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没几天,新机器就搬进来了。
俞奇英指挥技术工试操作,石料切割、机械篆刻,大部分的工序都由机械独立完成。学徒们伸长脖子,目瞪口呆。
有些职工们早就听到风声,眼见机器运进来,全程需要人工的地方少得可怜,疑心厂子要遣散人。老师傅们这些日子看似装腔作势,对洋机器十分不屑,拿捏着姿态,眼下这光景,却人人自危,生怕自己给淘汰出去了。
晌午,没等到吃饭时候,孙师傅就偷偷叫住梁锦宜。
他本来就不擅长说客套话,扭扭捏捏憋得涨红了脸,才故作不在意地问:“咱们厂子是不是要遣散人?”
梁锦宜看了孙师傅一眼,“机械转型是周老爷定下的,没法儿更改,可机器再转型,也总得有人督着才行,您是这里的老人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她既没有反驳遣散人的说辞,却宽慰孙师傅走的人不会是他。
孙师傅面上的表情凝重起来,“您是敞亮人,我自然是信的。”
他话这么说,却也知道,现有的职工不可能只出几双眼睛,就吃白饭的道理。
梁锦宜这安慰聊胜于无。
小齐从廊柱后头探出脑袋,“咦,孙师傅……你们在这儿呢,吴姨送了饭过来,叫大伙儿过去呢。”
被人撞个正着,孙师傅一脸窘迫,视线往小齐的脸上兜了兜,没看出端倪。
梁锦宜笑着问小齐,中午吃什么。
等他们赶过去了,众人已经坐在一起议论遣散职工的事。
有人忧心忡忡,叹气声一叠又一叠。
吴寡妇嬉笑着叫众人看开些,还称谁丢了工作,她也不会丢了这份工。
众人说她取笑人上了瘾,不如干脆把米铺关停,来厂里做工,一人能顶十人。
“我可看不上你们厂,我要去就去周公馆,少奶奶以后要是有了孩子,也得有人照看着。”
吴寡妇朝梁锦宜一笑,她是好心,用玩笑话打趣调节气氛。
有人被她逗乐,“周公馆是什么地方,人哪能看得上你做的大锅饭?”
众人闷头吃着饭,梁锦宜自掏腰包,请小齐去买些茶点,隆舆兴的点心,是老师傅们的心头好。
小齐应了一声,放了碗就往外跑。
这些日子,梁锦宜出手阔绰,又不会指使小齐做东做西,每逢帮忙,总是开口请求。小齐在她这儿实实在在感受到被人重视,梁锦宜吩咐的每件事,他都全力以赴。
篆印厂新机器刻出的章子和专业的老师傅们花费几个钟头出来的成品几乎一般无二。
梁锦宜思忖着,周允荣那日虽未回答她的问题,她却从只言片语中推断出,这新器械并非专程定制。
既然周晟可以联系人收购,那为了陆永怀这个金疙瘩不落入周家囊中,她也要有所行动。
晚上,蓉蓉把那头最新的消息送过来,“姓陆的手头上有一批上好的寿山田黄石,上个月捣鼓洋货的时候夹带的,压在手里实在没销路,才想着用这批石料弄出名堂。”
养兄那头说已经联络好厂商,那人在杭州得罪了人,举家搬迁回老家,厂子的篆印机器还没出手,只要梁锦宜点头,那头接了消息,就可以签合同,货运过来也不过几天的工夫。
梁锦宜知道,陆永怀定制闲章的事要悄无声息地办,就不能在沪上做,否则到处都是耳朵。
她计划着这两天与沈烬见上一面。
如果能谈妥,最好借用别人现成的地方办这件事,杭州离沪上也近,运货方便,只要陈老先生出山,亲自过去督工,一定可以打荣金一个措手不及。
结果没等到她抽时间过去,老太太却叫了众人去听戏。
这段时间,黑美人酱油厂已经重新开张。二少爷提议剪彩,还预定了在新昌公馆办,声称改头换面的声势也要做到位。周老爷没当回事,由着他大张旗鼓。
明眼人都知道,二少爷心里是和少东家当年暗暗比较。荣金影业公司正式开张,也是在新昌公馆宴邀宾客。等二少爷差人去预定新昌公馆的席面,公馆那头却回应说已经有一位陆先生预定了。
周浒这次倒是学了乖,没让人直接去闹,也没敢拿钱去砸,只叫人打探这陆先生是什么身份。
出去打探的人传回消息给二少爷,称陆永怀是个十足十的豪绅,靠买办生意发家。
看戏的时候,二少爷全程黑着脸。
他往常最爱凑这样的热闹,连老太太也瞧出端倪,问了一句,二少爷没好气地瘪瘪嘴:“到处都是招蜂引蝶的人。”
他觑了一眼台上唱戏的,“要听就听那姓沈的梨园大拿唱,听这些有什么意思?”
谁都听出来二少爷话里有话,他凡事都讲究个排场,如今却被陆永怀抢先一步占了宴会的场地,心里不快。
郑念恩却欣慰自己儿子不再犯糊涂,做出些横冲直撞的事。
陆永怀要拿的是协会理事的位置,绝对不满足于仅仅做一个掮客。按周允荣的说法,陆永怀计划在红月研讨会上一鸣惊人,订单也是瞒着研讨会的那些人自掏腰包私下去订。
只是宴会订在新昌公馆的举动有些奇怪,而且成本过大,如果只是想用闲章去讨好那批文人,压根不必在西安这样高调。
梁锦宜隐隐觉得这事有古怪,她顺着周浒的视线看往台上,却故意感慨一句,“那些拿笔杆子的最能装点门面,陆先生要买他们的好,高调一些也正常。”
她将周浒的不满摆上明面。
二少爷咬牙切齿,一个激灵站起来,“我倒要看看,那姓陆的有什么能耐。”
郑念恩去拉周浒,称老太太还在呢,别惹他奶奶伤心,又给冯湘递了个眼神。
思纯见状,称二太太送来的炒货口味奇特,要大家一起吃。
二少爷被众人劝着坐下来,冯湘这才细声细气地开口:“我一个人在影业公司实在孤单,杜经理前日还找我打听锦宜去了哪儿。”
冯湘话里话外艳羡梁锦宜好福气,想去哪儿就能去哪。
梁锦宜对这样的酸话,全当听不懂,见冯湘还要往下说,她盯着冯湘的眼睛,笑着叫她求了老太太去说项,最好能来篆印厂与她做伴。
冯湘一愣,没想到梁锦宜痛快地把话题往这上头引,她本来要再兜几个圈子再提出来。盘算一下子被打乱,冯湘顺势看向老太太。
老太太不懂那些篆刻什么的,只听到是和石头打交道,连连摆手,称闹不懂现在年轻人都怎么了,放着好好的安生日子不过。老太太说了上句,打了个哈欠便忘了下句是什么,又开始眯着眼,有一下没一下打起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