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汽氤氲,视线逐渐变得昏暗模糊。身体正在急速下坠,耳边狂风呼啸,雨水砸在身上,眼中,如同针扎般生疼。
然而,陆悦心却始终未曾闭上眼,纤纤玉手向着悬崖之上的方向探出,清澈明媚的眼眸之中倒映着耿毅惊诧的面庞。
仍在留恋,心有不甘。
只是,她留恋的,并非是滚滚红尘,市井烟火,亦或者苟活于世。而是,昔日来同耿毅的朝夕相伴。
眼见着悬崖之上的场景愈发模糊,直至再也看不到耿毅的模样之时,陆悦心终是心满意足莞尔一笑,旋即闭上了双眼。唯有一滴清泪,逆着重力朝上飘落。
不过须臾,周遭山石陨落,轰鸣声不绝于耳。陆悦心,便是弥天阵的阵眼所在。彼时,陆悦心选择自戕,弥天大阵便会崩塌。这么一来,先前尽数功夫全都白费,而弥天阵便也不攻自破。
黛眉看着脚下开裂的土地,满目震怒,恨不得将陆悦心凌迟处死,让她饱受世间蚀骨刻心之痛。
“陆!悦!心!”这三个字,黛眉几乎是咬着牙说出的,可现下她根本无力对陆悦心出手,只能慌忙蕴藉灵力,想要在这弥天阵破裂之前将它维持。
就在此时,一旁的雪狐方才还在与万俟沧纠缠打斗,忽而感知到脚下土地震动,回头看去,就见原本翻了天的尾实岛现在竟是四分五裂,往黛眉所处方向看去,哪里还有陆悦心的影子?
不用去猜,便能知晓定是陆悦心,这弥天阵的阵眼发生了变故。
“黛眉!你是怎么看人的,连一个陆悦心都看不住!”雪狐恶狠狠地看着黛眉,手中灵力散去,若非是现下还不是时机,他真想亲手结果了黛眉。
二人目光相对,黛眉在看到雪狐目光之中的震怒,无力去辩解,只能仓皇蕴藉灵力。可黛眉不曾想到,就这般重要的关头,雪狐依旧不为所动,只是目光之中饱含怒意,恨不能活吃了自己。
“阿雪,你再不运用灵力维持弥天阵,我们就完蛋了!”黛眉不敢质问雪狐,只能赶忙分析利弊。
“废物!”雪狐咒骂一声,绝美的面容之上满是厌恶,这才同黛眉联手,只是却暗暗惜力。他可不愿就这般耗费自己不易得来的灵力,更不愿将自己的命数同黛眉捆绑在一起。
不过,二人合力到底比黛眉一人强。一时间,白色灵光蕴藉着整个尾实岛,周遭大雨密布,乌云密布,宛若人间炼狱。
白光在雨水之中不堪一击,好似随时都要泯灭。黛眉和雪狐均是凝心聚力,额上青筋暴起,方才吸收的灵力几乎耗竭,却也无法改变这天崩地裂之景。
而海下,暗涛汹涌,阵法已破。维持弥天阵,毫无希冀。
黛眉一边看着尾实岛上大地龟裂、山体滑坡之惨状,一边蕴藉灵力,将全身上下尽数灵力均往海面之下投注,却于事无补。
陆悦心是阵眼所在,黛眉以为,依照陆悦心和陆黎昕之间的恨意,定能将她拿捏。却不曾想,这陆悦心竟会自戕性命,只为求得耿毅安然无恙。世间竟然真有人会这么傻?
对这个结果毫无防备,黛眉和雪狐力气耗竭,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弥天阵土崩瓦解。
海水如注,尽数冲涌进了弥天阵之中。方才阵中的海水,便是因陆悦心这纵身一跃而致。
无力回天,最后的希望也消失了,黛眉尖叫一声,恨不能把陆悦心生吞活剥,几乎同时,与雪狐发出了世界上最恶毒的辱骂。
“陆悦心,你这个叛徒!这世上怎会有你这般废物!怪不得,怪不得耿毅看都不愿看你一眼,怪不得你自取其辱,你这一生也不过是个笑话!”黛眉发了疯地咆哮,也不管已经跳下悬崖的陆悦心能否听得见。
而雪狐亦是露出了獠牙,原本深邃的眼睛变得幽蓝,如同恶灵。
与此同时,轮回世界瞬间破碎,海水从不知何来的缝隙之中涌入阵法,纷纷朝着礼堂之处涌来。
陆黎昕瑟缩着身子,极力以后背顶住墙,却还是眼睁睁看着那海水以迅猛之势席卷而来。
方才站在门外的所有人,瞬间被卷入漩涡,陆黎昕想逃,却无处可逃。
本就孱弱,接近消弭殆尽的陆黎昕看着滚滚而来的海水,释然一笑。若这就是结局,她也算是圆满。这轮回谷中的一生,也算是满了今生的心愿。
海水翻腾,大雨倾盆,海天毫无光亮,天地乌黑一片,无星无月,唯有妖冶鬼治的红从海底翻涌而出,那是昔日尾实岛上的骸骨与未曾消弭的尸水。
天地倒转,大地扭曲且又动荡,尾实岛这一方土地上再无完好之处。巨大的沟壑从中而生,地下岩浆滚滚,若是坠落,再不能见天日。一片尖叫,一道道哀嚎,是走兽鸟禽。原本还残存一点儿的天地灵气如今尽数被邪气侵蚀,丝丝缕缕的空气如今好似能看清一般,透露着污浊的黑。
天摇地动之声如雷贯耳,耿毅匍匐在悬崖边缘,想要伸手抓住陆悦心,却唯有陆悦心腰间飘渺的华丽布帛从手中划过,什么也未能抓住。如是,耿毅只能眼睁睁看着陆悦心坠下山崖,落入大海,最终,那一点身影终归消逝在了视线之中。
“悦心!”耿毅悲痛欲绝,失声大喊,雨水混着污浊空气入了口鼻,呛得耿毅干呕却又难以呕出。
