蓉蓉去花房帮工,佣人们很欢迎她,她年岁小,嘴巴又很讨巧。蓉蓉抢过老佣人手里的扫帚,替她做了大半的工,别人打趣她多做一份工,可得不到额外的工钱。
蓉蓉竟也修得梁锦宜的三分真传,称自己闲着也是闲着,何况少夫人还未嫁过来时,什么都喜欢自己做,成了婚也没半点儿改变,自己再杵在小楼清闲,人非得生锈不可。
到了中午,花房的其余人都去忙了,只剩下那名老佣人。
蓉蓉耷着脑袋,学老佣人给陶瓷盆松土。
“二少爷真可怜。”
老佣人闻言一惊,竖起手指“嘘”了一声,“这话你在我面前说得,可别给别人说,让老宅那边知道了,非得被老爷赶出去不可。”
蓉蓉神秘兮兮地压低嗓音,“我们前日出去采买,你没看见吗?”
“看见什么?”
蓉蓉环顾四周,左右四下无人,才大着胆子开口,“周老爷在茶楼门口,和一个女人拉拉扯扯的,那女人你瞧见了吗?脸很靓的。”
老佣人深觉不妥,这话要传出去,平白让太太怀疑老爷在外头有了外室。她老眼昏花没瞧见,却知道蓉蓉多半说的是实话,老江湖一般叮嘱蓉蓉,“话不能瞎说,嗳,咱们兴许瞧见的是二太太。”
蓉蓉嘟囔一声,“二太太哪会去那种地方?”
男佣们说那个茶楼不干净,里面不是卖茶的,是卖‘脂粉’的销金窟。提起那个茶楼,他们都是搭着荤话一道。花房外忽然响起脚步声,蓉蓉不自觉地转头去瞧,瞥见门口站着的孟姨,人也僵了,老佣人见蓉蓉半天不响,一回头脸都吓白了。
孟姨来花房取花,给老宅送新鲜的花卉。她盯着二人什么都没说,只沉了脸,称花房的佣人们一天到晚嘁嘁喳喳,净养了些糊涂虫。
老佣人默不作声,蓉蓉赔着笑脸,称回去小厨房盯少夫人的午餐。
蓉蓉脚步轻快回了小楼,正碰上给裴则之送书回来的梁锦宜,她换回一本日前请裴则之帮忙翻译批注的书。
蓉蓉冲她努努嘴,“孟姨怪里怪气的。”
梁锦宜心知肚明,蓉蓉再清楚不过孟姨的反应,不过拿到她面前讨个赏,她夸蓉蓉差事办得好,放了她半天假。
晌午时候,郑念恩出门了一趟,回来时候似乎病得更严重了,上楼时候跌了一跤,索性将自己关在洋楼的二层。思纯上门一趟,郑念恩竟也不肯见她,嘱人将窗子关得严实,洋台上的花盆统统叫人搬走,帘子也拉下来,一点儿风也不肯透。
……
“冯湘姐说洋文课同听天书没什么区别,只陪我了两回,便说什么不肯陪我一起。”
思纯昨日在郑念恩那儿吃了闭门羹,却已经习以为常,她拿着书来寻梁锦宜。一碰面,思纯就抱梁锦宜的胳膊,称之前不好意思占用她的时间,如今终于等到梁锦宜空了,好话说尽,拽着她去听了一堂英文课。
梁锦宜隐约感觉到思纯像是顾忌着什么,不愿与裴则之独处,她正好要询问魏明的事,半推半就陪思纯去听课。
“妈妈心情不好,见谁都要呛一呛。”
两人从游廊穿过,她们上课的地方从主楼三层挪到了裴则之住的南侧小楼上。
一节英文课下来,思纯因走神被裴则之训斥了两回,梁锦宜装聋作哑,一副只是充当旁听木头人的姿态,裴则之也顺着她的心意,提问每每略过她。
好容易熬到课结束,思纯称有小姐妹相邀,连梁锦宜也丢下,拎起书本,恨不得立刻逃离南楼。
思纯一走,裴则之便去隔壁起居室换衣服。
玻璃窗外沙沙的,落了细雨。
