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初上,雪珖仁还没有睡觉,在昏暗的灯火下手执毛笔,写着什么,写了半张纸后,停了下来,似在思索什么难题,心思却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寝殿里焚烧着百合香,甜香的味道令人昏昏欲睡,他却更是睡不着。
窗外是一轮满月,渐渐地朝中天移去,深蓝的夜空中星子淡淡的,那一墙的紫藤花如今只剩下葱茏的绿叶,在混沌的夜色下被朦胧成漆黑的一团。紫藤花是一种花期不长的植物,不过才几天的功夫,地上已经堆了一层淡紫色的花瓣,在风吹日晒里,渐渐变成淡紫色和灰色夹杂在一起的肮脏样子。
就像喜欢紫藤花一样,在花期的紫藤花开起来温柔美丽,那种美丽像是心头微微荡漾开的涟漪,于是忍不住想留住这抹温柔。可是那花期终究是不长的,花落之后,留给赏花之人的只有无尽的惋惜和怅然。
小院的门被打开,一个提着黄色灯笼的白衣侍女走了进来,灯笼提在腰侧,只照亮了女子的身形,而容貌却在灯火中若隐若现。她一路走来,鞋底沾染了花瓣细碎的沉香,他忽然就醉了,也不知道眼前的到底是何人。
那个女子就像是走进了他的梦里一般,本想呵斥她让她不得进来,也许是怕打破了这美好的场景,话到嘴边却鬼使神差地没有吐出来。
女子推门而入,将灯笼放在门外,然后反手将门关上,走到雪珖仁桌前,冷冷的看着他。
其实在她进来的时候,他就隐隐的确定她是谁了,雪莲宫中女子众多,几乎人人都用香料,每个人用的香料都有细微的差别,而雪珖仁由于耳朵上的缺陷,使得他其他的感官分外灵敏,而自己这沧海殿内,唯一不用香料的,怕只有小月和乐凝妙了。
“你来了。”温和的口气,他为她斟了一杯热茶,仿佛在笑问昨夜落花了,可有吵到你的梦?
乐凝妙撕掉脸上的面具,冷冷地说道:“今日不喝茶,可以换成酒吗?”
今日为君送别,不知何日相见,还是喝酒吧。
仿佛从善如流一般,雪珖仁从茶壶的旁边执起酒壶,拿了另一个杯子倒了一杯酒放在她身前,说道:“今夜月圆,正适合喝这六十年的花雕酒。”
“你为我斟了一杯酒,我也为你斟一杯酒吧,”她拿起酒壶的时候,手指划过壶嘴,像是不经意一般,开始倒酒,“公子,你身体不好,今后少喝酒。”
为她倒酒的时候,她的眼睛不经意间扫到了桌上的那张白纸,白纸上写着的及味药方飞快的在她的脑海中过了一遍,其中有不少药都是平时治疗瘟疫时的用药,还有其它的一些药,看起来毫不相干,细细思索却是豁然开朗,原来正是要多这几味药才能彻底将瘟疫治愈啊!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乐凝妙心中暗喜。
乐凝妙一举杯喝下了杯中的花雕酒,放下袖子,却见身前的雪珖仁端着杯子,静静地看着杯中的酒,脸上似哭似笑,感觉到乐凝妙的视线,他问道:“这杯酒,你真的要我喝吗?”
乐凝妙有些心虚的垂眸,将放在桌上的手收到膝盖上来,就在这时,右边的袖子中掉出一个小小的纸包。
雪珖仁将杯中的酒倒在地上,捡起她掉下的纸包冷冷地问道:“这是什么?五长老给你的毒药?”
她突然有了一种被人当猴子耍的感觉,这人明明知道酒里下了药,却不点破她,只等着最后一刻给她难堪。
她的沉默无疑在他心头捅了一刀,痛到极点之后他反而笑了起来:“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他笑的更加不可抑制,乐凝妙甚至有些担心他下一秒会哭出来,可是他没有,他冷冷地说道:“我当初怎么会觉得你天真单纯很可爱呢?其实你根本就是没心没肺吧?”
乐凝妙沉默了下来,心里一股窒息般的凝重无以名状:“随便你怎么想,雪公子,动手吧。”
小小的纸包在雪珖仁修长的指间翻转,他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良久,他的唇边勾起一抹自嘲的苦笑:“你的药,你自己吃下去吧。”
乐凝妙接过纸包,也是一番苦笑,其实这药,她倒是不怕吃下去,只是不敢赌雪珖仁到底会不会把她的尸体扔出宫外而已,若是直接将她扔到万人坑,那就真是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了。
“仁儿?你怎么样了?”门被人用掌风大力的掀开,一脸紧张和怒意的雪殇歌冲了进来,惊慌地道。
“宫主,发生什么事请了?”雪珖仁微微惊愕。
“哈哈哈哈……”门外传来了放肆的大笑声。
是五长老的声音,声音里透着说不出的张狂与得意:“怎么?看到你心爱的弟弟惨死是不是很难受?不过,你的难受很快就要结束了,乖乖束手就擒我们还能给你一个痛快,若是负隅顽抗,小心我们将你碎尸万段!”
