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锦宜赶到荣金篆印厂的时候,被厂里的员工告知,周允荣和俞厂长在接待室里。
小伙计们先前就得了指示,知道这位梁小姐要到访,热络地为她介绍厂里的工间设施,院落里积了一层薄雪,走动的人拢着阔袄袖,铁皮檐下的闷炉子上捂着几个红薯,气味四散,都焦透了,这里勉强只能称作一个小型工厂。
“咱们这儿原先可排场着呢,是荣金典当的前身,后来典当行因扩张搬走,空着这地方实在可惜,就保留了原先的篆刻手工作坊,不过前年周老爷用一块珐琅怀表,和一个洋人换了两台刻印机,俞厂长们带着大家伙儿研究了一整夜,篆印机要比师傅们手印快。”
接待室简单,天冷,窗子捂得严实,外头却还能听见里头的交谈。
“这儿说是篆印厂,听着好听,其实运作的只有一台机器。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也是即将要淘汰的老机子,三天两头出问题,还要请人来修。现在咱们自个儿都摸出门道来,出了小问题,先捣鼓着自己上手修了。”
伙计们将梁锦宜带进去。
周允荣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来了?”
梁锦宜点点头,冲俞厂长打过招呼,俞奇英从沙发上“噌”的一下站起来。
“少夫人来啦?果然……蛮得很。”
她没听懂,周允荣伸手拉过她的手臂,在长沙发上坐下。
沙发是硬邦邦的材质,里头不知道填了什么东西,梁锦宜坐稳后,才感受到手臂上的力量骤然一松。
俞奇英摸摸下巴,继续刚才的话题。
“现在厂子都是半停工的状态,多数都是个人,稍微走量的单子,来的人都是些仿造手章的二道贩子。”俞奇英看不起他们,又不能推了上门的生意,言谈中对那些二道贩子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他抱怨完给周允荣递了一支烟,递出去又挠挠头,“这烟劣,您甭嫌弃。”
周允荣笑着接了烟,在手上转了两圈,却只搁在桌上,俞奇英瞄了一眼梁锦宜,不再劝,打着哈哈就过去了,婚礼他也参加了,这算是他同梁锦宜见的第二面。
“这批订单量大,那人要出的样式太多,一旦接了,厂子里的器械就算不出故障,短期内也拿不出他要的单量。”
俞奇英对周允荣日前在琉璃街提到的那批订单不抱希望,半真半假地问少东家什么时候行行好,把他从这活死人墓里调出去。
周允荣称周老爷已经订购了一批新机器,不日便到。
俞奇英转瞬便眉开眼笑,拍着手道:“那太好啦,老旧同步运行,新机械一到,就可以投入批量刻印。”
周允荣没说话。
俞奇英见周允荣兴致缺缺,起身去柜子里拿出一个匣子。
“老师傅们已经按照少东家的要求出了那人要的印稿。”
周允荣称自己对篆刻毫无造诣,打开匣子,将里头的几页印稿取出来,递给梁锦宜。
薄薄的印稿放上手,红印白纸,中规中矩的汉印,都印着“长乐”、“隐趣”。
梁锦宜翻着手里的印稿,细细看着,不知道是不是篆印厂的师傅们私下交流过,连出来的东西都是一个模子。
周允荣贴着她的耳朵,声音却没避着俞厂长,“怎么了?你尽管说,俞厂长不是听不得批评的人。”
梁锦宜说不上哪里不好,听到这话,埋怨地剜了他一眼,责怪他明明是自己不满,却要将这“黑脸”交给她唱。
俞奇英和这位周大少爷打交道不多,但只觉得他不像传闻中那位公子哥儿,周允荣坦荡十足,不是不懂装懂的人。
但下一秒就这想法就烟消云散,周允荣从梁锦宜的手上拿回印稿,笑着还给俞奇英,“重做,让他们拿出看家的本事来。”
周允荣起身,显然再无耐心,“一个外行人看着都皱眉的程度,陆先生见多识广,又怎么会满意?”
他说话不留情面,原本和睦的氛围悄然崩塌,俞奇英神色一震,也不敢贸然推脱。
订单是陆永怀带来的,那人是沪上一个买办商人,半年前和英商做生意,别人搞不到的洋货,他都有路子,如今陆永怀专程从沪上过来,是为了沪上即将开展的一个红月研讨会做准备。
那帮名流虽清高,但陆永怀大手笔赞助了研讨会的活动经费,文人也得给面子,陆永怀因此得了一个分量足够重的席位。
梁锦宜与章既平交换了情报,陆永怀半个月前就递信过来,称自己敬仰陈志清陈老已久,文字热情洋溢,请陈老出山,为参加研讨会的文人们篆印闲章一枚。
红月研讨会参加的都是一些书画界的名流,文人们附庸风雅,闲章作礼,显然更能讨他们欢心。可惜时间将近,参会的足足有一百五十余人。陈志清就算应下,不眠不休也赶不完工期。
陆永怀心思活泛起来,一边和陈志清交涉,高价买印稿,一边计划与荣金篆印厂合作。一旦那头给出了印稿,荣金的机械就能立刻投入生产。
可周允荣显然不愿意将这个先决条件交给别人,在陆永怀的合作上门前,已经按照他的要求令师傅们做出闲章样稿来。
接待室里气氛过于安静,梁锦宜碰了碰周允荣的手臂,称自己的手包忘在酒店,要他陪同自己去取。
俞奇英看出梁锦宜调解的好意,笑着说要亲自送他们,又郑重打包票,“最迟两天,我一定督促手下的人,拿出令少东家满意的样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