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碑屹立于口岸旁,陆黎昕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怕这一切都是梦境,然当再次睁开眼时,却仍见石碑立于那处。
这是真的?!
这么说来,陆府仍在,沥海城应当也是当年的繁荣之景。
爹,娘,悦心,耿毅……陆黎昕的内心之中浮现往昔种种,思念之情满溢,不自觉疾步进城,直往陆府所在的方向而去。
“陆少,这么着急是作甚了?难不成又是船王找你回去训话?”街巷旁卖糖炒栗子的小贩见陆黎昕这般焦急,忍不住戏谑道。
这沥海城中谁人不知只要陆黎昕犯错,陆尊要动用家法惩戒之时,便是素日里气定神闲的陆少最为着急忙慌的时刻。
“胡诌什么!”陆黎昕撇了撇嘴,瞪了眼那小贩,丝毫不作停留,便继续向船王府的方向疾行而去。
街市繁荣,市声鼎沸。陆黎昕顺着石子路转了个弯儿,便见那李家的小孩正站在大马路上逗弄着小猫,眉目之间满是笑意,纯真稚嫩写在脸上。
然而下一刻,就听见阵阵马蹄声,孩童专注于自己的世界,丝毫没注意到前方疾驰而来的马车。
“小心!”陆黎昕错愕不已,赶忙快跑上前,将那孩童抱在怀中,在地上滚了个圈儿,落在路侧。
待平安后,李家孩童忍不住嚎啕大哭,惹得李家娘子也出门察看。见陆黎昕一身狼狈,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儿。
“陆少,多亏有你啊。”妇人连忙道谢,然而陆黎昕却只是起身,将孩子交付于妇人手中,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收拾妥帖,便摆了摆手再次赶路。
回府途中,一路不停有人和她打招呼。“陆少”二字陆黎昕不知听了多少次,可她却不暇回应,直至看到熟悉的船王府,才停下脚步,百感交集。
只愣了一下,陆黎昕终是冲进了船王府:她一定要亲眼看看!
她被过去多次幻象吓怕了,怕眼前的美好图景不过是一场虚无。路上小厮丫鬟纷纷行礼,陆黎昕却是径直冲入了主厅。
果然,陆尊夫妇,悦心和耿毅,都在其中。
“你还知道回来?”陆尊一手端着茶水,睥睨了眼陆黎昕,不满道,“昨日跑哪里去了?”
“爹爹,你可记得上次我被你家法惩治是因为何事?”陆黎昕答非所问,目光焦急。
“你还好意思提!”陆尊气不打一处来,虽不知陆黎昕为何忽而有如此一问,却还是回应了,“那日你在怡春园喝个烂醉,不省人事,还要为父派人去接你,真是让陆家蒙羞!”
而后陆尊又察觉好似有异,不由面带怒容,“怎么?你昨日又去了怡春园?”
“不不!”陆黎昕的头摇得如同拨浪鼓,又看向陆悦心,大步上前,紧紧拉住她的手,“悦心,你记得去年海神庙的彩头是什么么?”
“哥哥,你这是怎么了?”陆悦心疑惑地蹙起眉头,“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好似是一个狮子花样的配饰,现在还挂在我床帐上呢。”
随后,陆黎昕又再去询问了陆氏和耿毅。
因为不敢笃定眼前的场景是真实的,陆黎昕便拿微末小事儿查问了每一个重逢的人。
见她将每个人都询问了一圈,坐在高位上的陆尊不知陆黎昕又搞什么名堂,忍不住吹胡子瞪眼。
“陆黎昕,”陆尊微微摇头,严肃说道,“你胡闹什么?”
然而一旁的陆氏却是温柔抚慰,“许是黎昕想起过往种种,不由得怀念罢。”
听闻此话,耿毅哑然失笑,“陆少可丝毫都不像是留恋过往的人,不然怎么昨日连家都不着。”
“耿毅哥哥,”陆悦心嘟了嘟嘴,娇嗔埋怨,“你可不许这般说我哥哥。”
而陆黎昕却是大脑一片空白,愣在原地,浑身血液沸腾,心情久久不能平复,头脑之中唯有重复着一句话——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幻象!
