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和是掌管天河数亿星辰的神君,乍一听好像很厉害很威严的样子,不过第一次见到他,他却坐在天河畔的石头上吹着小风车玩儿。
她站得老远望他,心里不敢确定他的身份。
神君应该是什么样的她还不是很清楚,但总不会是随便着一件青绸长袍,披头散发半躺在石头上的模样。
他脚下数亿的星辰,被天河浅浅的云雾缭绕包裹,闪闪发光,好像撒在丝绸上的金屑。
他一下子就发现了她,好奇地和她对望,目光清澈且温和。
“来,过来。”泰和冲她招手,好像招呼一只陌生的小野猫。
她躲得越发远了,缩在长生树后,只露出两只凶光闪烁的眼睛。
泰和笑眯眯地不再理她,张嘴吹着手里五彩斑斓的小风车。天河里轻薄的云流随着他吹拂的节奏上下翻卷,星海沉浮,斗转星移,令人目眩。
突然,天河中窜出一尾巨大的鱼,色泽如血般鲜红,它在空中漂亮地打个卷儿,尾巴不客气地狠狠甩一下,像是抱怨他的吹拂动作打扰了它。
“哗啦啦”,它的尾巴甩落一蓬巨大细密的金色细砂,下雨一样淅淅沥沥落下。
她的眼睛又亮了,不是戒备的凶光,而是工匠见到稀世奇材的那种光芒。
天河里的星沙,那是神话传说中才会出现的材料,她难免开始遐想可以用它做什么惊世绝伦的东西。
泰和用丝囊收集那些星沙,想了想,将丝囊放在青石上,自己却跳下来,吹着风车走了。
她守了好久,眼睛都瞪涩了,确定周围确实没人,这才静悄悄地溜过去,拿了丝囊就跑。
不料背后突然传出“扑哧”一声笑,她惊慌失措地回头,却见方才明明已经走掉的泰和半躺在青石上,笑吟吟地看着她。
“小心些,”他声音很温和,“别贪玩掉天河里,我可捞不上来。”
谭音睁开眼,入目是阴云密布的天空,天早已亮了。
这具身体应该已经死了,可她还是会做梦,为什么?
只怕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谭音起身拍拍尘土,她也没想到自己会露宿山林,居然忘了放一只玲珑屋出来,昨天是怎么睡着的?
她远远跟在大僧侣后面飞,他停下来休息吃饭,她也停下来休息吃饭,他起身继续飞,她也跟着起身继续飞,反正就是不叫他看见自己。这样飞了四天四夜,两人都没睡过觉,大僧侣后来骑在极乐鸟上很明显歪歪倒倒,好像随时会摔下来似的。
昨天晚上他大概终于撑到极限了,气呼呼地找了块平地落下去,生了一堆火,像是要露宿找东西吃的样子。
谭音躲在暗处,瞅见他瞄准一只野兔,她立即出手帮忙。乾坤袋里装的大多是她做的各种器械工具,她翻出小弩箭,装上铜针,无声无息地把山坡上能找到的兔子都给扎了麻药,这样他捉的时候就毫不费力了。
不过好像他并不是很满意这个局面,在遇到第十只扎了麻药的兔子后,他放弃了,胡乱摘了些野果生吃,吃完倒头就睡,看也不朝她这里看一眼。
谭音只好找了块离他不太远的平地,坐地上发呆。
她一生中遇到的男人实在是屈指可数,做人的时候,姬家本身就人丁单薄,到了她稍微懂事的年纪,死得就只剩她和她老父了。后来……遇到的是泰和还有其他几位神君。
泰和性格随和,其他几位接触不多的神君也是一派潇洒,没一个有大僧侣这么狡猾难缠的——又多疑,又警惕,遇到不能解决的人立马就跑,完全不能接近。
夜晚的山林凉风习习,夹杂着各种不知名的虫鸣声。谭音低头数着地上的蚂蚁,这些脆弱的小生灵在忙着搬家,想必明天要下雨了。好吧,明天,明天大僧侣这只狐狸又要往哪里瞎逛呢?
她想着想着居然感到困倦,不知是这山风吹得太舒服,还是风送来的香气太好闻的缘故。
香气?
谭音回头,却见本来应该睡着的大僧侣又起来了,他手里捧着一只小小的紫铜香炉,正往里面添香,那些香料不知是什么做的,点燃后冒出的青烟极其清甜温和,山风把香气送到她这里来,虽然变淡了许多,但悠悠远远,反而更加销魂蚀骨。
听闻有狐一族善制香料,她虽然只给大僧侣做了短短几天的侍女,但他们平时身上都会带着香炉香料的事她倒是很清楚。他赶了四天四夜的路,风尘仆仆,此时熏个香再正常不过。
谭音打了个呵欠,完全无法抵御那香气的包围,困得眼睛也睁不开了,连一丝警惕之心都没来得及起,就沉入梦乡。
所以……其实她还是被那狡猾的狐狸摆了一道。
有狐一族是仙人,仙人岂会饥饿疲惫?就算有,也不该短短四天就撑不住,她经验不足,又让他跑了。
谭音走到昨晚大僧侣露宿的那块平地,他升起的火堆早已熄灭,人去火灭,想必昨天夜里她刚睡着的时候他就跑了。
真是难缠,谭音暗暗摇头。
地上散落着一些极其细小的黑色颗粒,她弯腰拾起,放在鼻子前轻轻一嗅——正是昨天那香料的味道。
此时天色不好,想必很快要下雨,趁着气味还浓,她得尽快找到大僧侣的踪影。
谭音从乾坤袋里取出一只巴掌大小的盒子,揭开盒盖,里面却是一只极其精巧的小笼子,笼子里居然还有一只比小拇指还小的通体翠绿的鸟。她将那些细碎的香料颗粒一粒粒慢慢喂给它吃了,这只小鸟立即兴奋起来,发出清脆的啼鸣声,翅膀扑腾,脑袋转向南方,长而尖的鸟喙可笑地朝那个方向一个劲点。
是飞往南边方向了?谭音骑上机关鸟,朝同一个方向追随上去。
自由了!自由了!
