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冬月十四。
戊申日。
冲牛煞西。
大事勿用。
2、
奉天驿高挂着的报时钟刚刚响过十二下，满金印刷厂的机器里吐出带着油墨香味的奉天时报上多了一条占据大半个版面的寻人广告，通知关内来的十二老客，二掌柜突发疾病，要他们直接到和顺旅社和当家人见面，交易不变。奉天人都知道，和顺旅社是鸦片加工厂的产业，平日里接待往来客户，偶尔也会提供一点好货品鉴。不过奉天人很少踏足，传言有些常住在旅社的烟鬼下落不明，有人说他们被送到黑龙江做了木头，有人说就在铁岭挖矿，反正都是有去无回的所在。藤田牧亲自撰写了这则广告，要报社总编将一个讴歌大东亚共荣的文章拿掉，也是为了以防万一，万一三井潘驼子死了叛了，他还有个后手。
藤田牧下棋喜欢留后手，不然总被对家牵着鼻子，岂不窝囊。他赌那些关内来客的心理，千山万水奔波一场，路上有生死关，就是要谋求更高利益。见不到潘驼子，空来一场？他们是一群，中间有个把谨慎的，愿意吃亏，也抵不过其他人富贵险中求。有一个愿意冒风险来街接头，他就有办法摁住他们全部。到时候人和货都摁住，几日后和德国的交易便可顺利进行，至于鸦片加工厂被破坏的事情，他便能脱去一大半罪责。何况还有他新近研发的东光丸也可以让这些烟土贩子带回去畅销内陆，一举多得。藤田牧简直想要为自己鼓掌，顺便哀叹，如此简单的事儿怎么有些人能为此丢了命去。可见笨人太多，战争才如此漫长。
他煮了一壶茶，摆上一副残局，安静等待。等报纸派出去，等人来联络，也等宪兵队特高科连同参谋本部那些笨蛋搜捕三井和潘驼子的结果，他不抱太多指望，只是一旦烟土贩子不露面，那边只要能找到行凶作乱者的蛛丝马迹，也能顺藤摸瓜找出人来。
藤田牧等来的第一个消息是有人看见禁毒署的专员文远峰是最后和三井见面的人。第二个消失是经过分析，三井留下的文件里有一个暗中发展的线人名字，田秀兰。
他认识文远峰，严格来说，算熟悉。有时候文远峰会来加工厂和藤田牧下棋，顺便参观他新研发的“戒毒丸”。文远峰下棋水平一般，棋品一流，输了便笑笑，心甘情愿的样子。有时候会请藤田牧让几子，他不答应，不过送了几本棋谱当做勉励。有次文远峰感慨，聪明是天生的，没人能够和藤田牧一样拥有这样与生俱来的幸运。这话当然有道理，可惜不是谁都能看得出体悟得到。藤田牧觉得文远峰可以做半个朋友，如果他是日本人，他们拥有一样高贵的血统，一定可以是知己。
现在藤田牧恼火了，因为发现自己被愚弄。有实权的学生很快得到命令，必须马上将文远峰抓捕回来，不论死活。
3、
和奉天驿仅仅隔了一条街的大和旅社顶楼套房里，文远峰递给尹秋一张去哈尔滨的火车票，特殊专列，只此一班，是奉天不多有特权的人在封城几天后闹出来的结果。他们四处游说，收买，威胁，如果他们不能出城，意味着满洲国会出现大乱。他们个个有通天手眼，终于得到了应得的待遇。而文远峰用他全部手段和积蓄，才换来一张车票。
天亮发车。他们已经暴露，宇都宫和藤田牧已经展开了行动。为了安全起见，文远峰要尹秋撤离到哈尔滨，然后通过组织上的渠道过境到苏联。这是最为稳妥和安全的方案。车站还有暗线，可以协助她离开。
尹秋说，“这是你最后的路。”
“你没必要参与进来。”文远峰叹口气，按照他的计划，她在威胁了宇都宫后就应该离开，应该在某个辽西村落隐秘的交通站。可是她没有，反倒在警察署外等到了他。她猜出了他的行动轨迹，更惊讶三井已死。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你的同志死了。三井死了，线头断了。你要破坏这次交易，总得有个帮手，有个看得见的对手，制定一个可执行的计划。”尹秋真心替他为难，来不及也没余力辨析自己的心思。
