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斯密码
姚瑶vagrancy2025-01-13 08:354,154

  没能再见的,还有爸爸。

  在甘棠的回忆里,初到福州的那两个月,像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复原的魔方,被一只手飞速旋转,颠来倒去,日子却越来越碎,碎成一盘散沙。

  起初,妈妈带她住了一周快捷酒店。她每日早出晚归,皱着眉头出去,也皱着眉头回来,甘棠不用问,也知道没有好消息。

  因为人生地不熟,妈妈不许她出门,防贼一般,每隔一小时就往酒店前台打一次电话,转接到房间,生怕她偷偷溜出去。

  那大概是甘棠人生中最无聊的一个星期,就连看电视也兴致缺缺。唯一的活动空间就是酒店大堂,她常常抱着一大桶可乐,坐在等候区的沙发上,观察每一个进进出出的人,从头发丝扫描到皮鞋尖。

  大堂里有一排书架,上面摆的都是论斤称来的旧书,甘棠找出一本残破泛黄的《慈禧陵墓被盗案》,被陵寝之中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机关吸引,埋头看了三天,终于不再觉得长日难熬。

  一周后,妈妈租好了一间两居室,也办好了甘棠的转学手续,把她塞进了一所重点高中借读。

  这已经是甘棠不知第几次被迫站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并由班主任安排座位。但这次不同,她发现几乎所有人都只是懒洋洋地抬眼瞟了她一下,而后继续埋头做题,仿佛无事发生,无人到来。甘棠反而松了口气。

  妈妈大概是花了不少钱才把她塞进了这个重点中学的重点班。班上的同学看不见她,也不在乎她,他们关心的只有桌上堆积如山的习题册与模拟卷,还有写在黑板右侧的高考倒计时。当然,他们也并不排斥甘棠,但凡甘棠有任何疑问开口求助,都能得到周遭同学的有效帮助。

  但后来甘棠才慢慢发现,作为外来的异类,不被看见,不被注意,有时和被看见,被注意其实殊途同归,她都一样无法融入这个群体。

  不被接纳的实体,与不被排斥的透明人,其实没什么不同。

  长大后的甘棠再回想起高中,总是深深感叹那些同学因为有着明确的人生目标,所以早早就找到了最高效的生存模式,无暇他顾,因而拥有成年人的体面与分寸。

  因此甘棠在福州的高中生活并不难熬,顶多是有点寂寞。

  好在租住的小区对面有一家新华书店,甘棠放了学就去那里消磨时间。她几乎看遍了书店里的盗墓和悬疑小说,其中几本后来火遍全国,她也曾暗暗得意于自己的眼光。

  很快她就适应了新的环境,一如此前每一次换城市,换住处。她看得出妈妈整日愁容满面,心事重重,不知在忙些什么,所以她从不追问爸爸的事。

  直到期末考试前,她正在自己的房间背书,妈妈忽然推门进来,说我给你请好假了,明天下午我们去接爸爸回家。

  翌日中午,妈妈的眉头终于舒展开,卷头发的时候还哼起了歌,出门时喷了香水,带甘棠去吃了她最爱的一家鱼丸汤和荔枝肉。

  下午两点半,母女俩等在看守所外。甘棠琢磨着,见到爸爸应该说什么呢,是不是应该拥抱他,但她和爸爸又没那么熟……

  最终,甘棠什么也没有做,或者说没能做,因为她们没有等来那个男人,并且从此以后都没有再等到过。

  那一天,甘棠是怎么和妈妈回到家,怎样熬过那一整个下午连一整个夜晚,她的记忆就像被狂风吹过一样,模糊了。或者说,是她自己鼓起腮帮,拼尽全力吹出了一阵风,吹皱了映照在脑海中的画面,因为她不想记得,也不想回望。

  她只记得,第二天早上,她穿好运动鞋,正要拉开防盗门时,妈妈突然说了一句:“你爸走了,他不要我们了,不会再回来了,从今天开始,你没有爸爸了。”

  “他去哪儿了?”甘棠小心翼翼地问。

  “跟一个女人去温州了。我们倾家荡产地救他,他带着钱和女人跑了。”

  “哦。”