源仲心情愉快地骑在极乐鸟背上,此刻阴沉沉的天也不能影响他的好心情,他终于甩掉了那个怪女人!什么叫神清气爽?什么叫扬眉吐气?什么叫逍遥自在?他觉得自己此刻完全明白僧侣辛卯那句逍遥自在的意思了。
接下来要去哪里?这个问题他不愿想,随便去哪里!只要是没有姬谭音的地方,就是好地方。
他在漫无边际的山林里胡乱飞了半个多月,一会儿往南,一会儿往西,一会儿又往东,直到确定身后确实没有人跟着,这才指使极乐鸟向着西方慢慢飞去。
姬谭音的事不能这么算了,子非查不出来,他索性自己来查。
到白头山是四个时辰之后的事,源仲还未飞到山顶,便觉淅淅沥沥地落下雨来,雨点还颇大。
他抬头看看,白头山的半个山头都笼罩在烟云之中,这可是从未见过的景象。白头山是眉山君度过天雷劫坐化成仙的地方,这里一草一木,天气诸般变化,都与眉山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样“稀里哗啦”地下雨,莫非眉山君近来情绪不佳?
极乐鸟显然很不喜欢被雨淋湿的感觉,长啼一声,拍着翅膀闪电般窜上山顶。
山顶的情况好像更糟糕的样子……源仲跳下来,四处打量,他记得那边好像原本有座小木桥呢?怎么……怎么木桥没了,变成一条河了?门前种的花被雨打得垂头丧气,随时会掉下来的模样。
源仲一肚子疑问,举起木棒敲了敲门旁的小皮鼓,等了老半天,才有两只灵鬼打着伞哭丧着脸开门,一见门口站着一个陌生男人,灵鬼甲毫不客气地说道:“主人说了,近日不见客,请回吧。”
源仲笑道:“连我也不见吗?”
两只灵鬼盯着他看了半天,直到发现他身后牵着一只巨大华丽的极乐鸟,灵鬼乙才惊呼:“您、您莫不是有狐一族的大僧侣!又换了张脸?差点没认出来!”
源仲看看头顶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的暴雨,奇道:“这里怎会下雨?眉山出了什么事?”
小灵鬼们嘟起嘴巴咕哝:“还不是为了那个什么小湄……”
小湄?什么人?好像很耳熟的名字。源仲更奇怪了,随着灵鬼们进入院子,看见小路都被水给淹没了。曾经开满院落的鲜花个个凋零,好好的眉山居死气沉沉的,似乎后院那边淹水更厉害,灵鬼们打着伞在那边忙着扫水,时不时传出惊呼声,想必是被水溅到化成了白纸原型。
“大僧侣殿下……”把人领到后院,灵鬼们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低声道:“您别在他面前提起辛湄这个名字,不然眉山居真要被淹了。”
源仲转着眼珠子答应下来,推开门,只见满地酒壶酒杯,屋里酒气冲天,眉山君半醉半醒地靠在矮桌上,手里还钩着一壶酒,眼看就要掉到地上。
源仲笑吟吟地走过去坐在他对面,张嘴第一句话就是:“原来你真喜欢辛湄那个凡人小丫头?”
眉山君蒙眬间乍听见辛湄二字,胸口就疼,张嘴便号啕大哭起来。
源仲哈哈大笑:“原来是真的?”
他扶着下巴回想自己与辛湄接触的记忆,嗯,小丫头长得是不错,不过那脾性,只怕没人敢吃下去。
“你你你……”眉山君一面哭一面抬头看这个笑得极其欠扁的人,一见是大僧侣,他的哭声立刻弱了。
他与大僧侣交往并不多,不像傅九云、甄洪生那么肆无忌惮,何况此人身份是有狐一族的大僧侣,血统高贵。眉山君不敢无礼,当下立即止住哭声,双手合十,带着鼻音行礼:“大僧侣殿下今日怎有空大驾光临?”
源仲笑道:“有空了便来看看你,却想不到你为情所困,一个人喝闷酒,不如我陪你喝两杯?”
眉山君苦笑道:“您……您也要来笑话我……”
“非也非也。”源仲摇摇手,轻笑,“相思刻骨,人之常情,我何必笑话你。只是这样一个人喝酒一个人哭也不是个办法,再哭下去,白头山便要发大水了。”
眉山君长叹一声,半晌不说话。
灵鬼们手脚麻利地换了酒,源仲举杯望着他,道:“听说找你办事,须得在酒量上赢了你,可是这样?”
眉山君那几分蒙眬的酒意立即醒了,愕然道:“您要找我办事?”
“嗯……”源仲沉吟片刻,又道,“族里许多美酒,只是我出来匆忙没带上几坛,酿酒的册子也不在手边,只能陪你喝几杯。”
有狐一族的美酒那可都是曾经供奉天神的!眉山君想起傅九云曾经带给他的那几坛“醉生梦死”,登时两眼放光,手里的酒一下子就成了不屑一顾的渣渣。
“不妨事、不妨事!”他恨不得亲切地握住大僧侣的手,“下回用两坛醉生梦死补上也就罢了!您要查什么?只管说!”