文远峰咧了咧嘴，挂出一个勉强的笑纹，他想起白蓉清秀的样子，她是从家里逃出来的进步学生，意志坚定，话不多，愿意接受最危险的任务。她说她要为理想奉献生命。她说到做到了。
“还有潘驼子。总有办法。你必须走，他们抓中国人不分阵营。重庆和延安，对他们来说没区别。你出事，我对张烨没法交代。”他知晓她的身份，早就知道，不说破是因为张烨，也是因为知道她的痛苦和不易。何况她从没为难过他和他的任何同志。现在说破，是要击退她的不忍。
尹秋低下头，看着桌上已经冷却的咖啡，露出鬓边一根白发，时间匆匆，人还年轻，也已经老了，半晌抬起头说，“我要去关内。”这几乎是赌气，说完又低下头。
文远峰想了想，说了一句本不想说的话，“这是命令。”
两人都笑了。各为其主，谁能命令谁。
尹秋笑着，“我得到的命令是协助你完成你的北风猎。”她只说了一半，她是要协助，另一半是上级没回复。她不会得到回复，电台已经砸了，哪里还有命令。
文远峰愣了一下，瞬间明白，感激，但是执着，“你放心……你也要让我安心。”
“这些日子，我生不如死。你为我好，让我活着。可也仅仅是身体活着，你从没想过要救我的心，我只求彻底死心。”尹秋眸子里的光暗淡下去，语速加快，“我不是你。我不够坚强，我不能光凭信仰活着。其实你也不能。从前天到现在，你想没想过，你为什么会一次次突破界限？你不去想，不敢承认。可我懂了。这次任务无关任何组织，这是我的使命。我明白我该怎么做。我忽然觉得我又活了，所以请你理解。我们不是要救别人，我们是要救自己。”
文远峰许久没开口，后来他准备离开，走到门边，背对着尹秋说，“这里是段长庚的藏娇金屋，他这些日子没空来，所以很安全。不过估计有人已经把你当成了他的情妇……”
两人短促笑了。文远峰忽然眼前一亮，开始在屋中搜寻，金屋藏娇的地方应该也有金，他在天花板的缝隙里挖出五根金条，又在花盆里翻出成捆美金。
“感谢贪官。三天后，如果我还活着，我送你走，先去察哈尔，然后走山西，路上会有人接应。如果我没来，去哈尔滨，再想办法转道。你那边应该还有同志在。总有办法。不到最后关头，不要放弃。救自己，你已经知道如何救自己了，所以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让我帮你做点什么吧。”尹秋想，她要说的是，三天后我们一起走。
“我会的。”文远峰还是回了头，留给尹秋一个终生不忘的笑容，“他没说错，你确实是很好很好的女人。”
尹秋忽然想问，如果没有张烨，你对我会不会有不同？可惜，她没开口，文远峰已经离开。她没后悔，有些问题不需要问，因为有些如果仅仅是如果。
在以后对比其他人都显得漫长的余生里，在北京一栋安静小院的葡萄架下，尹秋有时会想如果文远峰走的慢一点，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但她并没有想很久，继女，和她并没有血缘关系的外孙女，还有一些前来采访的人会打断她的思绪。是的，她结婚了，那已经是八十年代，她在组织的关心下必须有一个完整的家。她的丈夫和她一样经历了战乱和动荡年代，一样拥有强悍的生命力和超过旁人的好运。她对他谈不上感情，更别说爱情，有同情和敬佩，生活相敬如宾，已经足够。前两年丈夫去世，她主持了体面的葬礼。继女依旧来看她，让她能保持外界希望的幸福晚年状态。
