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长安。
朱雀天街上,车马往来。
驼铃声、胡商叫卖声与坊间人声混杂一处。
空气里有檀香,也有来自边疆捷报的杀伐与血腥气。
贞观年间,已是盛世。
但,今日的长安,气氛肃穆。
皇城外,立起一座法坛,以玉为阶,以香作栏。
坛顶悬挂华盖,垂下流苏。
坛身四周的经幡展开,布满经文,在日光下反光。
这是天子下旨,为国祈福的水陆法会。
法坛下站满了人,却无人出声。
数千僧人身披袈裟,手持法器,结跏趺坐。
法坛两侧,是文臣武将。
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等人分列左右,垂首肃立。
皇亲国戚与勋贵宗室也屏息凝神,不敢僭越。
如此阵仗,只为一场法会。
观礼台的御座上,坐着一道身影。
身着龙袍,头戴冠冕。
大唐天子,李世民。
他端坐不动,周遭空气因此凝滞。
他目光扫过臣民,眼中并无喜悦。
这盛世由他开创。
这江山由他打下。
可夜深时,金戈铁马声散去,总有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兵刃切开骨肉的声音,兄弟临死的眼神,玄武门上空的魂灵。
水陆法会。
明面上,为大唐祈福。
暗地里,为他自己的杀业,寻求慰藉。
他要超度的,不是孤魂,而是他的血脉——李建成,李元吉,以及那场黎明中死去的所有人。
江山万里,罪孽一身。
他,李世民,也在苦海。
“陛下。”
一名宦官跪到御座旁,禀报。
“吉时已到。”
李世民眼中的情绪隐去,恢复了帝王姿态。
他颔首,下颌绷紧。
目光穿过人群与幡幢,定在法坛。
那里,一道身影正走上台阶。
没有随从,没有仪仗,只有一人,一袭僧袍。
那僧人年轻。他步伐不快,但每一步都踏得稳固,仿佛脚下不是玉阶,而是莲台。
他行走时,僧袍摆动,周身像笼罩着光。那光不刺眼,却无法忽视。
这股气息让现场的喧嚣平息,每个望见他的人,都不由心生敬意。
他,就是唐玄奘,天子册封的御弟。
大德高僧。
也是那个将要名动三界的,唐三藏。
在他出现在众人视线中的那一刻。
人群的寂静被点燃。
惊叹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看!是圣僧!”
一个外围的老者踮起脚,眼中满是虔诚。
“唐玄奘法师……真是佛子降世啊!”
一名锦衣富商双手合十,自语道。
“听闻法师发下宏愿,要普度众生,解救世人脱离苦海!”
“有圣僧主持这场水陆大法会,定能为我大唐消灾解厄,功德无量!”
议论声四起,其中有赞叹、崇敬与狂热。
唐玄奘之名,已不只是一个法号。
在百姓心中,他就是佛法在人间的化身,是苦难中的希望,是迷惘里的灯。
天可汗也愿与他兄弟相称。
其地位可见一斑。
在众人注视下,唐玄奘登上九层法坛的顶端。
他立于坛心。
没有立刻开坛,而是先转向李世民所在的御座方向,微微躬身,行了一个佛礼。
不卑不亢,是臣对君的礼,也是出家人对施主的尊重。
而后,他缓缓转身,面向台下的信众。
他的眼睛没有杂质,仿佛能洞悉人心的苦痛。
他扫视全场,从朝臣到平民,每个被他目光触及的人,都感到心安。
唐玄奘双手在胸前合十。
他嘴唇微动,一道声音响起。
那声音不大不小,不快不慢,却带着穿透力,传入在场每个人耳中,压下了所有嘈杂。
“阿弥陀佛!”
