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锦宜将东西递给他,车夫捧着包装精美的礼物盒子规规矩矩放回包车上,又压下车头,请梁锦宜坐上去。
她默默观察着车夫的举动,常年拉车的人虎口生茧。而这个人手指细长,十根手指无一例外染了一层水洗不掉的红渍,驾车的技术又如此生疏,她断定这人的本职并非人力车夫。
邨西咖啡馆位处琉璃街的入口,因过去的这一路,多是商铺聚集的大路,人潮熙来攘往。她料定对方不会在人流众多的繁华街巷动手,索性闭目将即将途经的地点都盘过一遍,只有即将靠近琉璃街斜对角的一条暗巷不太妥当。
梁锦宜计算着拖延时间,漫无目的地与包车夫周旋交谈,车夫因思索着应答,果然速度上受到了不小的干扰。到了琉璃街的斜对角,迎面过来一辆汽车,包车夫看似闪避不及,却极有目的地将车往小巷口挪动。
梁锦宜深谙他下一步的行动,默不作声地将车上捆扎在一起的礼盒丝带用手指抽开,顺势一推,最上面一层的夹心糖果混着糕点撒了一地。
那车夫没有料到这变故,停了脚,忙不迭地道歉,又弯腰替她捡东西。
梁锦宜双手抱胸,丝毫没有打算帮忙的意思,那车夫蹲下身去,将地上散落的夹心糖果一颗颗捡起,顾不上擦干净沾灰的糖纸,全部拢在一起放回礼盒。
他弓着背,毕恭毕敬地将礼盒递给梁锦宜,似乎在等她伸手去拿。
梁锦宜推断这车夫在附近有帮手,面无表情地接过东西,下一刻,那车夫扬起的袖口陡然闪过一点银芒,她小臂的皮肤一凉,已是来不及,梁锦宜果断推开车夫递过来的盒子指缝藏着的锈钉刺上那人的脖颈。那一瞬间,她分明察觉自己的动作迟滞,连带着力度也比平常小了太多,手臂几乎凭借着惯性,才堪堪在那人的耳背后划出一道血印子。
包车夫低声咒骂一句,对低垂着眼睑的梁锦宜反常地咧嘴一笑,“梁小姐,失礼了。”
疲惫感瞬间席卷了身体的每一寸毛孔,梁锦宜颓然无力地跌坐回包车上。
隆冬的白日打了一声闷雷,人声鼎沸的街道忽然间在她的鼓膜震颤中失了声,这个关头,她的嗅觉却异常灵敏,路边铺子的几屉包子刚蒸出来,摊主的嘴巴在热气蒸腾里张张合合,吊诡异常。
梁锦宜手指无力攥着那枚沾血的铁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扎破包车的气胎,面前天旋地转,如同多棱镜一样,彻底在眼中怪诞地颠倒过来。
邨西咖啡馆就在路口的斜对面。
一张披风盖上她的脸,那车夫弯腰查看橡胶轮胎,发现泄了气,他环顾四周,声称自家媳妇儿晕倒了,得送去医院,“大伙儿行行好,有人过来搭把手吗?”
街上除了频频观望、除过看乐子的人,几乎无人搭理他。
一直蹲在暗巷墙角的另一个“车夫”热心肠地凑过去,“慷慨”地将自己的包车借给那车夫,嘱他快点儿将人送去医院。
那车夫连连道谢,将梁锦宜抱去另一部包车。
…… ……
周允荣在琉璃街面见俞厂长,谈完手章订单的样品需求,他称下午要带一个人去篆印厂,告别俞厂长后,周允荣一路开车去咖啡馆,车开得随心所欲,他却在看见邨西咖啡馆的时候,停了下来。
隔着格窗玻璃,他的目光梭巡过每一桌,却没有找到本应该在这里的人,正要驱车离开,邨西咖啡馆的门却陡然被人推开。
大庭广众之下,章曼玲被几个人架着上了一辆汽车,临上车前,章小姐还张牙舞爪,让那些人别弄脏了她的裙子。
周允荣对章家小姐的一点认识,都是从任大少口中得来的。他认定这位章小姐又惹了某位的风流债,心里倒是很佩服她的精神头。
章曼玲被两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抛上车,又被两人左右门神似的挤在中间,偏生威胁她的两人皆是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规矩得很。
他们显然在咖啡馆内就做过交涉,软的不行才来硬的。
章曼玲一手拍在那人腿上,“认错人了,我再说一遍,你们少爷要找的不是我。”
没有人回答她,开车的司机亦不为所动,严格执行上头的命令,只当章曼玲是胡言乱语。
她探身去扒车窗,靠窗的那人身体下意识后倾,唯恐避之不及。
章曼玲对着车窗外大喊,瞥见停在邨西咖啡馆门口周允荣的车,看清驾驶位上的人,章曼玲如同遇见救星,纵然不熟,也像见到自家亲戚一样热络。
“救我,金山银山、任君采撷。”
她口无遮拦,也顾不得这些话被章既平听见会两眼一翻。见周允荣无动于衷,又骂他不讲义气,任大少认了他这朋友足足倒了八辈子血霉。
周允荣隔着一条马路,冷淡地扫了一眼,颇有些稀奇,头一次有人维护任大少的名声。
“周允荣,你当真见死不救?”
“章小姐自己惹的风流债,还是自己解决得好。”车窗被他无情地移上去。
章曼玲欲哭无泪,车内有人安抚她,“先生只是请小姐回去谈谈,并无恶意。”
“你这是绑架、绑架!”
在威胁性十足的眼风刮来时,章曼玲立时闭紧了嘴巴。看得出来,对方的确并无恶意,但却不容她拒绝。
周允荣见那辆车离开,百无聊赖地往回开,他自认绝非一个失信之人,刻意又无意地将今天和俞厂长的会面安排在琉璃街,二太太称梁锦宜在邨西咖啡馆,他赶来却扑了个空。正要驱车往前,就看见一部包车横冲直撞险些碰上他前面的人。
伴随着咒骂,那人与人力车夫起了争执。车夫称自己急着送媳妇儿去医院,实在心急。见对方态度好,又是真着急。差点儿被撞的人没多做计较,只叫车夫下次当心。
周允荣心情不错,等前面的争执解决完,遥遥看见那车夫拉着包车往暗巷里走,他眉梢一挑,瞥见那人耳后的血痕蜿蜒结了痂。
他移开目光,车夫拉的那辆包车上,女人的一只小臂虚耷下来,一抹熟悉绿色撞进了他的眼里,周允荣的目光猛地一缩,行动先于意识,一把推开车门,人也顺着包车消失的小巷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