采访者会问很多问题，关于很久之前人们的战斗和生活，以及他们在坚持信仰、勇于牺牲方面有多卓绝。她们也会询问她弃暗投明的心路历程，她们很好奇一个美女间谍在英国在奉天在哈尔滨一路走来的所思所想。她们太年轻，掩饰不了艳羡，她们说尹奶奶，你真是过了精彩的一生啊。她会顺着他们的问题给出满意答案。这是她的修养和厚道。
在她的讲述中，她因为爱情走上了抗日路，因为友情走上了革命征途。从没人违反过纪律，也没人存在任何私心杂念，除了她自己，因为她是个女人啊。说完她会笑，拿出准备好的水果和茶点，她们有些热泪盈眶，有些鼓掌，有些居然给了她一个拥抱。回到一个人的时候，她想，文远峰如果知道，会不会笑她太过虚伪？可接下来很多次，她还会如此讲述，这是她的责任，是组织要求，也许是她对当年没能帮上文远峰的一种补偿和赎罪。她希望她生活的世界是他幻想中的样子，如果现实有差距，就用谎言来弥补。
4、
找马脸和细腿颇为艰难，一是头绪太少，文远峰找到了挂着红灯笼的明艳红，并没多费唇舌，这个眼神浑浊声音嘶哑的女人已经说出了知道的所有，因为所知实在太少。她以为马脸是跑单帮的，所以日常总会有头油香膏手帕。她不信马脸会带她走，一趟街的红灯笼，她不够年轻俊俏，从没奢望过好运降临。她居然还对文远峰抛了一个足够风骚但毫无韵味的眼风，反正已经一整天没有生意，她总要勉力一试。她习惯了被拒绝，并不会因此感觉到羞愧。文远峰扔下了钱，强忍着不适离开。二是因为文远峰此时也在被搜捕，藤田牧的命令得到贯彻执行。如不是文远峰在经过一个关卡之前看见了听见了士兵们的谈话，拐进了巷子，恐怕他已经被捕了。他没办法再去细腿家打探，想必他们已经猜出了他的路线，好在三井的“安全屋”足够隐秘，他和他们还有机会比一下谁更快。
就在文远峰沿着暗巷茫然试探的时候，段长庚被半夜响起的拍门声叫醒，对已经尽量低调行事的宪兵低眉顺眼，他几乎是谄笑着说，“文督察？怎么可能！不会不会！你们是不是弄错了？”说完，他便心安理得的一边拿着钥匙打开文远峰房间的门，一边把所有知道的都托盘而出。好在他知道的也不多，连文远峰的外宅都欠奉。宪兵们看在丰厚红包面上，并没有为难。送走了人，段长庚抹了一把头上的虚汗，叫过看门的老拐，让他想办法给文远峰送信，禁毒署回不来了，当然等一切都解释清楚，文督察还是督察，大家宾主一场，什么都没变。老拐面露难色，有心拒绝，他摆出苍老颓废的嘴脸，段长庚一摆手，“你们就算不是一家，也是一条线上的蚂蚱。攘外安内的话在以前在关内有用，在这儿行不通。我只想要是有天你们回来了，记得我点好。”老拐垂下头，夜色里他半头白发根根分明。
老拐是在复兴社时期就被安插在奉天的老牌特工，其实应该说是发配，因为一次在北平没能成功的暗杀，他被当做替罪羊，远走关外不说还要承担“这是为你的前途考虑，你要理解上峰的苦心，好好办事，争取早日回归”这种屁话。在这里，他是一直没有什么成就的闲棋冷子。年代更迭，他的同僚上级或升迁或落马，只有他还在闲着冷着，冷到去年日本人挖出了军统多年来在东北布设的三条线，八百多人被抓捕，他依旧幸免。也并没真的冷着，出于职责使命或者多年来的习惯，抑或是觉得早晚有天会被委以重任，机会来临时，他不想手中空空，于是蛰伏时候把身边人都摸了个清楚，包括文远峰。他本人对赤色分子没有偏见，抓捕行刺都是奉命而已，他是枪，是工具，是执行者，他要确保完成每一次指令，才能爬上职务顶峰，可惜他没有做到。只是段长庚如何得知？老拐沿着一条漆黑的胡同边走边想，依旧毫无头绪。只能感叹一声，人外有人。能在乱世混出头的，谁还没个三头六臂手眼通天。
找文远峰不难，这些日子奉天城暗流涌动，老拐是清醒的旁观者，多年来练就的警觉让他几乎是下意识便搜集整理了很多蛛丝马迹。他在逼仄的门房里排兵布阵，寻找线头，这是他独有的娱乐。可以说，他知道的应该比任何人都要多。许是冥冥中他也感应到这是难得的改变命运的机会。