佛号落下。
一瞬间,天地俱静。
风停了,幡幢不再飘动。
人声消失,广场上数万人,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所有人,无论身份,都在此刻屏住呼吸,望着法坛上那道白色身影,等待法会开始。
片刻后。
法会开始了。
没有开场白,没有宣告词。
大慈恩寺钟楼的青铜钟被撞响,第一声钟鸣传过长安上空,一切便已拉开序幕。
唐玄奘端坐于莲台之上。
他双目微阖,身披金丝袈裟,在香火的烟气中泛着光。
他开口了。
第一个音节吐出,声音不大,却穿透了寺院内外数万人的嘈杂。
“如是我闻……”
四个字,仿佛蕴含着至理。
千余名高僧仿佛接到号令,随之齐声诵念。
“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
诵经声冲天而起。
那不是人声,是上千个灵魂的共鸣,化作音浪,涤荡着在场每个人的心灵。
香炉中的龙涎香被点燃,白烟升腾,盘旋,化作云雾,笼罩了法坛。
李世民坐在龙椅上,视线穿透香火气,锁定在唐玄奘身上。
在诵经声中,他仿佛看见了。
一种力量,从叩拜的信徒头顶升起,从诵经的僧侣口中溢出。
力量汇聚,化作光流,朝着法坛中央的唐玄奘涌去。
光流的目标并非唐玄奘。
而是透过他,透过法会,朝着一个未知的所在奔涌而去。
李世民的指节收紧,攥住了龙椅的扶手。
他闭上眼,在心中默念。
“大哥。”
“元吉。”
“往日的恩怨,今日就让它随着这经文,这香火,烟消云散吧。”
他的脑海中,闪过玄武门那一日的血光。
那一声声不甘的嘶吼,那两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曾是他无数个午夜梦回的魇障。
“朕已是天子,富有四海。”
“望你等,早登极乐,莫再心怀怨念,滞留于这人间。”
“更不要,再来扰我大唐的安宁了。”
当他再次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清明。
法会持续了整整一日。
从日出到日落,从晨钟到暮鼓。
期间,唐玄奘未曾饮过一滴水,未曾移动过分毫。
他的声音没有一丝一毫的嘶哑,他的精神没有一分一秒的懈怠,整个人仿佛与那天地间的佛理融为了一体,不知疲倦。
当最后一个经文字节落下,钟声再次响起。
余音袅袅,绕梁不绝。
法会,结束了。
“辛苦御弟了。”
不等内侍上前,李世民竟亲自走下高台,双手扶起了刚刚从莲台上起身的唐玄奘。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发自肺腑的诚挚与感激。
压在心头多年的巨石,仿佛真的被这场法会搬开了。
唐玄奘的身形微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但很快站稳。
他面色如常,只是那双眼眸深处,藏着一丝极度的疲惫。
“陛下慈悲,为天下苍生祈福,此乃贫僧的本分,不敢言苦。”
他双手合十,谦逊回礼,姿态不卑不亢。
这一幕,落在了周围文武百官的眼中。
“陛下仁德!”
“圣僧慈悲!”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山呼海啸般的称颂声,从法坛之下,从寺院之外,从长安城的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万民欢呼!
经此一役,李世民的皇威愈发稳固,而唐玄奘“御弟圣僧”之名,也彻底传遍了大唐的每一个角落。
……
用过皇家特设的素斋晚膳。
唐玄奘拒绝了众人的陪同,独自回到了专为他安排的禅院净室。
这里是皇城内的一处别院,清幽雅致,远离尘嚣。
“你们都退下吧,贫僧想一个人静一静。”
他摒退了随侍在门外的小沙弥。
吱呀一声,禅房的木门被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
他独自走到房间中央的蒲团上,盘膝坐下,闭目调息。
白日法会上的种种景象,在他脑海中缓缓流过。
万民叩拜的狂热,帝王释然的眼神,还有那股股汇聚而来的庞大愿力。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修为,自己的佛法感悟,在经历了这场浩大的法会之后,又精进了不少。
他能感应到,法会的力量涤荡了长安城上空的怨气与煞气,无数亡魂得到超度。
这是功德。
唐玄奘嘴角浮现一抹笑意。
然而,在他准备入定之时,一个声音在静室中响起。
“好一个佛门圣僧。”
“却不知,自身尚在苦海,何时能度?”
那声音不大,带着戏谑,刺破了宁静。
唐玄奘猛然睁眼,瞳孔收缩。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
此地是皇家禅院,门外侍卫守护,高手巡弋,是长安城防卫最严的地方之一。
是谁,能悄无声息潜入房内?
唐玄奘肌肉绷紧,目光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窗前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背着月光,轮廓不清。
看清那身影,唐玄奘心口一滞。
毛脸,长嘴,赫然一副雷公的样貌。
可以说,不论是谁,都能看出来,对方不是人。
“妖怪?”
唐玄奘脱口而出,声音在颤抖。
他身体后退,右手捏紧念珠。
只要对方一动,他便会口诵真言。
他虽是高僧,心境过人,但见到这非人存在,本能的警惕与恐惧仍无法压制。
但下一刻,唐玄奘察觉到不对。
他凝神感应,这“毛脸雷公嘴”的妖怪身上没有妖气。
非但没有,反而流露出一股意境,超脱、自在、无拘无束。
有清气环绕其周身,带着大道的韵味。
唐玄奘呼吸停滞。
他见过宗门前辈与道家真人,但那些人的气息与眼前身影相比,是萤火与皓月。
这种气息,只有勘破生死,位列仙班的仙家才可能拥有。
一个念头在唐玄奘脑中炸响。
不是妖怪。
是仙人!