源仲啼笑皆非,用手指蘸了碧绿的酒液,在桌上缓缓写下三字:姬谭音。
“查一下这个女子。”
眉山君张大了嘴,为难地看着他:“天下重名的人何其多,这、这个……”
“查不到?”源仲似笑非笑地起身,“那我告辞了。”
“等着,我马上查!”眉山君实在舍不得那两坛醉生梦死,当即叫出小乌鸦,让它往金蛇一族跑一趟,借了它们的天书来查。
姬谭音,女。上下一千年,天下间叫此名的女子,共有五十万三千五百二十四人。年十五到二十间,剔除大半。沅城附近人,再剔除十之八九,剩余的人数依旧很可观。
眉山君整理得手足酸软,这也罢了,可怕的是,他翻了又翻,居然找不出完全符合大僧侣条件的那个女子。更可怕的是,按照大僧侣条件找出的那个沅城少女,本名不叫姬谭音,也不是工匠世家,天书上甚至清清楚楚地写明:此女卒,年十八。
眉山君抹着满头汗,把天书递给大僧侣,小心翼翼地问:“您看,是不是您记错名字了?是她吗?”
源仲看了又看,直到看到左上角的画像,不由“咦”了一声。
不会错,画像上正是他认识的那个姬谭音,沅城人。可她既不叫姬谭音,也不是工匠,而且十八岁就得急病死了。
如此说来,只有借尸还魂这一可能了,怪不得子非查不出破绽。
他认识的姬谭音是个工匠,而且技术似乎相当精湛,有乾坤袋,他的左手杀不死她……源仲突然开口道:“这里是上下一千年的名册,可有更早期的?”
眉山君脚都软了,叹道:“最多只得上下五千年。”
“乾坤袋是谁造的,可否能查出?”
眉山君摇头:“那是上古工匠所造,神魔大战后资料都被毁,天书也没有记载,上古的事,天下无人能查。”
源仲不由得沉吟,半晌,他忽然笑了,低声道:“也罢,就到这里吧。”
眉山君快哭了,他花了整整十天时间,不吃不喝不睡给他查东西,结果居然什么都没查到,这十天岂不是做了白工?有损他眉山君的名声倒还是小事,那两坛醉生梦死可就打水漂了!
“两坛醉生梦死过几日我托人送来。”源仲看穿他的小心思,笑得更欢,“总还是有了些线索,多谢你了。”
眉山君的脸色登时如同雨后天晴,淅淅沥沥下了许多天雨的眉山居也终于开始放晴,莲花池上出现了一道彩虹,灵鬼们叽叽喳喳手舞足蹈地互相庆幸。
源仲牵着极乐鸟出了眉山居大门,门前那条泛滥的河消失了,露出藏在下面的小木桥,桥畔开满鲜花,幽香阵阵。
他左右看看,回头朝眉山君笑道:“虽然不知你为何伤心,不过日后莫要这般一惊一乍,否则辜负了这片大好景致。”
眉山君不由得满脸通红,其实他不过是找辛湄告白,结果刚好被那位战鬼将军撞上了而已。傅九云曾说,喜欢一个人就得让她知道,他鼓足了勇气去跟辛湄告白,虽然结果相当不尽如人意,但小湄过得幸福,他纵然神经兮兮地干嚎两场,心里到底还是替她高兴的。
“至少……”源仲轻叹一声,“至少她真实存在,活在你能看到接触到的地方……也罢,我走了,保重,眉山。”
大僧侣最后两句话大有深意,眉山君送走他,合上门想了好久也没想明白是啥意思,有狐一族老是这么神神秘秘的。
现在,要去哪里呢?
源仲骑在极乐鸟背上,极目远眺,远方天高云淡,暖暖的夏风吹拂脸庞衣衫,天下之大,他竟一时不知该去哪里,之前甩掉姬谭音的兴奋早消失了。
姬谭音的事情查不出眉目,他感到一丝疲惫。
从少年起,他就跟着丁戌长老,因为他有一只世上无坚不摧的左手,丁戌长老要将他培养成有狐一族最锐利的刀锋。他学了很多不甚光彩的东西,也做了很多不甚光彩的事情,导致僧侣辛卯见到他只能摇头叹息。
他必须多疑,对有狐一族怀有不轨之心的人太多,对他的左手觊觎的人更多,只要有一丝松懈,有狐一族就会遭遇灾难。为了天神,为了再见到天神,他们要付出一切——这些都是丁戌长老教导他的。
可是他越来越累,梦里那双黑宝石一般的眼眸,离他越来越远,远得好像真的只是个梦,他甚至怀疑高台之上是他自己的一场幻想。
这些年,他身边的许多族人死去,其中有很多是非常年轻的族人,包括子非。他们死得都很不值,丁戌长老没有表示,他却慢慢无法接受,僧侣辛卯临死前望着他的眼神在脑海里越来越清晰。
后来丁戌长老下了诛杀郦朝央与辛湄的命令。郦朝央是谁他很清楚,辛湄却不过是个凡人,因为嫁给了郦朝央的儿子,丁戌长老便要他杀了她,用以激怒战鬼一族,以求争斗最大化。
他不想完成这个指令,他厌烦了。
就这么离开也好,不管去哪里,失去他的左手,丁戌长老也不敢太放肆。
至于姬谭音……源仲四处看了看,青山峦峦,阳光万丈,她大概追他追得早就没影了吧?