  后来甘棠才知道,当时妈妈的床下藏着一包托人从香港买来的名表,每一块都价格不菲。她每天带着表和红包出门,四处求人,遍寻门路,总之,名表与红包散尽,终究是把爸爸给捞了出来。

  那一天,爸爸让妈妈下午去接他,却在上午和另一个女人直奔火车站,从此在没有在甘棠的眼前出现过。

  妈妈从来没有告诉甘棠她是否早就知道爸爸在外牵扯了一堆混乱的关系,但甘棠觉得她都知道,只是没有料想过爸爸会在这种情况下选择抛家舍业。

  虽然请了一天假,但也没有人关心她去了哪儿。甘棠觉得这样也好,不必费心去应对嘘寒问暖。

  放学时,甘棠刚走出校门,就看到了等在路边的妈妈。她以为又发生了什么事,结果妈妈说,新闻报道有摩托党抢劫学生,安全起见,所以来接她。

  在妈妈尚未找到工作的那段时间,她开始日日接送甘棠,盯着她进校门,盯着她离开校门,走在路上也要一步三回头,生怕一转眼甘棠就被人贩子劫走。

  一开始,甘棠还是如常去书店和音像店,看看书和电影,但妈妈不言不语地跟在身后,仿佛一团沉甸甸的乌云。甘棠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于是就不再去。

  过了一周,她在吃晚饭时对妈妈说,校门口每天都有警车巡逻,附近这片区域也没有飞车党活动,我自己回家就行。

  妈妈忽然放下筷子,汹涌地哭起来,甘棠张着嘴,不知所措。

  第二天,妈妈还是一如既往送她去学校,接她回家,仿佛没有发生前一天的不愉快。

  母女俩目前住的两室一厅也很快退了租,妈妈在一条老街上租了个小小的一居室,并且陆续变卖了所有的奢侈品。

  甘棠从此失去了属于自己的房间。每晚她在客厅做题背书,半夜一两点蹑手蹑脚地回卧室,在妈妈身边躺下来。

  从来没有上过班的妈妈终于在一家复印社找了个临时工作,费劲地学着用电脑和简单的办公软件,不再有时间接送甘棠,甘棠因此松了口气。

  有一天,甘棠不知睡了多久,忽然因为腹痛醒来。她掀开被子下床,发现妈妈不在身边。

  她看了一眼闹钟,是凌晨四点,绒布窗帘外天光略微泛白。

  外屋传来微弱的窸窣声,她吓了一跳,脑海里闪过了无数凶杀案的场景。

  她深吸一口气,忍着痛,光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到卧室门边,缓缓将门拉开一条缝,发现妈妈正打着一柄小手电,翻她放在餐椅上的书包,以及搭在椅背上的外套。

  甘棠霎时冒出一身汗,只觉得所有热血都涌上颅顶。

  但她劝退了想要立刻冲出去和妈妈大吵一架的那个自己,捂着肚子回到床上,一直等到妈妈回来睡下,她才挂着一身冷汗冲去厕所。

  从此她留了个心眼,学着电影里的老套方式,往日记本里夹头发,每天换着地方藏匿。但藏来藏去终归不放心,索性带去学校,藏在桌肚里,没想到还是被妈妈千里迢迢赶来学校翻看。

  升入高三后甘棠开始上晚自习。别人的噩梦是一回头,发现后窗贴着班主任的脸。甘棠的噩梦是一回头,后窗贴着妈妈的脸,并且好几次抓到她把小说夹在习题册里偷看。

  每次月考完,甘棠都会自己出门转转,放松一天,直到她发现妈妈会偷偷跟踪自己,于是在学校和家的两点一线上拿掉了所有旁枝末节。

  甘棠觉得妈妈好像变成了一块硬邦邦的磁铁,牢牢吸附在自己身上,无论多么用力也无法扯开。

  那时,地方电视台会在中午播柯南,甘棠每天吃完午饭可以看上一集再去学校。

  剧情里常常出现各种文字和数字谜题,构成千奇百怪的密码,需要经过重重的排列组合才能巧妙拆解。其中最常出现的就是摩斯密码,甚至可以通过声音、光线与物体来传达讯息,甘棠因此着迷。