斗姆宫门前的旗杆上多了一支会发出哨声的风车，这是有人来接头的信号。文远峰回来取武器，他藏着的枪弹和关键时刻可以带着敌人同归于尽的烈性炸药还在院中地下埋着，看到风车，心里涌出一股暖意。每个孤军奋战者都在暗自祈祷同盟。只是没想到出现在眼前的是老拐。更没想到老拐在警告之后表示可以帮忙。
都是明白人，尽量没废话。文远峰只是感慨命运之神突然转了性，接二连三派帮手，不知是真心帮忙，还是想要趁火打劫。
“我有用。”老拐吐出三个字，接下来字字珠玑，“黄埔三期，参加过北伐。你需要的我都会。甚至比你想的更好。”老拐眼前出现另一片枪林弹雨，他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他在战壕中射击，他坚信一定会胜利。“弄掉这批鸦片，对哪儿都是大功一件。”老拐接着说。这是来的路上想清楚的，危机危机，别人的危，自己的机。想到能够离开这个苦寒之地，无论如何都让人欣慰。他很想走，把应该属于他的都拿回来。他甚至想到了嘉奖，想到了掌声和女人飞扬的裙摆和热情洋溢的笑脸。她们会在他面前低下头，顺从的接受他的抚摸。
老拐说话的时候一直垂着眼，恰到好处的遮掩了眼眸中闪动的希冀和热切，说完后才直视文远峰，目光平静坚定，像他的校长曾经要求的那样，时时刻刻谨记使命。
“这是我的诚意。”老拐摘下了风车，夜彻底安静下来，“宪兵队已经在集结一个中队清缴天柱山。给宪兵队做饭的厨子跟咱们的厨子是远亲，喜欢没事喝两杯，刚急三火四被叫回去。据我说知，中村队长习惯在带队出征前吃顿壮行饭，用来鼓舞士气，激荡人心。你的时间不多了。”
文远峰不止一次见过老拐和厨子在一处偷喝酒，也不止一次给他们买过下酒菜。禁毒署有规矩，好在段长庚从来不刻意为难谁。只要不耽误了公差，不让日本人抓到把柄，署里人都会想办法过得舒服些。老拐喜欢吃猪耳朵，嚼出震天响。厨子好吃馅，平日做饭偷留些白面，蒸包子烙饼。有时候弄到好羊肉，也弄些烧麦。不多，一人分两个，解馋。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也是两个牢骚满腹的半老头子，吹牛，抱怨，说些不知真假的过去，对其他人的轻蔑无动于衷，有时候会更显示出轻蔑，反正关上房门，那些人看不见。至于天柱山，文远峰怀疑过年不归的手下，只是没想到事情居然进展的这么快，已经传到了日本人耳朵里，并没给他留下探查真相的时间，只希望叶乔予可以有所防备，或者她们已经转移到另一个地方，远离风险。
这是不切实际的希望，经过多年经营，对抵抗者来说，哪里真的算安全？
“马达和韩善喜。马脸和细腿。找到他们。他们手里有个姑娘，必须保住她的命。”文远峰用逼人的目光看着老拐，九死一生，他必须抓住所有可能。虽然他并不信老拐，还多少有些忌惮。
“我会去搞掉那些鸦片。日后你想怎么写报告，悉听尊便。”这是承诺，是天大的功劳，于国于民都有益处，可以青史留名，文远峰居然连一丝都想不占。他只希望这可以满足老拐的胃口。老拐幽深的眼里露出一点狂喜，像幽灵一样出现，也如幽灵一样消失，文远峰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多了两条奔跑快速的腿，希望能够占得先机。
文远峰看着斗姆宫破败斑驳的红墙，不知道里面泥塑的神仙能不能庇佑所有需要拯救的人。然后他发足狂奔，脑海中闪过千头万绪，目的只有一个，赶到天柱山，通知叶乔予离开险地。
5、
