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既平满头大汗，满面的红光在步入后堂时顿时萎靡了，八字胡更是可怜地蜷缩在一处，他急匆匆去了偏屋，再出来的时候，脸也黄了。
敞开的偏屋里，存放宣纸的博古架上还在淌水。
“天杀的，谁干的？”
“一桶水泼了个彻底，几刀纸全湿透了。”
跟过来的伙计哭丧着脸，嘴里喃喃都怪自己，光顾着前头的客人，没看好后堂。
沈烬的宣纸被人换成了熟宣，不仔细看看不出分别，墨迹沾上去却晕不开，压根不可能按要求完成一幅写意作品。比试用的纸是早就备好的，昨晚润海轩的人专程送来彭楼，章既平已经查验过，绝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他以为自己忙中出错，为了补救，急匆匆来偏屋换纸。
沈烬平日里作画，彭楼后堂的偏屋里存着几刀生宣，虽不如润海轩送来的纸，但眼下勉强也可以做替代。
可等章既平来了后堂，才发现原本存着的生宣不知道被哪个歹心肠的给泼了个遍，水桶歪斜砸在地上来不及收拾。
后堂的伙计们眼观鼻、口观心，不敢正视章掌柜斥责的眼神。
“前头人多，大家伙儿都去忙了，没人操心。”
“真是顾头不顾腚了”，章既平背着手，劈头盖脸将众人一通骂。
梁锦宜从衔接前堂的通道过来，她在窄门后停住脚，后堂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梁锦宜心里暗忖她猜得不错，沈烬的纸果然被人换了。
她心里第一时间将周允荣摘了出去，直觉那位大少爷不屑，也决计做不出来这种阴损的事。
梁锦宜心中郁闷，一切本应按照她的计划进行，在这一步栽了实在可气，她从窄门内走出来。
“前头有客人开车来的，借了车去，能快一点儿。”
章既平回头，看见梁锦宜此时出现在后堂，心思百转，一开口就挟了质问，“别人都在前头看比试，我怎么能肯定这水不是你泼的，现在倒跑来做好人？”
她并不生气，反问他：“章老板说这话有证据吗？争辩无益，不如先解决问题。”
章既平有能力，但心眼显然比不上手段。今天进彭楼的客人，都是花了钱购票的，章既平极有头脑，打着西洋画与中国画比拼的名号，将这场比试搞得尽人皆知。往日为了听沈烬一场戏的戏迷们一票难求，如今为一睹沈班主风采，哪怕此番不是听戏，也想来凑个热闹。
彭楼里里外外被来的人围得水泄不通。
章既平从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倒也清楚，梁锦宜说得是对的，眼下解决问题才是首要的。
“外头人山人海，车开出去也难，最近的润海轩分堂，便是叫腿脚快的人力车夫往返来回，最少也得半个钟头。”章既平前额又渗出一层汗。
“我跑得快，我去。”
伙计中有个约莫十一二的小孩儿站出来。
应声的小孩儿梁锦宜有印象，之前在彭楼门口打趣过她和沈烬的关系。
章既平现在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痛楚，但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招呼那小孩儿，“阿东，你快去，给润海轩的掌柜说，偏生的棉连纸也好，净皮宣也成，赶快拿过来。”
梁锦宜心里忧虑，这不是上选，比试只有三炷香的时间。这叫阿东的小孩儿脚程再快，等拿回纸，仓促之间，沈烬可能根本来不及完成一幅完整画作。更何况，周允荣出的题与人物相关，本就比寻常的山水写意要复杂许多。
她估算了事情的走向，却没有想到横生这样的麻烦。梁锦宜将脑中可能动手脚的人都过了一遍，又很快中止这想法，眼下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
外头竹竿高悬，缀着的帷幔上，印着中国画与西洋画比拼的遒劲墨字，章既平还要看顾前堂，叮嘱伙计，等小东回来后，立马赶去前堂知会他。
伙计们四散离开，梁锦宜进了偏屋，从湿透了的宣纸撕下一角没被波及的，她随手从桌上的莲蓬筒里取了一支笔，在纸上飞速写下一行字，又回了前堂。
正堂里人声嘈杂，沈烬迟迟没动笔，台下不免有人猜测。
“你们还真把一个戏子当画家？我看是随便找来凑数，就是为了诓我们花钞票。”
“我听说这彭楼的幕后老板就是沈班主。”
“别以讹传讹，也忒没意思了，还以为是唱曲儿，咱们可是花了钱过来的。”
“沈班主一向是个硬骨头的，这就认输了？”
“戏子还有脊梁骨？依老子看，还不是上赶着捧洋人臭脚，往后再也不来这破楼听戏。”
迪恩被台下的叫嚷声打断，他听不懂底下的人叫嚣着什么，索性充耳不闻，即使低着头，大鼻子也笔直地占据了上半张脸。他用挑剔的眼光审视着画布的底色，细致地用刮刀在铅白的底色上刮了再刮。手边的油彩，生赭、煤黑、粉绿、普蓝，几乎齐齐上阵。
底下老派的人看不惯，鄙夷他的架势“和炒菜一样。”
人群中，赶来前堂的梁锦宜和蓉蓉对上眼神，梁锦宜挤进人群，将手心攥着的纸团给她，低声在她耳畔说了两句，又旁若无人地嘱咐她，“给裴先生送些茶水。”
蓉蓉明了，手心里都是汗，问伙计要了茶，从戏台的右侧上台，她笔直地向裴则之走去，却在路过沈烬时，身子微弯，一手护住了倾斜的茶盏。
没人注意到这小小失误，另一侧，裴则之笑吟吟地地走过去，接过蓉蓉手里的茶盏，称还是蓉蓉心细，他正好口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