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变脸的戏方歇场，魏明起身，亲自将沈烬迎了进来。
“这位沈老板，两位想必并不陌生。”
“家里的长辈很爱听戏，沈先生的戏，在西安一座难求。”
梁锦宜点头，与周允荣一通起身打过招呼。
沈烬略一颔首，算是回礼。他今日依旧是长衫打扮，面对魏明热情，显得过于疏冷。
人齐了，泰和楼的仆人进来，将桌上的盖碗都揭开，算是正式开席。
魏明的贴身佣人走进来，对魏明耳语几句，魏明神色凝重，点头让人先下去，但那佣人却固执地站在原地，魏明的脸色不太好，低声与对方用法语交谈了几句，那佣人才不情不愿地退了出去，魏明紧随其后。
看来，法国人并非完全信任魏明。
梁锦宜虚望着一旁的磨砂玻璃，沈烬顺着她的目光，往窗子处看了一眼。
周允荣问她看什么，梁锦宜笑着称这玻璃不错，心里庆幸当初周老爷宴请白茉莉时，没有选在这一间。周允荣没有错漏她微妙的神情，直言“窗子倒是次要的”，他自然而然地握住她搭在桌上的手，将身体贴得更近了些，“只是你的妆台太小，我们有空可以去看看，换一个更好的。”
周大少爷的表演欲总是令人猝不及防，梁锦宜碍于沈烬在场，配合地笑了笑，“都随你。”
魏明再回到包厢的时候，顺手塞了一张钞票给小台一侧演变脸的男人，似乎方才只是一个小插曲。
“接着唱啊”，魏明招手示意他们继续。
少年人接过老师傅递过来的眼神，站上台去，抬手将顶上的帽子一摘，露出一颗油亮的脑袋，看起来像是小沙弥，行事却一副江湖派作风，先向台下抱拳行了个礼。
“献丑了。”
一开始，少年哼唱的是北方的邦子调，几句之后，忽又扮作个幽怨的小娘子，凄切婉转的女声，一叠又一叠，将一腔衷肠剖了个肝肠寸断。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梁锦宜全神贯注听完了一曲，拍手称赞。
魏明仰面大笑，“凤凰可是神鸟，少夫人的评价可谓是相当高了”，他将方才的不痛快从面上擦除，“实不相瞒，魏某小字就是‘鸾声’。”
梁锦宜闹了个红脸，连声道失礼，似乎无意夸人夸到面上去。
裴则之提过，魏明不是本名，从前的名字叫魏鸾声，后来跟洋人共事，认为“鸾声”这两个字洋人念不好，就改作魏明，小字鸾声。
两个表演的人都得了赏钱，心满意足地离开包厢。
魏明让她尝尝那道罗宋虾，梁锦宜谢过后，面带微笑，“我听公馆里的裴先生说过，曾经购得波旁王朝时期的藏画，放在家里充当藏品，自以为捡到了个宝，连家中老母都不许轻易碰。谁知半年前，有个相熟的书画商上门，直言他着了道，重金买下假画，裴先生现在提起来，都难以释怀。”
周允荣侧头问道：“我怎么没听他提起？”
她嗔笑着看向他，“你在外留学多年，这种洋相，裴先生怎好在你面前提？”
梁锦宜抬头，“魏先生对于鉴赏藏画想必是行家，裴先生要是与您相识，也不至于损失惨重。”
魏明面上若有所思，本意是想酒过三巡后再谈要事，因梁锦宜的话，反倒提前切入主题。
“实不相瞒，我这次做东，将你们两方约在一起，也是为藏画的收购犯难”，魏明作出为难的表情，“照说法国人的慈善展览，我从中赚些辛苦费而已，也不必如此尽心，归根究底是为了同胞们的事忙碌，义不容辞啊。”
梁锦宜不喜欢生意场上兜的圈子，只是无奈，她从周允荣口中对收购的事所知甚少，不好过多发表看法，只能抛砖引玉。
一直缄默的沈烬，忽然开口：“魏先生同时邀约我们，无非是为收购西洋画还是写意画犯难，这位小姐方才说得不错，法国人也不全然是个傻子，国内对于鉴赏西洋藏画的专业人士凤毛麟角，仅是鉴别一项，成本上便要多一成预算，花费时间也会更长。”
几人皆心照不宣，魏明口中的“辛苦费”是一笔不菲的报酬，加之评估收购，层层盘剥下来，多出的油水自然都进了魏明的口袋，鉴别成本增加，也就意味着属于魏明的抽成要缩水。
沈烬鲜少如此言辞锋利，直切要害。
包厢内没留仆人，周允荣取过桌上的一瓶酒，并没有着急倒，只是手指挲过瓶身，语气戏谑：“沈先生说笑了，既然荣金敢接，自然能担保出手的藏画为真。”
眼下，周允荣只能暗示，不能直接替周老爷表态，将鉴定一事包揽下来。
魏明似乎很喜欢坐山观虎斗的戏码，对于两人的说辞，不发表看法，只是出神地盯着面前餐盘里剥了壳的油面虾，“魏某很好奇，少夫人更中意西洋藏画，还是写意画？”
“我中意什么不要紧，要紧的是魏先生怎么想。”
梁锦宜扬起下巴，“我清楚魏先生在犹豫什么。”
魏明听她这么说，面上起了兴致，“愿闻其详。”
梁锦宜今晨破天荒地接到沈烬递来的消息，魏明无意与旧派合作，之所以做出这样举棋不定的姿态，只是为了鹬蚌相争，谋求荣金方面更低的收购价格。
她斟酌着语气，一副为魏明着想的模样，“慈善展览上，出席的买家都是各地的头面人物，即便收了假画，也只会关起门来抱怨。他们倒是想冲洋人去发火，可是来往交接，事情都是魏先生操持的。国人也只知道魏先生，至于法国人，是叫丹尼尔，还是艾伦，无人在意。购买藏画的藏家，若不慎在慈善展览上购得假画，岂不是要像裴先生一样，气得跳脚。届时魏先生难免替法国人背锅，成了无辜的受气筒。”
到了魏明这个层面，除过利润，就只有口碑最重要了。
她做出热情的模样，仿佛丝毫不知魏明心中的天平在这顿饭前就已经倾斜，早便计划与荣金定下合作，用西洋画去讨好法国人。
魏明朗声大笑，“高瞻远瞩，不愧是梁有声先生的女儿。”
梁锦宜眼神一顿，魏明从沪上来，认识钱业会馆的梁有声再正常不过。
魏明笑着看向周允荣，“少夫人很有趣，周大少爷好福气，魏某若是梁先生，可舍不得自己的掌珠远嫁。”
周允荣笑了一声，眼神颇耐人寻味。
梁锦宜微笑，“比起这个称谓，我更希望您唤我一声梁女士”，她语气略一停顿，“就如看戏，戏台上的人演绎成功与否，是要台下的看客决定的，魏先生以为呢？”
“魏某也很好奇，究竟是西洋画更得人心，还是写意画更胜一筹”，魏明目眼珠一转，出言试探另外两人的态度：“不如……比上一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