她到底是什么人呢?天书查不出,寒冰也冻不住。他查她,从开始的疑心,已经慢慢变成了好奇心,难道她和傅九云一样,是个老鬼?
源仲骑着极乐鸟漫无目的地飞,心底竟隐隐约约有点后悔,倘若姬谭音在这里,他俩一个追一个跑,想必还有些意思。
这念头一起,他赶紧丢出脑海,再也不愿想一下。
八月的兖都已是秋高气爽,这北方大国陈商国的都城,虽然没有天原国皋都的气派,却是人妖仙最混杂的一个地方。
陈商国地势险峻,周围是茫茫无际的崇山峻岭,诸多仙人在山中开辟洞天,成就仙家福地,山中更有无数稀世灵草和珍贵灵禽野兽,就连那最有名的豢养灵禽灵兽的辛邪庄在兖都也有分部,所以当源仲骑着华丽高贵的极乐鸟落在兖都某客栈门前时,伙计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十分镇定。
“这位仙人,现在我们客栈正在搞活动,您如果入住仙字号上等客房,单日房费是一两银子,住满三日可以减免一天,也就是二两银子;倘若您住上十天半个月,优惠更是多得数不完。以此类推,我们还有仙字号一等客房、二等客房各项优惠,欢迎您酌情选择。”
伙计淡定地递给他一本制作十分精美的小册子,上面从仙字号到妖字号各类客房看得人眼花缭乱。
源仲下意识地摸了摸钱袋——空的!他痛苦地想起自己那天晚上好像为了躲开姬谭音,把身上的银子全丢出去砸她的机关鸟了。
他在怀里摸了很久,摸摸袖子,再摸摸头发,又把鞋子脱下来看了看,实在没找出半点可以卖钱的东西。最后他镇定地整理了下衣袖,在伙计鄙夷的眼神中牵着极乐鸟走远了。
这才是一文钱难倒大僧侣,他何曾过过没钱的日子,难道他要像那些不入流的小仙人小妖怪一样,用树叶、草根变成银子欺骗凡人吗?
他越想越觉得这方法可行,此时差不多是午膳时分,街头各种吃食香飘万里,把他的馋虫都给勾出来了,只觉饥肠辘辘,刚巧对面有家卖扁食的小店,牛骨熬的汤,简直香得没天理。源仲顺手扯下两根极乐鸟羽毛,在它不满夹杂鄙夷的眼神里,把那两根羽毛变成了银子。
“老板,来两碗扁食。”源仲从容自若地把银子递给那看上去老眼昏花的老板。
老板“呵呵”一笑,从怀里取出一只紫铜镶嵌的琉璃镜片,对着银子看了几眼,紧跟着怒容满面,一把将银子抛回来,怒道:“这无耻的仙人!居然用鸟毛变作银子骗老汉我!”
源仲登时傻眼了,现在凡人都这么厉害了?他、他是怎么看出那是假银子的?那个小镜片是什么他不知道的神器吗?
“看上去年纪轻轻的,居然做这种坏事……”路人甲“叽里咕噜”地道。
“牵着这么漂亮的坐骑也不知是哪家的仙人,怎么这样……”路人乙“叽里呱啦”地道。
“上回也有个猴妖用猴毛变银子骗人。唉,世道变了,人心不古啊!”路人丙十分感慨。
源仲面无表情,牵着极乐鸟又慢慢走了。
天下之大,他却连吃碗扁食的银子都没有,何其萧索,何其落魄!
走到拐角处,他默默替饿坏了的极乐鸟擦一把眼泪。
衣衫下摆忽然被什么东西轻轻拽了两下,源仲回头,却见一只大黄狗热切地瞪着他,在它爪子边上放着一只小布袋,里面鼓鼓囊囊不知装的什么。
源仲看看狗,再看看布袋,再看看狗,突然发现这只狗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他将黄狗的爪子握住,入手不是动物毛皮温热的感觉——这是一只机关狗吗?居然做得如此惟妙惟肖!
那这个布袋里莫非……
源仲急忙翻开布袋,果然里面五锭银子一粒不少,正是那天晚上他扔出去砸机关鸟的。
他急急抬头,四处张望,只见远远的一个小巷子里,姬谭音青色的衣角一闪而过。她躲在巷口的树后,只露出两个眼睛,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看看他手里的银子。
到最后,他还是没躲开她,她一直躲在暗处跟着吗?
源仲捏着手里的银子,不知道为什么只想笑,而且他真的笑了。
他慢慢走到谭音面前,一面笑一面叹气,开口:“好吧,吃扁食吗?”
一团团小白云般的扁食泡在雪白的牛骨汤里,上面撒了一层碧绿的葱花,香气诱人。
老板怒容犹存,对源仲很没有好脸色,将扁食重重放在桌上,转头对谭音和颜悦色地说道:“你认识的仙人?姬小姐这样的好姑娘,别被这种混账仙人带坏了!”
源仲装聋作哑,他馋得狠了,抢过一碗放在自己面前,一面捞扁食一面低声问:“这儿的老板好像跟你很熟?”
