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她是真的不知情。”李沅芷垂下肩膀,收回了目光。
“就因为她有女儿?所以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会做,不会说瞎话,也不会做坏事?母亲的身份可不是什么经过严格筛选和测试的道德职称。”甘棠拿起筷子,“饿死我了。”
“直觉?”
李沅芷只觉得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成梦竹的出现与离开,眨眼间,她有点疑惑,有点不舒服,但还无法确定成梦竹的面目,也无法厘清自己的感受,所以她能作为依据的,只有直觉。
“可是赚钱和犯罪这两件事,往往都要反直觉,才会成功。而且,”甘棠抬起眼,盯着李沅芷:“你是真的一丁点都没有感觉到吗?”
李沅芷茫然:“感觉到什么?”
甘棠夸张地吸了口气,扶住额头:“你感觉不到她对你充满敌意吗?此处有三百个问号和八百个感叹号。”
“是对我们吧?”李沅芷也拿起筷子,夹了口空心菜:“她对我们有敌意完全可以理解啊,毕竟我们是把她骗了出来,还想刺探她的隐私。”
甘棠摇头:“不不,不是对我们,只有对你。”
“为什么?”
“因为你是她的情敌。”
这么一句不假修饰的话把李沅芷呛得咳嗽起来,眉头痛苦地皱成一个问号。
甘棠悠然自若地往嘴里送菜,“你没发现她从坐下来开始,所有的问题都是抛向你的,所有的话都是对你讲的,眼里也只有你,压根就当我不存在吗?”
李沅芷一边努力回想,一边缓缓摇头:“我没在意,可能,在这种有点剑拔弩张,不太和谐的场合,我看起来比你更像个大人,所以就主要跟我对话?”
甘棠竖起食指,得意地摆了摆:“NO!NO!NO!人啊,再怎么伪装,有些本能与本性就连她自己都会忽略,所以压根就想不起来伪装。让一个笨人假装聪明人,很难,对不对?同样,让一个聪明人假装愚人也很难。成梦竹这个人就是个聪明人,敏锐,能迅速抓住重点,并且不愿意浪费时间兜圈子,所以,她对你的在意,对你和你宋召南之间关系的在意,太明显了。她说没听宋召南提起过你,那就是听说过你,知道你。宋召南不怎么提你,那就是不光提过,还经常提。宋召南只是把你当普通搭档,与其他同事无异,那就是,你和宋召南关系不一般,不仅仅是普通同事。这位姐姐的话,你得反着听。因此,同理,她对自己和宋召南之间亲密关系的描述,也都可能是经过了弱化或夸大其词,至于究竟是哪种,我倾向于后者,因为她的话太模糊,太暧昧了,没有任何具体的细节,只有一种刻意的闪烁其词,在我看来,完全就是故意在误导你,让你相信他们是恋人,而你是外人。所谓的保密,就是对不存在之事最好的伪装。”
甘棠分析得头头是道,几乎要把李沅芷说服,可李沅芷还是想不通:“但在这种情况下,显然极力撇清自己和宋召南的关系才是明智之举。就像她说的,她在互联网讨生活,是个KOL,还有个女儿,最怕的就是互联网社死,翻车,所以避嫌才是最好的选择。”
“别忘了她的网络赛道,犯罪心理,也许她就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减轻自己的嫌疑呢?主动给我们看微信聊天记录这个举动,反侦察气息也很浓哦。当然,也许她确实和宋召南的失踪没什么关系,只不过存在一些感情纠葛,因此她就是纯粹讨厌你,所以她这么做,也可能单纯就是为了恶心你。”甘棠响亮地拍了一个巴掌作为结束,显然对自己的分析极为满意。
李沅芷却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坐在失控的过山车斗里,在短短的一天之内,因为成梦竹的存在一次次悬起来,前路未卜,不知道合适才会停车。此刻,她忽然好奇,如果甘棠说的都是对的,那么,当宋召南对另一个人提及自己时,会是什么表情,什么语气,在他的“提及”里,他会使用哪一个名词来定义他们的关系呢?
“你在想什么?”甘棠意味深长地看了李沅芷一眼,仿佛看穿了她倏忽跑题的心思:“我提醒你,成梦竹虚张声势,不代表宋召南就没问题,在两个素不相识、面都没见过的女生之间制造雌竞氛围,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成梦竹显然不可能配合我们。”李沅芷转移话题。
“目前的可能性不外乎三种。”甘棠依次竖起手指:“一,她就像她自己说的,因为感情纠纷,刀了宋召南,剁碎打成泥糊进墙里之类的,毕竟罪犯总是喜欢想方设法炫耀自己不能公之于众的高超手段。二,他们的确是情侣,她一定对他的行踪或者古怪之处有所了解,但不愿牵扯进去。三,她什么都不知道。既然她是我们目前唯一能找到的线索,那么我们只能咬住她不放。”
“如果是第一种可能,我们不会打草惊蛇吗?”李沅芷反问:“虽然,我觉得可能性微乎其微。”
“打草惊蛇才可能让她露出马脚。”甘棠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如果我们没有任何发现,或者有了任何发现,就立刻告诉赵燊,交给警察来排查。”
李沅芷点头同意,随后恍惚了一瞬,突然问甘棠:“成梦竹的孩子,有没有可能,是宋召南的?”
这回轮到甘棠呛了一口茶水:“你们拍电视剧,是不是就尽是这种狗血桥段?”
“不太可能……是吧?”