“弓箭手听着,全部瞄准沧海殿,一只苍蝇都不准放出来!雪殇歌,你现在降不降?若是不降,沧海殿里的人一个都活不下来,你看着办吧!”
“什么狗东西,也敢在我面前叫嚣!”饶是陷入如此狼狈的境地,雪殇歌与生俱来的尊贵与霸气依然给人一种强大的气场。
“宫主,这个位子坐了这么多年,你的辛苦我们都是知道的,所以才好心好意的恭请你下台好好休息,宫主可不要曲解我的意思啊。”大长老慢条斯理地说道。
“雪漫山,你这个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今日就算你不前来逼宫,我也饶不了你的狗命,十六年前的账也该好好算算了,你以为那时候我小便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吗?”
“也难为你忍了这么多年,大姐,这种人我们没必要再跟她废话了,直接杀进去吧!”八长老跃跃欲试道。
“大长老,不如由雪暮云第一个带人冲进去,可好?”碧霄的声音突然响起。
乐凝妙的心往下一沉,没想到碧霄居然是长老那一派的,两个月的时间,足够碧霄控制住七莲堂中所有的高层,等下七莲堂的高手冲进来,自己这不懂武功的废人,便只能等着被人砍死了吧?
“难得主主动请缨,只要此次事功,日后便封你为长老。”大长老终于放下了伪善的面具,脸上浮起难以抑制的得意笑容。
“多谢大长老!”碧霄恭敬地行了一个礼,低头的瞬间,掩去了眼底深深的嘲讽。
碧霄带着七莲堂一众弟子走进寝室内,雪殇歌冷笑一声:“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难道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碧霄叹息一声,撕开脸上的面具:“如果是雪暮云,她绝对不会背叛你,但如果是我,你觉得呢?”
当看到那张冷艳更甚从前的面孔时,雪殇歌的脸上呈现出各种复杂的神色,她几乎是不敢相信一般近乎痴迷地望着眼前的碧霄:“绯颜,你终于回来了……”
碧霄厌恶地瞪着她:“我回来了,你害怕了是吗?”
她轻轻一笑,带着追忆往事的苦涩和怅然:“绯颜,若你想要我的命,我随时都可以给你,若是你想要这雪莲宫,我是万万不可能给你的。”
“十六年前你也是这么说的。你不是最放不下你的雪莲宫吗?今日我要你亲眼看着你的雪莲宫是怎样在你的手中毁于一旦!”她严重的狠厉深深地沉淀进了最深处的地方,声音越是温柔越是狠毒。
“乐凝妙,制住他!”她用眼神示意她制住身旁的雪珖仁。
乐凝妙苦笑了一下:“碧霄,我的武功已经被废了!”
“什么?”她的武功是蝶婆婆亲自传授的,碧霄怎么也没有想到她居然会这么轻易地就被人废了武功,再者她这段时间忙着部署一些事情,也就没有关注乐凝妙的情况。
“算了,”碧霄(雪绯颜)叹了一口,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扔到乐凝妙的手中,“这当中是两颗蝶蛊的解药,你若能顺利突围,便从走进上次的地道中,记得,一直往左转,不要走错了方向,你就会走出去的。”
乐凝妙笑了起来,这一刻说不清心里是轻松还是悲哀,长久以来想要脱离这个鬼地方的愿望终于实现,长久以来想远离蝶蛊的威胁的愿望终于实现,可是这一刻,她没有想象中的欢欣雀跃。碧霄虽然利用的她,但在这最后的时刻,她终于还是决定放她一条生路,可是这有什么用呢?小月已经不在了,她没了武功也不可能突出重围。
未及一年半的时光,短暂的笑和泪,在她眼前却像是元宵节时悬挂的到处都是的走马灯一样飞快的闪过,她看着窗外,紫藤花已经落满了花径,大梦一场,梦里花落知多少?
“雪殇歌,今日便来做个了断吧!”雪绯颜的神色间又恢复了一片肃然,拔出了手中的碧霄剑!
她苦笑:“你若我取我性命,我给你便是,但我的性命绝不能在现在给你,雪莲宫学不能落入狼子野心的人手中!”
她从袖中掏出一支紫金笛子,放在唇边吹了一声,笛声远远地传了开去!须臾之间,小院外惨叫声一片!
雪绯颜脸色微变说道:“原来传说中的八莲堂真的存在,看来这次势均力敌了。也罢,不妨一次性将你所有的力量连根拔起,也免得后患无穷!”