方才跟她一路来到扁食店,沿途好多小食老板笑眯眯地跟谭音打招呼,他怎么不知道这怪女人人缘如此好。
谭音摇头:“不算很熟,不过我做了些‘鉴伪镜’卖给他们,他们好像都很喜欢。”
鉴伪镜……源仲突然觉得嘴里发苦,香喷喷的扁食也吞不下去。原来……原来那小镜片是她做的!他早就该猜到,如此可恶凶狠的工具必然是出自可恶的怪女人之手。
“迟早有一天你要被人套麻袋群殴……”源仲愤愤地嘀咕,一眼就识破他的障眼法,这也太狠毒了,有狐一族的面子今天被他丢光了。
“他们都是小本生意,”谭音见他狼吞虎咽了一碗扁食,又两眼放光地看着一边极乐鸟的扁食,她赶紧把自己手边没动的那碗推过去,“隔三岔五被使障眼法,拿假银子,怎么赚钱养家?”
“就你好心。”
源仲一口吞了扁食,毫不客气起身便走,谭音急忙跟在他身后,没走两步,他突然又停下,回头恶狠狠地瞪着她:“你跟着我到底为了什么?”
她又不说话了,漂亮的脸上现出为难的神色,乌溜溜的眼珠子转来转去,就是转不出什么动听的借口,源仲对她这种样子又厌恶又无奈。
蠢货,白痴!连说个好听的借口都不会。别人不了解情况,看他们这样,还以为他做了什么负心薄情的事呢。
“你真的叫姬谭音?是个工匠?”他想起眉山君在天书里翻了十天也没找出个结果的事情。
“是。”谭音爽快地点头。
“你这身体,是拿了别人的吧?”
源仲转身继续走,说话的语气虽然风轻云淡,可内容却让她微微一惊:“你怎么知道?”
源仲笑得讽刺:“因为我不是蠢货。你借别人的身体,不怕遭天谴?”
谭音默然摇头。
好吧,不管她是什么人,敌人也好,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也好,这样蠢而天真的女人,能成事才怪。
“你要跟着我,我可是很能吃的。”源仲背着双手,摆出有狐一族大少爷的气派,“锦衣玉食美人,缺一不可,养不起我,我就要跑了。”
谭音赶紧翻开自己的钱袋,她这几天卖的“鉴伪镜”相当热销,赚了不少钱。虽然不太清楚他嘴里的“锦衣玉食美人”要花多少钱,但姬家身为工匠世家,从来就不会缺钱,只要一双手还在,就饿不死。
“我有五十两。”她如实报出家底。
源仲抢过来掂了掂,塞进自己怀里,跟着讥诮地笑:“这点钱,养我的坐骑都不够。”
“这个……我可以继续做东西卖,很好卖的。”她对自己的手艺还是相当有自信。
源仲被她煞有其事的样子气笑了:“那走吧。”他加快脚步,脚下生风似的。
谭音一路小跑跟在他后面,又惊又喜,不敢相信他居然就这么听话地不逃了,她小心翼翼拽着他的袖子,小心翼翼地问:“那……那我可以跟着你了?”
源仲“嗯哼”一声:“现在不是跟着吗?”
“可以一直跟着?”
“那要看你表现。”
身后的姑娘突然沉默了,半天不说话,源仲回头一看,她满脸感激,眼睛里甚至还有泪光闪烁。他反倒被这种表情吓了一跳,他见过各种美人的各种表情,轻嗔薄怒,厌烦调笑,可从没见过美人对他这样感激涕零。
“谢谢你。”谭音无比诚挚地道谢。
源仲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脸上发热,低声道:“好了,不说这个,去客栈。”
他现在有钱了,他要用钱砸死那个势利眼的客栈伙计。
很明显,源仲之前用假银子骗扁食店老板的事情在这一带传开了,客栈掌柜拿着鉴伪镜对着他给的银子左右看,上下看,翻过去颠过来地看,最后还是颇不放心地望着谭音,问:“姬小姐,这鉴伪镜不会坏掉吧?”
源仲脸色发绿,恨不得掐死这多事的丫头。
“以后不许做这种害人的东西!”上楼去客房的时候,他毫不讲理地抢走谭音的乾坤袋,“袋子我保管了,要什么材料跟我说。”
其实他想看看这乾坤袋里究竟装了什么,问姬谭音,她什么也不会说,只会露出那种死蠢的表情,看了就讨厌。查又查不出她的身份,他干脆抢了乾坤袋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乾坤袋表面上看起来不过是个极其普通破旧的描金牛皮囊,一般人拿来放碎银子和杂物的。打开束口的牛筋绳,内里却大为不同,影影绰绰,竟好似里面藏着另一个小千世界。这般鬼斧神工的技术,实在难以想象是凡人所制。
源仲一件一件从里面掏东西,先是几只胸口有大洞的小小机关鸟,想来是他那天晚上砸坏的,她还没来得及修。然后是几个包裹,装的换洗衣物和各类杂物,还有几包绷带药瓶之类,零零碎碎,竟全是日常所用,毫无奇特之处。剩下都是各种材料,他甚至还掏出一截金丝楠木来。
最后,他从最里面掏出了一只小小的五彩风车并一只半旧的丝囊。
源仲拿起风车轻轻吹了一下,它“咿咿呀呀”地转起来,与外面小贩卖的差不多,但要更小一些,手柄与连接彩绸的不是竹丝,而是十分柔软的白银。或许是被人长期摩挲,白银丝泛出乌黑的颜色,应当十分古旧了。
他吹了一会儿风车,想不出所以然,索性拿起丝囊看。
丝囊是半旧的,但洗得非常干净,触手柔软,颜色像天刚蒙蒙亮时那种淡淡的青色,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没装。
他还是想不出所以然,姬谭音居然没有装半点会透露身份的东西在乾坤袋里,她不像如此谨慎的人。
他对姬谭音的好奇心已经膨胀到一个不可收拾的地步,恨不得把她关起来严刑拷打逼问。可是她方才那样牵着他的袖子,含着眼泪满脸感激地说“谢谢”,让他一肚子的阴谋诡计像撞在铜墙铁壁上,脸皮再厚,也使不出恶毒的法子。
客房门被人轻轻敲了两下,谭音清淡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大僧侣殿下,我可以进来吗?”