裴则之开了半扇窗户透气,才将梁锦宜引了进去。
“思纯小姐近来心不在焉的,问也不肯说,授课之外总躲着我。”
梁锦宜进去时,裴则之正将脱下的长衫往壁上的铜钩上挂,上身只套了一件青灰色的绒线短打。
他似乎只是随口一提,梁锦宜扬了扬眉毛,她本来借陪思纯听课,找裴则之探听魏明的事,反倒被对方抢了先机。
“也许思纯交了男朋友”,梁锦宜若有所思。
裴则之抬手擦了擦玻璃镜片,指头上沾了墨迹,越擦越模糊,干脆将眼镜摘下来,去寻棉擦布。
“我也只是随便一猜”,察觉到气氛不妙,梁锦宜语气揶揄。
室内的锅子里,加了白醋滚水烫着茶具,滚水沸腾起来,满屋子酸气。
裴则之却似忘了先前的问题,自顾岔开话题,“你让我查的事有着落了,周老爷的接触的那位魏先生,是中洋救济会的顾问。”
中洋救济会的总会在上海,梁锦宜之前有耳闻,她正了神色,“只是一个顾问?”
“你可别小瞧这位魏先生,他在上海企业家之间很有名望,这几年魏明算是半隐退,据说这回出山,也是中洋救济会的一个法国负责人下了血本,托他去跑慈善画展的收购。”
毕竟是同国人打交道,魏明比法国人要吃得开。
裴则之话里将魏明捧得极高,却对这种日日同传教士们打交道,张口“上帝”、闭口“阿门”的人很嗤之以鼻。
“从中国人手里收购,又从中国人手里出去,转上几道手,再办一场慈善展览,美其名曰‘救济’。”
梁锦宜摇头,“也不尽然,救济会占了慈善的名头,总要拿出些真金白银,做点儿实事。”
法国人只看钱,章程都是魏明去走。
这位魏先生这次来西安,便是打着收购藏画的旗帜过来的。只是救济总会那头,藏画慈善展览的基调没定,是以魏明对收购传统写意画、还是西洋画举棋不定。
裴则之想到先前的传闻,不由发笑,“那些新派藏家炒画的时候,一堆人蹦出来,称自己手里的藏画是路易十六亲手画作,真叫人笑掉大牙。早知我当初还学什么劳什子洋文,直接研究西洋画,就署名路易十八。”
他摇头晃脑,显然为自己没分上一杯羹大为遗憾。
梁锦宜被他逗笑,“波旁王朝的气数还没这么长。”
裴则之将擦干净的眼镜重新戴上,眼前顿时一片清晰,他劝梁锦宜不必过分担忧,称周老爷这些新派商人全无优势。
“国内对鉴别西洋画作的专业人士太少,那些新派商人手里捏着的藏画并不吃香,真假难辨,魏明要收购西洋画做展览,是要冒大风险的。”
梁锦宜点了点头,眼底的忧虑却没有减少分毫,如果是这样,周允荣就不会亲自去火车站接人,必然是魏明事先已经透露了合作意愿。
她思忖片刻,迟疑道:“之前中洋救济会的慈善展览上,出手阔绰的都是一些企业家、银行家。如果借救济会,能和洋人攀上关系,在国际上得一个好声望,对日后的外商合作总归有帮助。”
裴则之也意识到这一层,瞬间没了乐观的好心态,眉头紧锁。
东西到了魏明手里,等同于有了最好的销路,“所以魏明收购了什么不重要,那些人最后在展览上拍下什么玩意儿也不重要,争得一个名头才是要紧的。”
梁锦宜闻言与他对视一眼,这里头可操作的空间就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