“妙老大!妙老大!你没事吧?”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小月清润若薄荷的声音突然响起,人未到,声先来!
乐凝妙顿时激动了起来,冲到门口,上下打量着小月:“你没死?你没死?”
小月手忙脚乱地擦拭着乐凝妙的眼泪,慌乱道:“妙老大,别哭了,我没事了,我没事了……”
“你没死为什么不早点醒过来?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乐凝妙使劲地拍打着他,又怕他重伤未愈,拍了几下后便放下了手。
“我一直被放在房间里,只能吸收到微弱的月光,当然醒不过来。我刚才听到外面的人说要把沧海殿的人杀干净的时候我好急好急,生怕你会被他们杀了,还好今晚是满月,否则的话我恐怕还是醒不过来。”
“什么都别说了,赶快把解药吃了。”乐凝妙从瓷瓶里掏出一颗解药递给他。
“妙老大,你自己怎么不吃?”
乐凝妙的眼神黯淡了下来:“我如今武功尽失,怕是走不出这雪莲宫了,你的武功还在,趁他们打起来的时候赶紧跑吧,别管我了。”
“妙老大,你不相信我吗?我能保护你的!”小月信誓旦旦地说。
“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你一个人逃生,希望总是大些,若加上我这个拖油瓶,只怕两个人都活不下来。你快走吧,别管我了。”
“不,妙老大,要走一起走,你不走我也不走,大不了死在一起!”
“你怎么这么傻呢?你快走啊!我叫你别管我了,这是命令!”乐凝妙急了。
“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但是这次就是不行!你要是不跟我走,我就陪你死在一起!”
望着小月坚毅的表情,乐凝妙哇的一声大哭了出来,抱着小月喃喃道:“你这个傻瓜,你这个傻瓜,我到底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么去做……”
“妙老大,我说过我会陪着你一辈子的,因为你是这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
乐凝妙泣不成声,雪绯颜的人已经和沧海殿内的人厮杀了起来,小月顾不得其他,护着乐凝妙手忙脚乱地往外冲!
此时以沧海殿为轴心的几个宫殿,都已经成为了修罗殿堂,一路上不断有人在厮杀着,长老那一派人统一穿着黑色的衣服,见到异色衣服的人便疯狂地砍杀!
除了雪紫蓿以外,其余的两大护法——雪沐秋和雪靳葵都围在雪殇歌的身边,护着她,帮她挡去大部分的攻击,能够心无旁骛地和武功最高的三个长老过招。
就在这时,一个六莲堂的弟子冲到雪靳葵的旁边,雪靳葵的脸上居然露出了一股狂热的欣喜,连一丝反抗也不曾,就让那蓝衣弟子将长剑穿透了她的胸膛。
就在这时,她的脸色突然大变,血沫不住的从口里吐出来,浑身剧烈的痉挛着,难以置信地问道:“为什么……我们不是说好了吗……离开雪莲宫……永远在一起……”
那蓝衣弟子揭开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英俊的脸,居然是古毅。
乐凝妙这时终于明白当日在沧海殿的议事厅,雪靳葵在一剑穿透古毅的胸膛的时候,为什么会在他跟前露出那么温柔的神色了,她在他耳边的呢语是在安慰他,她不会让他死的,最多只是做戏。
“你还记得九年前你在南越落日城屠杀的一家善良的百姓吗?”他冷笑道。
雪靳葵的眼里闪过迷惑的光泽,这辈子她杀人太多,从八岁开始就在不停地杀人,她哪里记得死在她手底下的那些人?
“真正的古毅早就死了,托你的福。”他冷冷地将剑扔在地上,终究是嫌剑脏。
在人生的最后时刻,雪靳葵的脸上浮现的是绝望而悲哀的笑容,那么爱那么爱的一个人,已经死了吗?
是谁在她耳边一遍遍温柔的呼唤着:“葵儿妹妹……你慢点跑……会跌倒的……葵儿妹妹……”
她涣散的瞳孔里,最后出现的事夕阳西下里一望无际的葵花田,以及花田里宠溺地看着她的少年,一生如此长,一生又如此短,我终于可以和你在一起了。
小月护着乐凝妙一路险险避过了刀光剑影,历经千辛万苦来到那座废弃的宅子,转开桌上的灵牌,走入地道。
地道漫长,一直往左边走居然没有经过上次遇到雪靳葵的地方,这地道也不知是何人修成,一直走了一个时辰才走到尽头,掀开上面的石板,居然是泽州城外的一片树林。
这些日子以来,小月吸收的月光全用来恢复伤口了,刚才为了保证乐凝妙的安全又过度使用了月之魂力,此刻刚从地道里爬出来,便晕了过去。
乐凝妙重伤未愈,也好不到哪里去,扶着昏迷的小月没走多久,也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