小晴翠在黑暗中被一点莹莹火光和温暖唤醒，她努力盯着光亮处，那一团小小的蜡烛光晕让她产生了恍惚错觉，好像刚刚经历的一切都是梦境，而她还在萃英楼那间小而温馨的房间里，每天睡觉前，胡婆子都会留下一点光。很快，她清醒，灰尘的味道和身边压抑的呼吸声都足够敲碎幻想。是细腿，那个在卡车上一直坐在她对面的男人，他的呼吸里又混合的源自欲望和酒精的浑浊气味。
小晴翠慢慢摸索着地面，手指抠住一个石块，很小，如纽襻，不会对任何人造成实质性伤害，但如果他有所举动，她还是会使用这个唯一的武器。其实也不是石块，是神父半截小指骨。只是小晴翠不知道，她是欣慰石块虽然小，但还有锋利的尖角。她紧紧攥在手里，一点点坐直了身子。
小晴翠看不见，不知道现在细腿正紧紧咬着嘴唇，他的呼吸因为小晴翠的动作而急促，他能在灰尘呛人的味道缝隙里闻到小晴翠身上散发的香味，他看见小晴翠手指在蠕动，对他而言，这并非危险，反而充满了挑逗。
小晴翠闭上了眼，再睁开时，伴随着一声轻叹，“你知道我是谁。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保证，如果你碰我，哪怕只是一根头发，都会有人千里万里要了你的命。”小晴翠拿起指骨，用手掌握着，尖角正对自己茫然的眸子。她只剩下半张面孔露出来，半个唇边牵起一丝讥笑。
细腿往前挪了一步，天地良心，只一步，他看懂了小晴翠的威胁，也因为威胁加倍冲动。他抓住了小晴翠的手，把那块指骨抢过来，没想小晴翠用另一只手抓着玛瑙雪花用力按进眼眶，半张面孔因剧烈的疼痛扭曲了，嘴角的笑还在。血顺着脸颊和指缝流下来。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小晴翠有一多半是在笑自己，她按照年不归的嘱咐，记住了所有来时的路，可看起来并没有用。不如他给的雪花有用，疼到极处，心里就有力气涌出来。
现在暗室中充满了小晴翠的呼吸声，血腥味终于压过了灰尘，细腿一动不动。他得到的指令是看好这个女人，不是看她死。
好像很久之后，小晴翠才能继续开口，血流到她唇边，她舔了一下，腥甜。雪花还死死抓在手心里，留下血色压痕。
“我会说是我自己不小心。你走吧。别再下来。”她轻声说，言语间没有半点波澜。
细腿在往上爬的时候，脚下一错，差点从梯子上摔下来。他好像听见小晴翠短促刺耳的嘲笑。笑声被木板切断，细腿额头上渗出了汗。他边爬边想，她没扎中他，不是胆怯，而是因为担心一击不中被夺走了武器，她要确保威慑，所以才扎中自己。她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都狠。
细腿回到地面，喘平了气，看见马脸拎着酒摇晃进来。马脸平日也不是非酒不可，只是等待实在让人心焦。三井明确表示，除非他本人出现，亲自命令，他们不许和任何人联络，也不能从躲藏处现身。可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还要等多久？三井说他会很快赶来，将人带走。现在怎么算？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在脑海中成了一团乱麻，许是人都有一种直觉，特别是在不顺遂的时候，或者是眼前有陷阱的时候，你看不见，但你会觉得不妥。马脸用酒来舒缓情绪，好不容易才平稳点，又见细腿一身的尘土污秽。他马上想到刚刚发生了什么。这种事不算稀奇，在很多时候，这简直是他们工作的一部分。可现在不行，细腿不行。马脸因为莫名有种被占了便宜的感觉引发了愤怒，他放下酒瓶，反手给了细腿一记响亮的耳光。细腿没有反击，只是默默走到忏悔室门口，靠着门板坐下。