“我要是没猜错,成梦竹应该是离异,单身母亲,嗯,是宋召南喜欢的潮湿文艺片风。”甘棠又忍不住刻薄了一句。
午餐时间过去,餐厅里的食客渐渐散去,喧嚷大堂只剩下三两桌客人,服务员陆陆续续凑到角落处的一排八人长桌边落座吃午饭,整个空间仿佛突然被抽成了真空,寂静下来。
李沅芷和甘棠之间也随之降下了一段沉默。
李沅芷在想,餐厅里这些来了又走的人,这些劳劳碌碌脚不沾地的工作人员,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有一个人消失于世上,有几个人在无望中寻找,但是,在他们的生活中,是不是也在失去什么,寻找什么,是她和甘棠永远也无法感同身受的。
她看向对面的甘棠,无法想象,如果甘棠并不存在,如果一直都只有她一个人不合时宜地坚持,那么此刻,孤身一人坐在这里的自己,该有多孤独,多迷茫,多可笑。
甘棠好像也在想什么,李沅芷小声问了一句:“走吗?”
“走。”甘棠点点头,“去找她女儿。”
李沅芷一愣:“你说什么?”
“想办法找她女儿套话去。”
“你疯了吧?干嘛把孩子扯进来?”
“我又不会直接去问,是不是你妈妈杀了宋召南?给你交钱报名的那个宋叔叔去哪里了?就是找个机会,跟孩子套套近乎,然后套套话。”
李沅芷依旧摇头:“你这是在刺激成梦竹。”
“没错啊,我就是要刺激她,不戳她怎么获得膝跳反射,气急败坏了才有可能透露点有用信息。”甘棠一本正经地回答。
“好,先不说成梦竹的反应,你要怎么找到她的孩子?她这么注重隐私,做网红也是彻底换头换脸,她绝对不可能让你在任何公开平台找到她孩子的信息,而且成梦竹肯定是个假名。”李沅芷也同样一本正经地否决甘棠的提议。
甘棠微微一笑,“莫林芭蕾,英皇芭蕾培训,我们只要找距离这里最近并有昂贵大师班的分校,然后蹲点就好。蹲点这件事,咱俩算手到擒来了吧?”
“你怎么知道孩子的芭蕾机构?”
“宋召南发给她的付款截图上写着呢,送上门的信息。”甘棠说着拿起手机,开始搜索符合条件的目标。
李沅芷一边佩服甘棠,一边又有点不悦,就是这样的时候,甘棠对寻根究底的热忱总是散发出某种残酷,是一种存在于动物身上的天真的无情,像街猫扑抓一只云雀。
“我不想伤害到孩子,我觉得这样很越界了。”李沅芷纠结了片刻,还是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甘棠依旧笑:“你在腹诽我是不是?觉得我只关心答案,不在乎他人死活。别否认。那你要不要听我狡辩一下?”
李沅芷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
“如果成梦竹的确和宋召南的失踪有关,或知情,那最终警察也会打扰到孩子。如果我们无法从成梦竹这里得到任何有用信息,最终,我们还是会把她这条线所交给警察去处理,无论成梦竹是否无辜,还是一样会打扰到孩子。所以区别只是,谁去打扰,以及用什么样的方式打扰。我保证,绝对让孩子什么都不知道,行了吧?”甘棠把手机推到李沅芷面前,敲了敲屏幕:“应该是这家分校。”
李沅芷知道自己一定会被甘棠说服,并且细细想来,甘棠这番话也不算歪理,她看了看手机屏幕:“理由?”
“你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就是你工作时候的嘴脸,李制片?”甘棠皱了皱鼻子,撇了撇嘴,继续说道:“成梦竹的直播时段集中在上午十点半到下午三点,以及晚上的十点之后,这就表示,其他时间是她接送孩子上下学,陪孩子上课外班,以及孩子在家入睡前的时间。从她坐下来开始,就一直抱着手机回消息,应该都是自媒体的工作,所以她的时间安排是需要争分夺秒的,她不可能花费很长时间在无用的通勤上。既然这里是她和宋召南的老地方,那么她肯定就住在附近,孩子上学或者课外班只可能在石景山或海淀,不可能再远。我查了一下,这家芭蕾培训机构很权威,很贵,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分校,长期有大师课的,只有十几公里外的这一家。所以,我们只需要去蹲她报名的这档大师课,看看有没有机会在孩子落单的时候接近孩子就行。”甘棠一口气说完,而后将杯子里的茶水一饮而尽。
李沅芷严肃地对她说:“那你必须答应我,如果没有机会,就放弃,把我们了解的情况告诉赵燊,交给警察去处理,别再打扰她们母女。”
“我发誓。”甘棠举起手来:“走吧,今天下午就有课,先去看看情况?”
李沅芷面露难色:“今天不行,我得回去照顾一下克苏鲁。跟踪许柏舟的时候我还能在换班的时候回趟家,这已经三天没回去过了,我得给他换水换粮清理猫砂盆。”
李沅芷本以为甘棠会提出独自去芭蕾机构打前哨,没想到她却愉快地说:“我能去见见克苏鲁吗?要是不欢迎我去你家就算了,千万别勉强。”
李沅芷起身收拾包:“不勉强,我只是怕你恨屋及乌,并不想看到克苏鲁。”
甘棠也跟着站起来,样子颇雀跃,“祸不及猫嘛,宋召南去过你家吗?”
李沅芷看向她:“所以是为了问我这个吗?”
“去过吗?”
“没有。”
“很好,我赢了。”甘棠笑嘻嘻地离开餐桌,朝餐厅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