“进。”他把东西飞快地装回乾坤袋,坐直了身体。
“我需要乌木三段,杨木两段,青铜一块,外加四十粒铆钉……”
谭音对乾坤袋里的材料如数家珍,一口气说下来大气也不喘一下。源仲手忙脚乱地在乾坤袋里乱翻,他哪里认得乌木和杨木长什么样,翻了半天索性把乾坤袋还给她:“拿回去。”
谭音利索地取出材料,稀里哗啦丢了一地,她似乎不打算离开,就地挑选起需要的东西。
源仲这是生平第一次亲眼见工匠制作东西,起初见她一会儿锯一块木头,用小刀又雕又凿,怪没劲的,可她那双手像变戏法似的,没几下就弄出个小小的木头人来,有鼻子有眼睛,头上还戴了一顶可笑的帽子,栩栩如生,他不由得看得入迷。
她又用杨木替小人做五脏六腑,巴掌大的木头人,五脏六腑得有多小?源仲只觉她那双手简直不可思议,连个战都没打一下,又稳又快,一颗小小的心脏渐渐在她掌心现出雏形。
天色渐渐黑了下去,源仲点燃蜡烛,只见谭音替做好的小小木头人穿上一件十分合适的小小的白色袍子,式样十分古老——她这是做木偶玩吗?
没有人回答他的疑问,谭音从桌上拿了茶壶,轻轻揭开小木头人头顶的帽子——那帽子原来是个盖子,下面的头顶藏着一个比针尖大不了多少的小孔。她又取了一个更小的漏斗,漏斗下方的嘴插进那小孔里,然后灌了小半壶茶水进去。
小木头人突然动了起来,起初只不过是动动胳膊动动腿,动作十分笨拙可笑,紧跟着突然双手朝上,开始跳起舞来,舞姿十分古老。
源仲目瞪口呆地看着木头人脸上的五官动起来,眼睛眨动,嘴唇翕动,然后它突然张开嘴,听起来十分可笑的尖细歌声从它嘴里传出。
“简兮简兮,方将万舞。日之方中,在前上处。”
木头人一边唱一边跳,身上的白袍子飘来飘去,颇有潇洒之意。
“硕人俣俣,公庭万舞。有力如虎,执辔如组。左手执龠,右手秉翟。赫如渥赭,公言锡爵。”
这本是歌颂舞者雄壮英姿的诗,却让这细小的木头人跳出十分滑稽的味道来。它头上的帽子一会儿歪过来,一会儿歪过去,好像随时会掉下去。
它忽又捧心做思念仰慕状:“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歌声袅袅,渐渐微不可闻,小木头人转了个圈,给大僧侣恭恭敬敬地双手合十行礼,跟着再也不动了。
源仲觉着自己的下巴好像快要掉下去了,他一把捞起那个小木头人,扒开衣服帽子,翻来覆去地看,怎么也看不出它到底是怎么能唱能跳的。
“你……”他盯着谭音,什么也说不出来,什么叫神乎其技,他直到此刻才真正明白。
谭音抬头看他,烛火映在她眼底,亮晶晶的。
“你喜欢吗?”她问得很真诚很期待。
他应该会喜欢吧?当年她第一次做了会唱歌跳舞的木头人给泰和看,泰和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大僧侣现在的表情跟泰和一模一样。
可是她等了好半天,源仲也不说话,他只是怔怔地看着她,好像第一次认识她。
“喜欢吗?”谭音有点担心,小木头人能把泰和逗笑,怎么这只狐狸却毫无反应?
源仲还是不说话,他只是盯着她,一直盯着,她雪白的脸还有乌溜溜的眼珠子,她黑宝石般的眼睛里充满了单纯的期待,他情不自禁又想起高台上的那双眼眸。
好像有几万只蝴蝶飞进了耳朵里,他略显狼狈地垂下头,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完全没有办法昧着良心说不喜欢。
“嗯。”他微不可闻地表示肯定,捏着小木头人舍不得放,拇指来来回回把它的帽子拨来拨去,又慌张又心不在焉似的。
“那就送给你。”谭音面上第一次露出开心的笑意,“谢谢你,你是个好人。”
源仲一夜都没睡好,他把那个会跳舞会唱歌的木头人捏了又捏,时不时往里面灌点茶水,看着它神态滑稽地跳着唱着,他就乐得不停。
到了第二天再看到姬谭音,他不知道为啥就觉得她顺眼多了。
他想起棠华时常以身边有两个绝色侍女而骄傲,那又有什么值得炫耀的,自己身边可是有个巧夺天工的工匠。
源仲莫名地心情奇好,盼着她再做点什么有趣的东西,见她一大早就在客房里埋头努力凿啊磨啊,他充满好奇地凑过去看——她正在打磨一个琉璃镜片,而且手边已经有十几个已经做好的镜片。
“你还在做这讨厌的东西。”他对鉴伪镜恨得牙痒痒,恨不得全砸碎了。
“这不是鉴伪镜。”
谭音满脸都在放光,充满了高级工匠对自己作品的成就感与自豪感。她把小镜片递给大僧侣,示意他放在眼睛前,叮嘱:“来,看我。”
源仲依言望过去,透过琉璃镜片,她的样子变得非常滑稽可笑,脑袋又圆又大,上面两只眼睛傻兮兮地眨巴着。
“什么都没出现?”他把镜片抛来抛去地玩,“什么玩意啊?”