马脸冲下了地下室，很快折返回来，他看着细腿，后者依旧沉默。马脸捡起酒瓶继续喝酒，细腿半闭着眼睛，教堂安静如坟墓。细腿想小晴翠一定会死，三井不会让她活着离开，他笑了，笑容僵在脸上，他像是又挨了一记耳光。这一刻，他无比确定，他不想小晴翠死。
夜色很紧，月光明媚，风声一点点灌进来，雪终于停了。
6、
叶乔予审问潘驼子的时候，年不归让乌头、根柱和老六赤脚踩炭火，印证他们是否忠诚，这是木帮传了几代的刑罚，据说心有不诚的人走上去，脚底板会被烧穿，再也吃不了路上饭。三个人只有愤怒没有迟疑，脱下棉鞋，抬脚要踩，眼看要落下的瞬间，年不归一脚踢飞了烧得通红的碳火。
“你奶奶的，老子的兄弟老子信。”年不归吼出来，他确定不远处的叶乔予一定会听见。
乌头、根柱和老六也看着屋子，他们想起刚刚叶乔予在年不归耳边的低语，想起之前听过的关于叶乔予长相寡淡克夫的传闻，想到了黎多难，心里便生了怨怼。他们不用交换视线，也知道彼此心意，女人是麻烦，是祸水，早晚是个祸害。他们还会复仇，这是江湖人的使命，但日后如何，只能看日后了。
屋子里审问只停顿了片刻。潘驼子晕厥的频率越来越快，李老监手里那把银针保证他醒得也不慢。叶乔予站在门边，侧脸在月色下发光，不动声色。潘驼子用最后的力气诅咒，“不得好死。”没关系，有时候越着急越要有耐心。
叶乔予用自己听了都觉得缺德的声调说，“还没儿子吧？男人啊，脑袋里只有八个字，升官发财，传宗接代。一辈子也只忙乎这八个字。不然上对不起祖宗，下对不起自己。这样，你帮我的忙，我也帮你的忙。活是活不成的，但你死之前，我给你找个女人来，让你老潘家有香火。你不会已经有了吧？有也没用，有没有，你说了不算。你也可以不答应，那下一个遭罪的地方可就是……”说完她短笑了两声。
潘驼子现在相信叶乔予什么都干得出来，顶着满头虚汗，他交代了秘密仓库的位置和与青帮分销商的联络暗号。全部，所有，一字不漏。他看着李老监，只有一个念头，速死。他不用开口，甚至连眼睛也都闭上了。他想李老监一定懂，这辈子一定没少见。
“别动我家里人。不连累妻儿，你们的规矩。不然我做鬼也饶不了你。”该结束了，这一生好过坏过被人骂也被人疼过。值不值不好说，但好像也没那么多要后悔的。这乱七八糟的世道，他还能翻出天去？就这么着吧，下辈子，如果有下辈子，再好好打拼也不迟。
叶乔予终于肯回头，血肉模糊的一个人，身上七洞八孔，往外冒着活气。是不是内行都晓得，人到这时候，活气散尽了，也就死透了。
“留一口气。”她冷冷的说，断了潘驼子最后的奢望。
死是天底下最容易的事，有些人注定没这么便宜。李老监哑着嗓子嘟囔，“白瞎我一颗好红丸。”
年不归等在门外，夜深冷，他急切的想知道小晴翠什么时候能被救出来。
叶乔予不知道文远峰此时在何处，答应信，答应等，那就再等等。年不归第一次对叶乔予发火，他要带着乌头几个下山，哪怕死也要把小晴翠救出来。信那个人？他哪位啊？道上没名号，给日本人当狗，信他？
“你连她在哪里都不知道。我去找柳爷。我求他！”年不归豁出去了。
“你怎么知道他没暗中串通？”叶乔予也急了。
“他就是想要萃英楼，给他。”年不归说的理所当然，为什么不，说到底，萃英楼是黎多难的，给出去，换小晴翠，理所当然。
叶乔予冷笑，“你以为我是心疼产业？人要是为了好处，就总有更大的好处能打动。就怕你们几个比萃英楼更值钱。到时候鸡飞蛋打。”
这些话留不住年不归。他在转身之前听见叶乔予说，“别忘了，你家老大说过木帮的事我做得主！”