他心神震动,几乎冲垮多年苦修。
他呼出一口气,收敛惊容,压下震动,站稳身形。
僧袍下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合十的双手却很稳。
心中默念佛号,才抚平心绪。
“贫僧失礼,还望上仙莫怪。”
唐玄奘的声音恢复平和,赶忙语气谦卑的开口道。
“不知上仙来此为何?”
看向对方,唐玄奘询问了一句,带着试探与镇定。
闻言,孙悟空眼中迸出光芒,带着玩味。
他的目光扫过唐玄奘,从头顶到眉眼,再到那身僧袍。
孙悟空内心嗤笑:“金蝉子转世这皮相不错,难怪女儿国国王动心。但这脑子迂腐,日夜受佛法灌输,不迂腐才怪。”
念头闪过,他咧开嘴角,笑容里有讥诮、怜悯和了然。
而后,他凝望唐玄奘,一字一顿道:“所为何事?”
“吾方才不是说了吗?”
“来渡你。”
每个字都很有分量。话音落下,空气仿佛停滞。
“渡我?”唐玄奘眉头一蹙。
这两个字刺入他的道心。他很诧异。
他自幼入寺,佛法已浸入骨髓。
他自问已明心见性,走在普度众生的路上。
何需他人来渡?世间谁能渡他?
“渡”是佛门本分,是己度人,佛度众生。哪有仙家反过来度佛徒的道理?这颠覆了他的认知。
“上仙说笑了。”
唐玄奘摇头,动作很轻,却很坚定。
“贫僧已入空门,皈依我佛,修行只为度化世人,自身何须再渡?”
他的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晰。
“众生皆在苦海,贫僧亦在其中修行,以佛法为舟,自度度人。”
这番话是他的信念。
孙悟空闻言大笑。
“哈哈哈哈!”
笑声在殿内回荡,震落梁上尘埃。
笑声里满是嘲讽,仿佛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
“好个自度度人!”
笑声停止。
孙悟空的眼神变了,视线刺向唐玄奘。
“唐玄奘,你可知你口中的佛法舟楫,或许是他人为你设下的囚笼?”
唐玄奘神色未变,脸上依旧平静。
他将合十的双手收紧一分。
“囚笼?”
他吐出这两个字。
“天地是囚笼,万物为枷锁,唯有佛法,是挣脱这天地的舟楫。”
“贫僧修佛法,所为的,是要抵达彼岸,度化世界,一同离开苦海。”
唐玄奘是金蝉子转世,未来的取经人。
他自幼耳边是梵音,眼中是经文,心中是佛陀。
佛法是他的天,他的地,他的一切。
他不会因这“上仙”几句话,就动摇几十年的信念。
毕竟,他可是个佛门的虔诚信徒。
孙悟空见他如此,嘴角的讥讽更深,再次大笑。
“抵达彼岸?”
笑声苍凉。
“那俺问你,西天灵山,佛陀多少?菩萨多少?罗汉金刚,又有多少?”
唐玄奘闻言,思索片刻。脑中闪过佛经记载的景象:灵山盛会,万佛朝宗。
他开口,语气恭敬:“佛法一道,贫僧所知,远不如灵山诸佛菩萨。”
孙悟空追问:“那他们,可算已登极乐,身处彼岸?”
唐玄奘道:“自然算!”
他答得很快。
在他心中,灵山诸佛,是佛法的极致,是修行的终点。
孙悟空咧嘴一笑。
他向前踏出一步,气势变了,一股压力笼罩唐玄奘。
“既然如此,我再问你。”
“这天地,这四大部洲,众生有几何?”
唐玄奘心头一跳。
他感觉对方的问题是陷阱,引他走向深渊。
但他不能不答。
“众生无量,数若恒河之沙。”
“好一个恒河沙数!”
孙悟空的声音拔高,如惊雷在唐玄奘耳边炸响。
“佛门高僧无数,菩萨罗汉遍布西天,更有万佛之祖坐镇灵山!”
“但——”
他话锋一转,每个字都砸在唐玄奘心上。
“世间众生,可曾脱离苦海?”