环顾四周,陆尊等人正不解地看着陆黎昕,然陆黎昕却是看着亲人、朋友都在身边,不由得又哭又笑,百感交集。
“我……这居然是真的……悦心,爹,娘……我,感谢上天……不不,应是感谢璇玑女帝……”陆黎昕哭笑不得,语无伦次道,任何言语也无法表达出她如今心头的情愫。
她已许久不敢想象这般光景了,没想到,她竟是还能回到陆府,重见亲人故友。
“黎昕,你这是怎么了?什么女帝?你胡说什么呢?”看着眼前的陆黎昕时而痛哭时而欢笑,陆氏不免担忧,快步走到陆黎昕的身旁,紧紧握住她的手。
“娘……我没事儿,”陆黎昕感受着手上传来的陆氏的温度,却哭得愈发汹涌,“我就是……就是太想你们了。”
“哥哥,你快喝杯茶,落座休憩休憩罢。”陆悦心眸色担忧,扶着陆黎昕落了座。
清茶入口,陆黎昕激动的心终究平复了些许。
自古时光难倒回,如今自己却获得了这样的机会。
可回想起前两世,她似乎从未真正为自己活过一次。于天宫之时,她虽看似清闲自在,可实则却操劳着世间花草,稍有不慎便惹得三界动乱。
上一世,她亦是一生都在复仇路上,身上肩负着沥海城的血海深仇,毫无自我。
过往种种,皆是苦涩。
思及此,陆黎昕不忍又红了眼眶。而当再次抬眼看着身旁亲人皆为自己担忧,她又平静了下来。
这一世,她不愿再无自我,再无自由。
思忖半晌,陆黎昕终于决定遵从本心,不受任何规则束缚,认真做自己。
一盏茶饮了许久,直至茶水完全变凉,陆黎昕仍旧久久未曾开口。
正厅之内一片寂静,就连久坐在高位之上的陆尊也不免动容。陆黎昕是在陆尊眼皮子下长大的,她看似顽劣,可实则心思细腻玲珑,如今这般形容,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黎昕,你若是有什么心事儿,便告知为父,为父替你思量就是。”陆尊声音极沉。
陆黎昕听到此话,粲然一笑,她当然知晓,这个看似严厉至极的父亲,却在内心深处蕴着最为真挚的对自己的爱意。
思虑良久,陆黎昕终是开了口,“爹,娘,我有一事,想要告知你们。”
“什么事儿?”陆氏语气诚恳,就怕陆黎昕又像方才那般情绪不稳,“黎昕,你只管说便是了。”
然而,陆黎昕接下来的话,却是让在场之人都极为震惊。
“爹,娘,我自来到这世上便身处大海之上。这么些年来,我无一时不向往大海。”陆黎昕的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我决定了,我想要出海,想当真正的船主,甚至船王!”
“哥,你疯了?!”陆悦心惊呼道,生怕陆尊突然动怒,又一通家法伺候,“爹从来都不让你出海的,你怎么……敢在爹面前这般说?”
陆黎昕听到这话,却只是唇角微勾,浅浅一笑,仍目光坚定地看向陆尊。
“不让我出海,是因为我是女儿身,这沥海城自古便有女子不得出海的古训。可是,这古训究竟是谁人定下的,又是谁人证实了女子不得出海?”陆黎昕掷地有声道,直接将自己为女儿身的秘密说出了口,“我非要证明,女子出海,定不会给沥海城带来灾祸,更要证明,女子的能力丝毫不比男子弱上半分!”
“女儿身?”听到此话,耿毅却是惊诧万分,而现下却无人有心情去给耿毅解释。
“你……哥,你在乱说什么?”陆悦心闻言,当即慌张说道,“你怕不是昨日玩得丢了魂,怎么什么瞎话都往外说?”