都听清楚了。也都知道这是实话。黎多难话不算很多，一口吐沫一个钉。没人愿意先迈一步，背上不敬老大的名声。若真鸡飞蛋打，到了那头，怕黎多难责罚，更怕传出去没脸见人。黎多难说的没错，留下来的要么是极要脸的，要么是极硬的骨头。
叶乔予看着冻在地上的几条腿，忍住气，索性把自己焊死在门边。她和他们一伙，站出了楚河汉界。该死的文远峰，你最好说到做到，不然天上地下，这笔账算不完！
7、
天柱山上的人要冻成冰凌的时候，胡婆子在萃英楼的后门处和梁可儿撕扯起来。
梁可儿想要偷溜，她不想坐在一艘要沉的船上，哪怕叶乔予确实是个大方老板，那又如何，难不成为了这点小利，就要舍出命去？何况她已经报答了，在宪兵队，日本人连着抽了她两个耳光，她还不是咬紧了牙一个字都没说。足够了，还什么都够了。宾主一场，不是非要用命来偿还。眼看着楼被封掉，按照日本人性子，就算这次侥幸过关，日后呢？客人还会来吗？谁都知道要明哲保身，她怎么就不能走？
这是梁可儿对着胡婆子嚷的全部理由，振振有词，保证楼里长了耳朵的都能听见。胡婆子一言不发，脸色沉郁，手里死死抓着梁可儿的包裹。实在是逼急了，梁可儿才不择言，“胡奶奶，胡祖宗，大家做人留一线……别以为没人知道你干的好事！”
暗夜无惊雷，胡婆子眸子骤然缩紧，就那么一刹那，梁可儿知道自己错了，生路断了，于是又急急解释。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放我走，我保证你和三井之间的事儿，我对谁都不会说一个字，”越说越多。越多越乱。明明压低了声音，可怎么觉得人都听了去。求求姐妹爷们了，放一条活路吧。
梁可儿眼里涌出了水色。“我家里还有兄弟要照应，我死了他也活不下去。”是在哀求了，只是听的人不动声色。
“老妖婆子，别以为我怕了你。你算个什么东西。告诉你，老娘也不是好惹的，真叫嚷开来，看是谁倒霉！”声音又高亢了，可惜楼里的人要么沉睡要么装睡，听到也当是梦魇，何况胡婆子不许她再开口。
那柄镶了象牙的匕首是怎么穿进了身体？只觉得冷，好像一整个冬天的北风凝成箭，在五脏六腑肆虐。梁可儿在倒下前想，她才二十岁，好日子没开头，一辈子就结束了。真是不甘心。
如果这会儿有人见到胡婆子，一定不会把她和日常见过得那个低敛眉目的老妇人联想到一起，她在血滴落的瞬间绽放了一个笑容，年轻身体里流出的血艳丽热烈，像她也曾有过的年华。直到黑暗中匆匆跑来两个身影，将还没凉透的尸体拖走，胡婆子看见梁可儿强睁的双眸暗淡下来，路上有血渍，没关系，自然有人收拾。她沉默的退到门里，关上门，轻轻叹口气。
到底是有些可惜，是个聪明丫头，当时选了留下，想跟着叶乔予混个出头日。察言观色，手脚麻利，学起规矩有模有样。也怪这份聪慧，心气儿难免比别人高，心眼也活络，总以为能混出人样，寻常日子看见稍微有些眉目的客人，便着意招呼，急了些，不知道男人是需要吊着来的，也没关系，反正日月还长，吃亏三两次，也就明白了。可惜再没机会。胡婆子轻叹一声，好像又想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
被选进宫里，别人哭天抹泪，像是陪葬，确实也是，都知道马上就要翻天覆地了，这会儿入局，哪有上好的前程呢。她心里是乐意的，落寞的皇宫也是皇宫，总好过一眼看不到头的日子。家里早落魄了，算来说是皇亲国戚，但从爷爷开始抽大烟，到了爹手里卖了最后一亩田，过得不如寻常百姓。那日子里头最好的结果是嫁一个一样落魄的八旗子弟，然后呢生一窝不知道能不能养大的孩子，一家子烂成一团，爷们最大的本事是提笼架鸟，再不然是玩蟋蟀票京戏，兜里没钱，脾气不小，老婆孩子吃穿不上没关系，外头还要支应面子。她堂姐表姐七姨四姑，都是眼前的例子。四姑实在熬不住了，吊死了。七姨看着两个孩子，生不如死。她宁可死，也不想那么过一辈子。