此话一出。
唐玄奘脑中仿佛有惊雷炸开。
世界没了声音与色彩,只剩下这句话在他脑中回响。
他一时语塞。
整个人僵在当场。
是啊。
佛陀仍在,菩萨遍地,金刚无数。
他们已登彼岸,已极乐逍遥。
但众生,仍在苦海挣扎。
“上仙此言,恕贫僧不敢苟同。”
唐玄奘声音不大,但沉稳。
他压下心绪,试图用佛法抵御那声音的冲击。
他摇头,闭上双眼。
眼不见,心不乱。
耳不闻,意不惑。
他试图将外界的声音隔绝。
唐玄奘的气息平复下来。
孙悟空的身影在香火中走出,金色的瞳孔漠然。
“怎么?”
这两个字,穿透了唐玄奘的禅心。
“譬如你今日之法会,亦非慈悲。”
孙悟空一开口,便指向法会的根基。
唐玄奘眉头一拧,睁开眼,目光中带着愠怒。
孙悟空无视他的神情,继续开口,声音更冷。
“亡灵需你诵经才得安?”
“善信需你引路才向善?”
话音未落,他向前一步。
唐玄奘的心也跟着一跳。
“你看阶下百官,哪个不是为求太宗龙颜悦?”
“你看那佛前香火,哪一缕不是为换灵山功德簿上名?”
“你以为你是引路人,不过是灵山递出的签,太宗手里的棋。”
每个字,都砸在唐玄奘心头。
他不是引路人?
他是……签?是棋?
“你度的从不是众生,是佛门要的归顺,是帝王要的安稳。”
此言一出,空气死寂。
唐玄奘的面色瞬间变得苍白,那是一种信仰被人生生从体内抽离的失血感。
他嘴唇翕动,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出家人不打诳语,佛门慈悲,怎会如此?”
他不愿意,也不能接受。
他自幼研修佛法,视慈悲为圭臬,视普度众生为毕生宏愿。
可眼前这人,却将他的一切,贬斥为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慈悲?”
孙悟空听闻此言,竟仰头大笑起来。
笑声狂放不羁,带着无尽的嘲弄与悲凉,在这辉煌的禅院中回荡。
那笑声震得房梁上的木屑簌簌落下,仿佛整座禅院都在这笑声中摇摇欲坠。
他笑声一收,金瞳骤然锁死唐玄奘。
“为何众生的命运要由神佛预先安排?”
“为何追求自我就要被定义为妖,被镇压?”
“为何善人一生行善,却难得正果,为何恶人一世为恶,放下屠刀便可立地成佛?”
“佛不是言众生平等吗?可为何却需要世人跪拜,供给香火才肯庇护世人?”
一问,比一问更加尖锐。
一问,比一问更加诛心。
唐玄奘每听一句,脸色便苍白一分。
他引以为傲的佛法经义,在这些简单粗暴的质问面前,竟显得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
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张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为何?
经书上没有答案。
师长们没有教过。
孙悟空步步紧逼,周身散发出的桀骜气息,压得整个法会现场的空气都沉重粘稠。
“至于你口口声声所言的佛,在哪里?”
他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那尊巨大的佛像上,嘴角勾起一抹极尽蔑视的弧度。
“你叫一声让他出来,我看看!”
……
孙悟空言之凿凿,接连发问,字字句句,都化作无形的利刃,剖开佛法的华美外衣,露出其下令人不敢直视的根骨。
一时之间。
唐玄奘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梵音不再,只剩下无尽的嗡鸣。
他仿佛坠入无边苦海,四周是滔天巨浪,而他赖以为渡的舟,正在寸寸碎裂。
他该如何解答?
他穷尽毕生所学,也无法回答这些惊世骇俗的质问。
为何?
为何?
这个答案,他说不出来。
也无法回答。
他的额头渗出冷汗,顺着脸颊滑落,滴在他的袈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孙悟空看着唐玄奘,声音响起,带着冷意。
“你念的是佛经,还是他们编的顺理?”
这句话,让唐玄奘身体一颤。
“你若要度众生,先度你自己,看看你袈裟下,有没有棋子的印子。”
孙悟空说着,眼中光芒亮起,似要焚尽虚伪。
他压低声音凑近,话语带着魔力。
“你可知你这十世好人,每一世如何死的?”
“又为何而死?”
这两个问题,像冰针刺入唐玄奘的灵魂。
唐玄奘身体一震。
他抬起头,眼神迷惘。
“十世修行?”
声音从他喉咙挤出,沙哑无比。
“上仙此言何意?”