仓皇之际,耿毅抬眸一看,便见天地倒转,天生异象,这尾实岛,呆不下去了。
回头看去,就见先前被雪狐毒打的万俟沧此刻已面无血色,化成人形,一动不动倒在地上,唯有胸膛微微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耿毅仓皇回头去看悬崖边际,似是诀别。下一刻,他便慌忙朝着万俟沧所在的方向而去,忍着身上的剧痛,将精疲力竭毫无血色的万俟沧抱起,旋即一声怒吼,幽冥神剑似被召唤一般,从剑鞘而出,发出荧荧绿光,竟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大了不止三倍。
耿毅死死咬牙,搀扶着万俟沧,连忙跳上幽冥神剑,御剑而飞,逃出生天。而彼时,黛眉与雪狐也知晓无计可施,这弥天阵已全然破碎,他们的计谋,成不了了。
为了保命,二人对视一眼,仓皇逃向高处,直立这山巅之上。
身下,是惊天骇地之景,巨石滚落,泥水冲刷,无一处幸免。海浪翻卷,惊天白涛,将落石尽数吞噬,看得便叫人生寒。
雪狐看着眼前的一切,面目清冷,目光平静,一言不发,浑身上下散发出骇人的冷意。
黛眉垂着头,想要伸手去触碰雪狐,却在感受到他那道刺骨视线后,悻悻然住了手,口中喃喃,“阿雪,你别担忧。说不定……说不定,现下陆黎昕已经化为灰土了。”
黛眉虽是如是说,可实则如何,她心中却是明了,照他们现在的灵力来看,弥天阵十有八九没能炼化陆黎昕,只是看着雪狐如此清冷骇人,一句实话也不敢说。
空气冰冷到了极点,二人站立高处,一高一低,一翘首盼着,一垂眉顺眼。不知过了多久,轰鸣声渐渐停下,雨水亦不再满灌。
天地归位,一股难言的腥味和雨味萦绕鼻尖。
尾实岛,恢复如初,只是处处残破,满目疮痍。众人皆以为,这便是命数,陆黎昕和陆悦心皆是不知所踪了。
“陆黎昕!”万俟沧一声咆哮,声音之中饱含忧愁。难道这就是他们二人的命数?两世,皆是有缘无份?万俟沧苦不堪言,耿毅更是哽咽到一句话也难以说出。
天地之间要了命的安静,一丝响动都会惹得二人愈加心烦。不知过了多久,这尾实岛上,仍旧没有活人的气息。陆黎昕久久未曾出现,陆悦心也不知去向,不见尸骨。
此时,耿毅和万俟沧沉默不语,虽未交谈,却心中都暗暗想到了最坏的结果,便是二人身形泯灭了。
然而就在此刻,滔天白浪里,却是陆黎昕抱着血肉模糊的陆悦心,水淋淋地走了出来。
“悦心!”耿毅惊呼,旋即飞身而下,万俟沧勉力稳住身形,坐在地上,就见耿毅朝着陆悦心所在的位置冲了过去,他眼眶含泪,双手颤抖。
待接过陆悦心破败的身体,耿毅却像是忽而老了几十岁,颓然坐倒在地,唯有紧抱着陆悦心的双臂依旧不肯松开。
耿毅眼神复杂地看着陆悦心,满脸震惊,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悦心……”
听到熟悉的声音,陆悦心挣扎着睁开眸子。仿佛光是睁眼,就已经耗费了她仅存的力气。
见耿毅的面容映衬眼中,陆悦心满面安然,轻声道,“到头来,我还是没法看着你去送死。耿毅哥哥,你知道吗?我们已经拜了堂,我永远是你的妻,我要你一辈子都忘不掉我。”
陆悦心的声音极轻,好似随时都会破碎一般。风将她的声音吹散,海风气息席卷而来。
许久以后,耿毅依旧忘却不了这日空气之中的凄惨与悲凉的气息。
回忆历历在目,昔日里言笑晏晏的场景浮现于脑海之中。
幼时,是陆尊和陆黎昕带他回船王府不错,然而在府中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小小的陆悦心。那时的陆悦心天真烂漫,见了自己,便亲昵地唤着哥哥,如是多年过去,她依旧同从前一样。在陆府的那些时日,是二人最为亲切之时。
多少次,耿毅在陆府练武,陆悦心皆在身后陪伴,只要回头看去,就能瞧见那抹倩影。可这些年来,耿毅却从未回头,看过她一眼。
她送来的糕点,他多少次拿去送给陆黎昕,送来的荷包,亦是被扔在了不知名的角落之中……
虽是二人一齐长大,可不知不觉中,他竟是多次反复伤害她的痴心。
纵使如此,陆悦心却还是义无反顾追随自己登上幽冥船。思及此,耿毅再也难以抑制内心情感,忍不住痛哭出声。
明明自己已经说过放下陆黎昕,到头来还是为了陆黎昕伤害了陆悦心。
终究是自己负了她的一生。
透过氤氲水汽,模糊视线,陆悦心的面色苍白,原本细腻光滑的脸颊之上满是血渍。看着垂死的陆悦心,耿毅再难忍耐心中悲苦,不善言谈的他,终归是表明了心迹,颤声道,“若有来世,我决不再负你。”
闻言,陆悦心微微一笑,终究释怀了这段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