好在人总有的选，人总可以和命争一争。她进了宫，离开家的时候一滴眼泪没掉。她存了露脸的心，才深更半夜人家睡觉的时候偷偷练规矩学本事，裁剪缝纫煮茶烹饪梳头打鬓到烧烟，样样出挑，想着最不济也能在给主子伺候满意了之后分到哪个王爷贝勒跟前，真正有老底子，七八辈子吃穿不愁的人家去，哪里想太出挑也是错，主子一句离不开，她就从姑娘成了婆子，也认，好歹也是体面人，总比外头强。凭着这些年的情分，还怕没人养老送终？这许诺是有的，没有十次也有八次，只要她用心伺候，将来必有一个结局。她认。等着。从北平到天津再到新京，几十年不敢松一口气，时时刻刻吊着胆子睁大眼珠子。九十九叩之后一哆嗦，一点火星毁了一切。被人扔到了大街上，跟乞丐也没什么区别了。人是不是真的争不过命去？爹死在大街上，哥哥死在河边。现在轮到了她？这就是苦熬了一辈子的下场？不服气又怎样，到了这个地步了。
本以为只剩了一死，哪想到还有一个叶乔予，一个萃英楼。跟之前的气派没法比，但总还是个说得过去的地方，因了她的手艺，从上到下尊着敬着，并没受苦受委屈。日子久了，也有掏心掏肺的承诺，从叶乔予到小晴翠都说将来一准给她养老送终。这日子眼见着不远了。她不能让任何人毁了。所以当三井威胁要用木帮余孽的帽子来对付萃英楼的时候，胡婆子感觉到刻骨的恐惧，那是对流浪街头的记忆的放大，也是她从小到老一直努力避免的结局。她几乎没有犹豫就成了“保护者”。是的，保护，她为了保护萃英楼，答应了三井盯着楼里的异动，将所有人的一切行动及时通报。三井说，这是防患于未然，这是为了叶老板好，只要她没存心反叛，小楼自然平安。
不是真的信，只是更清楚不信的下场。所以，她无奈又充满了牺牲的痛苦，保护这一切。交给三井的消息包括但不限于小晴翠的真实身份，年不归的几处藏身之所，叶乔予日常和谁谁走得近些往来亲密些。她欣慰，因为并无任何可以被抓住的话把。
小晴翠被扣住了，这是胡婆子万没想到的，说好了不碰她们，保她们平安！她急的火上房，又不知该如何是好。不敢让叶乔予知道，这会儿便明白自认的保护其实就是出卖。也不敢去找三井质问，怕死。她在菩萨像前跪了一整天，求她们都平安。这件事赶紧过去。她们都是她的亲人，她的靠山，她要保全的后路。
她不知道，她说的每一个信息，三井都把它们安置在文件的某个位置上，等待能够发挥最大效用的时机。她只知道，无事发生。这就是天大的好事了。
三井想对了一半，如今这个最大效用落在在藤田牧身上，他在三井的办公桌后静享其成，并要负责和胡婆子联络的货郎毛球给胡婆子传了信，为了表彰胡婆子的贡献，在一切结束后，她将是萃英楼新的主人。
她做得了主人。叶乔予还是做掌柜，或者收养了小晴翠做干女儿，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们好，为了萃英楼好，更不会亏待了她们。胡婆子笑起来，露出缺了两颗槽牙而越发幽深的喉咙。还是可惜了梁可儿，没有享受到日后的安稳。只能怪她自己，短视又心急，怎么就认定这艘船要翻，怎么存心要她的老命？这么想想，又没有那么可惜了。人死在自己的蠢笨上，活该。
又是一声轻叹，这次是满意且知足的，菩萨还是好菩萨，楼里的一切很快都是她的，看来老天爷还是疼惜她，没让她白白受了那么多辛苦。她给自己煮了一碗面，浇上木耳黄花鸡蛋打出的浇头，吃饱了好好睡个安稳觉，天亮了，一切都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