“贫僧从未听闻。”
他是金蝉子转世,却已忘却前尘。
他只知自己是僧人唐玄奘,今生便是全部。
“何意?”
孙悟空一步踏出,身影已到唐玄奘面前。
他金眸亮起,光芒迸射,似要洞穿唐玄奘的灵魂。
“你被西天灵山,算计了九世!”
孙悟空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雷。
“这是你的第十世!”
“若非俺老孙今日前来,你这一世,也难逃前九世的命运。”
他咧嘴露出牙,笑容嘲弄。
“死在取经路上,为他人做嫁衣裳!”
话语掷地有声的传入唐玄奘耳中。
“什么?!”
唐玄奘脸上血色褪尽。
他踉跄后退,撞在身后的经架上。
“哐当——!”
经架倾倒。
佛经、孤本散落,将他半身掩埋。
纸页飞舞。唐玄奘毫无所觉。
他心中翻腾。
孙悟空的话如闪电,劈在他的灵台,让他神魂摇曳。
“算计?九世?死在取经路?”
他喃喃自语,声音颤抖。
“上仙,此话……从何说起?”
唐玄奘抬起头,目光涣散,想在孙悟空脸上找到玩笑的痕迹。
他信佛,经文倒背如流,西天灵山是他的归宿。
现在,有人告诉他,那圣地是阴谋的源头。
这比刀剜心口更让他痛苦。
但眼前猴子的气度与威严,让他无法质疑。
言论与气场在他心中撕扯,让他混乱。
“不信?”
孙悟空嘴角勾起,带着看透棋局的怜悯。
“看来不让你亲眼看看,你是不会清醒了。”
他冷笑,带着不耐。
“也罢,便让你忆起前尘,看看你这十世好人,是怎么个好法!”
话音落,房内光线变暗。
孙悟空并指如剑,金光在指尖吞吐,扭曲了空间。
他手臂一振,手指已向唐玄奘眉心点去!
太快了。
唐玄奘瞳孔收缩,只看到一道金线在眼前放大,来不及反应。
指尖触碰眉心。
没有冲击力,只有一股冰凉感。
下一刻,一股信息洪流冲入他的识海!
“唔!”
一声闷哼从唐玄奘喉咙挤出。
疼痛让他眼前一黑,双膝跪倒在地,抱着头颅。
他身体抽搐,青筋从脖颈蔓延到额角。
无数画面在他脑海中闪现、回放。
那不是别人的故事。
每一个画面的主角,都是他自己!
第一世。
他是个苦行僧,怀着宏愿西行。
走出边关,来到流沙之地。
黄沙漫天,他口干舌燥,一步一个脚印。
在河边,被水中黑影拖入河底。
河水灌入口鼻,他最后看到一张巨口。
骨沉河底。
第二世。
他是个高僧,带着弟子西行。
翻越荒山时,遇到山贼。
他交出财物。
山贼要抢干粮时,他拒绝了。
那是他们活命的希望。
乱刀落下,血染僧袍。
他倒下时,眼中是悲悯。
曝尸荒野,被野狗分食。
第三世。
他白天隐匿,夜晚赶路,躲过匪盗,绕过了流沙河。
在一条江边,一阵黑风刮起。
风声如鬼哭。
他被卷上高空,身体被力量撕扯。
尸骨无存。
第四世、第五世、第六世……
直至第九世!
一幕幕在唐玄奘意识中炸开。
每一世的他,都怀着信念,前往西天求取真经。
每一世的他,都死在半途。
被妖魔吞噬,连同经卷与白马。
因天灾殒命,山崩、地裂、雷击。
遭遇山民,喝下一碗水后,毒发身亡。
死法不同。
结局一致。
功败垂成。
随着记忆涌现,另一层真相也浮出水面。
有一只手在操控他的命运。
他要被虎妖追上时,会降下暴雨,冲垮道路,让他逃生。
他身中剧毒时,会在山崖下发现解毒的药。
他曾视为“奇迹”的事,此刻看来都是算计。
每一次死里逃生后,他总会踏入另一个绝境。
那只手在确保他死在“正确”的时间与地点。
他的西行,不是求取真经的旅途。
那是一场安排好的戏。
他的生死,是戏台上的情节。
“不!”
“这不是真的,怎么会这样?”