“这叫好运镜。”谭音一本正经地给它命名,“你去看看街上的人。”
透过镜片看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他这才发觉有的人头顶有一片小红云,有的人头顶是一片小黑云,而且颜色深浅不一。他亲眼见到一个头顶的小云黑得像墨一样的男子被小偷顺走了钱袋,他半点没有察觉,反而兴冲冲地进了一家赌馆——估计他很快会被人打成破抹布。
“这个有点意思!”源仲看得津津有味,又把镜片对准谭音,她头顶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是怎么回事?”他略好奇。
“那就是一两个时辰内既没好运也没厄运。不过好运镜只能看凡人,是看不出仙和妖的运势的。”
源仲拿着好运镜玩了半天,忽见半空中翩翩落下数只仙鹤,仙鹤背上骑着几个仙风道骨的仙人,透过好运镜看,他们周身居然放出璀璨金光,偌大的“仙”字印在他们脑门子上,十分可笑。
居然还能识别仙和妖!源仲对着铜镜照自己,果然自己脑门子上也有个偌大的“仙”字,看起来蠢极了。
他本来想建议谭音把这个很蠢的字改改,谁知她两眼放光地凑过来,问:“大僧侣殿下,你觉得好运镜能不能卖个好价钱?”
他一对上她充满期待的眼珠子就没辙,只得信口胡诌:“一百两银子一个吧。”
谭音肩负养好大僧侣的重担,听见好运镜这么值钱,水都没喝一口,抱着镜子脚不沾地地跑出去兜售了。
莫非她是惦记着他昨天说的锦衣玉食美人?这孩子真实诚。
源仲难得泛起了一丝内疚,推开窗轻飘飘地落下去,刚好落在才出客栈门的谭音面前。
“小姬啊……”他清清嗓子,用少见的温柔声音说道,“一百两银子一个,卖给我好了。”
他都快被自己的善良与好心打动了,难道他真像姬谭音说的,是一个好人吗?
谭音乌溜溜的眼珠子怀疑地看着他,突然道:“你有钱吗?我不赊账的。”
“哗啦啦”,他的好心情与一个好人的伪装顿时碎了一地,立即端起刻薄脸斥责:“还不赶紧去卖,卖不完今天不许吃饭!”
这一番恶毒又刻薄的嘴脸,惹得路人们纷纷摇头,替旁边那个柔弱少女心疼。作孽啊,这年头连仙人都能“逼良为娼”,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
源仲一肚子气,眼瞅着谭音慢慢走远,突然她又掉头跑回来,在他面前踯躅半晌,才小声道:“你……你会等我吧?”
她脑袋微微垂着,长长的睫毛翕动,一副担心他会耍她一个人偷偷溜掉的样子。源仲一肚子的气突然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心里有不可一世的得意,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软云般的情绪。
没有人这样对待过他,特别是女人,她这种死缠烂打与柔弱实在是满足了任何一个男人的梦想,他不可能不得意。可他也非常明白,姬谭音接近他,肯定有一个目的,虽然他不知道那目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他对她的感觉很复杂,厌恶,好奇,赞叹,恐惧,甚至还包括一种隐隐约约的失望。
但是此时此刻,他实在不愿在她脸上看到这种表情,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开口了:“走,我跟你一起去。”
姬谭音不是那种热情开朗的少女,虽然外表斯斯文文,但其实与温柔贤惠沾不了边,更谈不上精明能干。
她卖东西的方法也十分原始笨拙,抱着好运镜一家一家店铺问过来,本来老板们见是做出鉴伪镜的姬小姐,都十分客气,结果一听好运镜要一百两一个,脸都黑了。
她在日头下跑了一上午,脸被晒得通红,鼻尖上全是汗,却一个好运镜都没卖出去。
源仲牵着极乐鸟远远跟在她后面,看着她认真地和老板们介绍这款好运镜的妙用,指手画脚,傻乎乎的。她居然就信了他的胡扯,好运镜一百两一个,只怕卖到下辈子也卖不出。
眼看就到午时,太阳晒得极乐鸟都打蔫了,躲在阴影里不肯出来。源仲叹了一口气,正准备阻止姬谭音的愚蠢行径,忽然见她朝自己这里走过来,雪白的脸上满是汗,不过却是在笑——她这两天笑的次数明显多了。
“卖出一个。”她的汗水顺着脸颊淌到脖子上,一排白牙很耀眼,“可以吃好的了,要吃饭吗?”