陆悦心显然是气急了,素日里一个重字都不敢说的小姑娘,如今也知晓训人了。
“黎昕!你这么大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还不清楚么?”陆氏彼时也不由得板了脸,眉宇之间满是担忧。她生怕陆黎昕此番言行给陆黎昕招来灾祸,赶忙制止。
可不曾想,陆黎昕却是打算破釜沉舟,再不掩饰。
“正是因为我长大了,我才知晓,有些东西我不去争取,便永远也不会得到。”陆黎昕目光熠熠,她想要的,便是以女子的身份去争取出海,“我是女儿身,这一点,没什么好隐瞒的。”
闻言,久未出声的陆尊终是动了怒,“陆黎昕!”
“你若是这般做了,难不成要违抗祖训不成?”陆尊沉默良久,声音沉重又充满了震惊,面露怒意。
“爹,我知晓你的担忧,女子不得出海,确是沥海城古训,可就因这古训,难道要将我一生都困在沥海城之中么?我热爱海洋,亦有信心能够征服海洋。终有一日,我定会凭借一己之力,打破女子不得出海的祖训!让世人知道,女子一样可以统率群雄,称霸海洋!”说出此话之时,陆黎昕重重叩拜于地。
陆尊看着陆黎昕一副坚毅模样,知晓她是认真的,可却如鲠在喉,看着她的身影,久久未曾言语。
正厅之上一片寂静,陆悦心和陆氏紧张地看着陆尊,生怕他动怒,却见陆尊眼神之中满是复杂。
知女莫若父,陆黎昕是他看着长大的,她心中的那些弯弯绕绕,陆尊再也清楚不过。他们父女二人这些年来因陆黎昕频繁去码头,不知怄了多少气。可陆尊从未见过陆黎昕这般真切地将自己内心所求倾诉出来。
如今见她这般言辞恳切,陆尊不免动摇了几分。
兴许,这么些年来,他所等待的,也不过就是陆黎昕下定决心的一番慷慨陈词。
可是,当真要让陆黎昕出海的话,陆尊心中还是多有忌惮与畏惧。大海高深莫测,无人能够驾驭。
而陆黎昕则是叩拜于地,内心沉稳。这是她第一次真诚地袒露内心,亦是她将自己的野心和梦想全然正视之时。当这一切都诉说出来,她只觉得内心非常平静。
她本就应当是这般的人,而这一生,她定要做到!
忽而,一道脚步声传来,陆黎昕抬头去看,便见陆尊从主位上下来,径直朝她所在的方向而来,神色复杂,眉宇之中满是忧愁,却又难掩欣慰。
陆尊俯下身子,将陆黎昕从地上扶起,直视着陆黎昕的眼睛,在看到陆黎昕眼里投射的光芒,终是叹了口气。
“黎昕,你知晓你为何唤作黎昕么?”陆尊声音飘渺,追忆起了从前。
陆黎昕虽是不解陆尊为何会如是反应,却还是摇了摇头。
“十八年前,我抱着你站在甲板上,看着劫后余生的日出,便为你取了黎昕这个名字,愿你一生都如初升朝阳,肆意明亮。”陆尊的视线落在陆黎昕的脸上,眉眼微弯,眼角的皱纹残存着岁月的痕迹。
闻言,陆黎昕心中一颤,她从未想过,就在十八年前结缘之际,陆尊对她的爱便已经生根发芽。
随后,陆尊轻轻拍了拍陆黎昕的肩膀,“去吧孩子,去过你想过的生活,剩下的,都交给我。”
终于,陆黎昕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情感,不由得潸然泪下。
“爹!”陆黎昕咬住下唇,想要克制眼泪不要下流,却还是忍不住痛哭流涕。
旋即,陆黎昕一下子扑进了陆尊的怀中,紧紧抱着父亲,而一旁的陆氏、陆悦心和耿毅,在看到眼前的这一幕,也不忍红了眼眶。
草草人生,大多人都难以如愿。
上天给了她三次机遇,这一世,她定能如父亲所愿,做回自我,实现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