唐玄奘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他感觉不到膝盖的痛。
他的世界正在崩塌。
十世的记忆不是传说,而是化作针,穿透神魂,刺入骨髓。
画面在眼前出现。
第一世,他被流沙河的妖魔吞下。
第三世,他被强盗砍死,尸体被抛入河中。
第五世,他渡黑水河时被小龙暗算,沉尸河底。
第七世……
第九世……
每一次,他都怀揣佛心,朝西天灵山的方向去,以为在践行功德。
每一次,结局都是死在途中,魂归地府,被抹去记忆,投入新的轮回。
希望燃起,被掐灭。
燃起,再被掐灭。
一次又一次。
窒息感撕裂他的精神。
他脑海中,佛心发出“咔嚓”的声响。
一道裂痕出现。
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裂纹蔓延,佛心布满伤口,光芒变暗。
如果西行取经是善举,为何佛祖要让他经历九世死亡?
那不是磨砺。
那是折磨。
如果佛法慈悲,为何要算计一个虔诚的弟子?
那不是考验。
那是玩弄。
这十世修行,是一场通往正果的修行……
还是一场用他九世性命铺垫,只为成就这第十世的献祭?
每一个念头,都像锤子,砸在他的信仰上。
他猛地抬起头,涣散的瞳孔重新聚焦,望向眼前那道身影。
孙悟空。
对方就这样静静地立在那里,神情平静,金色的瞳孔深处仿佛燃烧着火焰。
唐玄奘的嘴唇颤抖,牙齿都在打战。
他想开口,却发不出声音,喉咙里像堵着冰块。
他看到了。
他从孙悟空的眼睛里,看到了怜悯,更看到了……理所当然。
仿佛一切本该如此。
这个认知,比九世的死亡更让他感到寒冷。
一种源自灵魂的恐惧,攥紧了他的心脏。
“上仙!”
两个字,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声音沙哑。
“敢问……敢问贫僧这一世……”
他顿住了,后面的话哽在喉头。
“还能活吗?”
问出这句话的瞬间,唐玄奘自己都愣住了。
曾几何时,他将生死置之度外。
可现在,当他知晓了“取经”背后的真相,求生,成了他唯一的念头。
他开始不确定了。
他终于明白了。
自己前九世之所以失败,成为妖魔的食物,不是因为不够虔诚,不是因为修为不够。
仅仅是因为,无人庇护。
他就像一只被放养的羔羊,被告知只要能走到山的那一边,就能成为神。
可沿途的豺狼虎豹,却早已得到默许,可以随时将他撕碎。
他的死亡,他的失败,都只是棋盘上的计算。
但这第十世呢?
这一世,有什么不同?
如果这一世,依然没有庇护,他是否还会像前九世一样,在某个山头,成为某个大妖的点心。
或者,在某场“意外”中,化为一捧黄土?
取经成功,不是注定的。
他唐玄奘,也不是唯一的选择。
或许,他只是候选人中的一个。
又或者,是那些存在,觉得时机已到,用他这一世来收官?
他的一切,都取决于别人的意志,而非自己的努力。
这个念头,让他通体冰寒。
唐玄奘眼中,属于高僧的沉静与睿智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凡人面对未知命运的恐惧。
他看着孙悟空,眼神如同溺水者,抓向那唯一的浮木。
孙悟空将他所有的神情变化看在眼里。
从信仰崩塌的茫然,到记忆涌入的痛苦,再到此刻的恐惧。
他知道,火候到了。
这颗被佛门培育了十世的“道果”,外壳已被他敲碎,露出了里面的果核。
现在,该轮到他,在这颗果核上,烙下自己的印记了。
孙悟空那双金色眼眸,骤然一亮。
那光芒,驱散了唐玄奘眼前的迷茫,也带来了一股意志。
他嘴角上扬,显出自信与狂傲。
“简单啊!”
孙悟空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金石般的质感,传入唐玄奘的耳中,震散了他心中的恐惧。
“以前没人护着你,你自然活不成。”
这句话,像一道雷,劈中了唐玄奘内心最脆弱的地方。
是啊,就是这么简单。
无人庇护,所以会死。
孙悟空向前踏出一步,脚下的山石一颤。
一股气势从他身躯中散开。
“但这一世,不同了!”
他的声音拔高,充满了霸道。
唐玄奘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的豪情,看着他身上那股要将天捅个窟窿的气焰。
“有俺老孙在,倒要看看,哪个妖魔鬼怪,哪个幕后黑手,敢再动你唐玄奘一根毫毛!”
话音未落,孙悟空一挺胸膛,气焰直冲云霄。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唐玄奘,眼神如刀。
“俺老孙来庇护你!”
闻听此言,唐玄奘身躯一颤。
但片刻后,一个巨大的疑问,也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