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梁锦宜刻意拖到最后,等小齐收拾完现场后才出了工间,偌大的厂子只剩下一个看守的哑巴老头儿。
周老爷这些年标榜自己是一个十足的崇新派,大刀阔斧地将很多旧铺子直接关停,却留了这么一个半死不活的篆印厂,数年来几乎毫无正向效益,就连厂子里很多当年典当行的老人都心甘情愿地养着。
其中的秘密,梁锦宜太过好奇。她摸进后院,正撞上翻墙进来的裴则之。
裴则之从院墙上跳下来的时候,几乎双膝着地,膝盖“扑通”一声磕在石地上,人也痛得龇牙咧嘴,却在看到梁锦宜露出疑惑的目光时,迅速爬起来,若无其事地拍了拍膝盖上的土灰。
梁锦宜扬了扬手中的钥匙,“我有后门的钥匙。”
裴则之将袖口的眼镜掏出来戴上,腹诽她是个歹毒的女人,排布行动计划的时候,可没说过她能搞到后门锁匙。
他调整了一下镜脚,打碎牙齿和血吞,“我就喜欢这样出其不意。”
梁锦宜看穿他的嘴硬,也不戳穿,让裴则之随她走。
一路上,裴则之四下张望,眼神艳羡,“周老爷在荣金典当行做掌柜的时候,这位俞厂长就是他的左膀右臂,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没想到如今也混上厂长了。”
“别贫嘴了,时间有限。”
梁锦宜在衔接走廊的折角停下,转头将裴则之向前一推,“我望风,你干活。”
她用锁匙开了库房的门,等裴则之进去后,又将库房门重新锁上。
他们顾虑有突发意外,约定裴则之探查完敲三下门,她再为其开门。
等裴则之进了库房后,梁锦宜却没有留在原处,反倒掉头离开。
据她连日来观测俞奇英的动线得出结论。厂子各处的钥匙这位俞常州几乎是随身携带,皮包从不离身。
但同时她也注意到,俞奇英在傍晚下工之前,会先去米铺一趟。厂子人多眼杂,俞奇英和吴寡妇的事众人虽然都心照不宣,但他们约会的地方却没敢正大光明放在篆印厂。
约莫过了一刻钟,梁锦宜重新回到库房外,正准备按约定询问裴则之进展。
俞奇英的声音陡然从身后传来。
“少夫人是落下什么东西了吗?”
梁锦宜心神一凛,往常俞奇英去米铺,来回至少有一个钟头,转身的时候,她却面色如常,笑着同俞奇英打招呼。
俞奇英却瞬间变了脸色,快步绕过她,往梁锦宜斜后方的库房看去,门上仍悬挂着锁。
她故作不明就里,在俞奇英身后道:“怎么了,俞厂长?”
俞奇英松了口气,摇了摇头。
梁锦宜看见他出现在这里,却露出大喜过望的神色。
“师傅们送我的石料太好,我想找一些旧的边角料练练手,打算来库房看看。不瞒您说,我还有一件事想请教您,本以为得到明天才有机会。”
直到这时候,俞厂长才完全放松下来,听了她的话咧嘴大笑:“少夫人跟老俞我客气什么,有事您吩咐一声,我保管给你安排得妥妥当当。”
梁锦宜笑了笑,“订单的事情已经敲定了,我在这儿也没别的事可做,想亲手做个小玩意儿送给允荣,不知道你们做名章有什么讲究吗?”
梁锦宜取下手臂上挎着的网袋,翻出一个巴掌大的皮本,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
俞奇英见她取出钢笔,皱眉思索片刻,“少东家怕是不会喜欢这种玩意儿。您要送到人心坎上,那也得用对劲儿,咱们这位少爷和他那母亲完全是两个模子,您倒不如送他两瓶好酒,酒这种东西,老俞我可是很有研究。”
梁锦宜注意到,俞奇英提到周允荣母亲的时候,像是懊恼自己闪了舌头,仓促将话带过。
“允荣的母亲?”她试探着问。
俞奇英听见她的疑问,却不肯顺着她的问题接话,心虚地摸着下巴,“您要送合少东家心意的东西,倒不如送一瓶好酒。”
梁锦宜也不再探寻方才的疑惑,对俞奇英提到的酒露出饶有兴致的神色,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提到酒,俞奇英整个人都焕发了神采,话也开始不着边际,从西洋的酒侃侃而谈到国内的酒,用什么样的缸,什么样的米,信手拈来。
梁锦宜晃着手里的手袋,夸赞他对酒竟然这样有见地,不等俞奇英得意,又调侃道:
“看来俞厂长是从米铺的吴姐姐那里讨来的心得。”
“好好的, 少夫人提这个做什么?”俞奇英低头,眼神飘忽不定。
“吴姐姐可是个热心肠的好女人,俞厂长切莫辜负了人家。”
她话音刚落,里头库房忽然传来轻微的“咯吱”声。
俞奇英一愣,整个人都紧张起来,面上却故作风轻云淡。
“可能是闹了耗子,这一说到激动处,就把正事给忘了。”
他一拍脑袋,让梁锦宜在原地等候片刻,匆匆去办公室了一趟,回来后,又当着梁锦宜的面开了锁,只身进了小库房的门,利索地将门反合上。
裴则之在里面探查时,梁锦宜并没有严格遵守二人的约定,她怕出差错,将钥匙又重新送了回去。
她此时只希望裴则之处理得干净一点儿。
梁锦宜候在外面,估摸着时间,听里头的脚步声,盘算着俞奇英应该上上下下都检查了一遍。
等俞奇英从里面出来的时候,梁锦宜上前一步,作出感兴趣的模样,探头向库房里看。
俞奇英却不着痕迹用身体挡住她的视线,将门关上。
对上梁锦宜好奇的目光,俞奇英挠挠头,“里头太闷了,这间也是库房,堆放的石料更好一些,伙计们不懂,难免磕着碰着,少夫人如果还决定要亲手刻名章的话,老俞我回头一定给你选一方好料子。”
“行,就等俞厂长这句话了。”
梁锦宜从他面上看不出端倪,暗忖这也是一个人精,当下决定不再与俞奇英纠缠。
俞奇英怕她心怀芥蒂,提出陪她去选酒,梁锦宜婉言相拒,称改日一定。
她告别俞厂长,出了厂子叫了一辆包车,身后,俞奇英目送她离开。包车走了一段路,梁锦宜中途下了车,四下观察一番后,只身拐进了一条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