  她趁着去市立图书馆的机会,找到相关的书,并借用图书馆的电脑,通过网络研究各种各样的密码和加密符号。在做这些的时候,她难得咧着嘴一直笑。她日日练习,而后烂熟于心,接着就把各种各样的符号交错在一起,编织了一套属于自己的语言系统。

  她将记录这些的笔记本长期存放在图书馆的投币式储物柜里。

  但随着距离高考越来越近,妈妈盯她也越来越紧,有两周她都无法前往图书馆,于是那本笔记就按照规定被清理掉了。

  好在甘棠从来不是执着的人,并且她早已不再需要那本笔记。如今,她可以行云流水地用自己那套语言符号写出一篇八百字作文。

  从此,妈妈以为她只是在草稿纸上乱涂乱画,其实那都些全是她加密过的日记。所有妈妈求而不得的真心话,都大喇喇摆在了她面前。为了不引起怀疑,她还会另写一份普普通通的日记,只记录一天的流水账,表达考去北京的决心,不掺杂任何情绪。

  那些密码成为甘棠躲避母亲凝视的方法,但是久而久之,好像也渐渐给她的心加上了密。

  “所以……你的防备心才那么重,不容易信任他人,对一切事物都保持怀疑态度。”听到这里,李沅芷若有所思地说道。

  甘棠挑了一下嘴角:“原来我在你眼里是这么阴暗的人啊,啧啧。我还以为我是个活泼可爱的甜妹。”

  “这不是坏话。”李沅芷一本正经。

  甘棠从沸腾的铁锅里夹起一片牛肉,裹上蛋液,塞进嘴巴,说:“我可能比我妈以为得要更早熟,而我妈,可能比我以为得要更幼稚。其实我心里都明白,妈妈之所以想了解我的一切,是因为她才是那个没有安全感的小孩,她才是需要被接送的那个孩子。她无法接受再一次被抛弃,她需要被我需要。我以为上了大学就会好,我以为时间久了她会习惯。可她几乎每天都要往寝室打两三通电话,要知道我吃了什么,去了哪里,和谁在一起。但起码,她不在身边,我还可以撒谎,我还可以敷衍。所以我的最大考验不是每学期要突击期末考试,疯狂赶论文,而是想方设法在寒暑假的时候不回家。”

  李沅芷想到自己念大学后,最幸福的时刻就是寒暑假回家,爸妈在出站口笑盈盈地张开双臂迎接她。妈妈在冰箱里塞满她爱吃的一切,爸爸早早做好旅行规划,每次开学,她都要偷偷掉几颗眼泪,舍不得离家。此刻,她面对甘棠,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愧疚。

  甘棠盯着她,突然说道:“喂,你别一脸愧疚。你不需要因为自己比别人幸福而愧疚。其实我每次告诉她回不去,心里都会愧疚,但我知道这种愧疚不该出现,所以我选择无视。因为我发现,我一直在试图理解父母,在为他们找理由,可父母好像从来没有试图理解我。你是不是觉得我大逆不道?”

  李沅芷摇头,说没有,你说得对,好像是这样。

  甘棠翻了个白眼,说李沅芷,你看你就是这样,你永远都在配合别人,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你爸妈又不是这样,我说得对什么对。

  李沅芷放下筷子:“我又不是你的小说人物,你不要这样分析我。

  甘棠反而乐了,说你看,你也是有脾气的啊。你要知道,习惯了当老好人的人,往往并不会被人珍惜。人就是这样。

  李沅芷又给甘棠夹了一片牛肉:“怎么扯到我身上来了。所以,你妈现在还是每天要查你的岗?”

  “嗯哼。”甘棠耸耸肩。

  李沅芷刚要张嘴,但欲言又止。

  甘棠立刻指着她,食指如尖锐的箭头:“你不要总是回避,后退,配合,你想说什么就说。”

  李沅芷仿佛花了一番力气,痛下决心,才开口说:“我只是想到,如果宋召南的爸妈也像你妈妈一样随时随地查岗,或者,宋召南也像我一样,什么都想和父母分享,也许现在,我们就不需要这样找他了。”

  包厢的门忽然滑开,服务生探进头来,温声询问:“打样前最后一次点单,请问还需要加点什么吗?”

  甘棠问李沅芷:“喝一杯?”

  李沅芷点头:“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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