源仲眯了一下眼睛,突然朝她招招手:“来,过来。”
谭音愕然地走过去,却被他一把抢过她怀里那一包好运镜,不由分说丢进他自己的袖子里。
“一百两一个卖给我。”他笑了笑,“我不还价。”
谭音叹道:“这个……我不赊……”
话没说完他就抢着道:“不算赊账,你的钱反正总归会到我手里,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谭音盯着他看,他依旧是平淡的假脸皮,眉头故作不耐地皱着,嘴角撇着,好像市井小混混的模样,可湛然有神的眼睛里却藏了一丝很深的笑意。又或许是不习惯被人这样盯着看,他不自然地把眉头皱更深,咳了两声。
“吃饭吧,我请客。”她丢下一句话,利落地转身走了。
源仲赶紧牵着极乐鸟追上去,连声问:“吃什么?我不吃扁食,我要吃美酒好菜。”
“牛肉面。”
“我不吃牛肉。”
“那就鸡肉面。”
“我不吃鸡肉。”
“羊肉面。”
“我不吃羊肉。”
“狐狸肉面。”
“恶女人。”
最后不知老板端上来的是什么肉面,谭音刚喝了一口面汤,就听外面街上一阵喧哗,紧跟着一排华丽非凡的长车呼啸而过,拉车的灵兽居然是麒麟。
面食店里客人们纷纷赞叹:“好气派!这种气派也就香取山山主能有!”
香取山?很耳熟的名字。谭音一边吃面一边埋头苦思。
没吃几口,外面又有一行避水兽拉的长车飞过去,客人们继续赞叹:“这是西边白河龙王家的避水兽啊!天光开阖,连龙王也要凑热闹?”
天光开阖?谭音停下了吃面条的动作。
就一顿饭的工夫,陆陆续续过去无数仙妖,谭音从没见过这么多仙和妖聚集在一个地方。他们说的天光开阖,到底是什么?连她也没听说过。
“吃你的面。”源仲把她脑袋轻轻一推。
谭音冷不丁被他一推,筷子都掉在了地上,她也顾不得捡,问道:“天光开阖是什么?”
源仲吩咐伙计送双干净筷子过来,才道:“是一种吉兆,传说看到天光的都能交上好运,心想事成。这次天光开阖被娑罗山的玉清仙人算出在陈商国兖都,仙家妖魅便都来了。”
吉兆?心想事成?她怎么从来没听过?
不过,怪不得这位怪里怪气的大僧侣会在兖都停留下来,想必也是想看天光开阖。
“你有什么心愿吗?”谭音问得很认真,也做好了他会胡言乱语一通的准备。
源仲却只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天光开阖这个吉兆说大并不大,说小却也不小,不过很少有事能让仙妖两家同时出动那么多人。一天之内,兖都大大小小各种客栈都被挤满了,还是有许多仙妖没找着地方住。偏偏陈商国有条不成文的规矩,无论仙妖,一律不许在兖都方圆百里内动用开辟小洞天的手段,以免扰乱兖都微妙的平衡。
这些平日里娇生惯养的仙妖们少不得租民居,甚至在郊外露宿,只等着天光开阖的那一刻。更有许多尚未渡过天雷劫的妖物们躲在深山老林中,祈盼天光笼罩,祥瑞笼罩,护佑他们顺利渡劫成仙。
谭音回客栈的路上,果然见满地灵兽灵禽,各种华丽的长车马车,都排到了数里开外,兖都各个大小客栈住满了人,乐得老板们笑出了皱纹花。
不过烦恼永远伴随着喜悦而来,此时的兖都仙妖混杂,各路各方,有名的没名的那么多,难免会出现昨天那种用障眼法变作银子欺骗凡人的坏蛋,所以沿途过来,谭音被许多商铺的老板围着,求买鉴伪镜,她刚瘪下去的钱袋瞬间又胀圆了,此等敛财的速度,让源仲望尘莫及。
“三百两。”谭音掂了掂手里的钱袋,虽然已经把各种碎银子兑成了大银锭,它依然胀得快裂开,“我第一次一天赚这么多钱。”
源仲一把抢过来放自己怀里:“归我了。”
谭音正要说话,忽见客栈门前熙熙攘攘看热闹的人群突然朝两边分开,当中一个紫衣公子摇着扇子走出来,身后还跟着两名绝色侍女,他一出来,这乱糟糟的大街仿佛都安静了片刻。
“哦,天啊!这是哪里的仙人公子?”路边有年轻姑娘快要晕倒了,“他的一根头发丝儿比方才那些仙人加在一起都好看!”
那位又清雅又高贵的仙人公子显然很习惯被人围观赞叹了,眼皮都不跳一下,抬头看看天色,摇着扇子十分风雅地开口:“婉秋,兰萱,听闻附近驼山有个温泉馆,且随我同去。”
他转个身,步子还没迈出去,突然瞅见人群中的源仲和谭音,眼睛登时瞪得老圆,张开嘴,扇子尖点着他俩一个劲打战,像傻子似的。
“你你你你……”他甚至不能完整地说完一段话。
源仲笑眯眯地看着他:“棠华,舌头被战鬼叼走了?”
“你、你、你还好意思出现!”棠华终于成功吼完一句话,看看四周,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他恨恨地扯住源仲的袖子,低声道,“给我过来!”
他把源仲拉去角落里,这才恨恨地开口:“丁戌长老发了好大一通火!你走也罢了,去没人的地方啊!这样大摇大摆来看天光开阖,你是要气死他?”
源仲笑得像个无赖:“我走了,不是还有你?”
棠华罕见地没有发火,反而摊开手苦笑:“我?我有什么用?不要说六个战鬼,就是让我只对上一个,我也打不过,族里除了你,谁能对付?你杀了六个战鬼,毁尸灭迹做得再精细,战鬼一族总还是会发现,他们一旦来寻仇,你让我们引颈待戮吗?”
源仲还是笑,揉了揉鼻子:“棠华何必妄自菲薄,你实力如何,你自己最清楚。”
棠华默然片刻,低笑:“看样子你对我暗地里也打探了不少,是丁戌长老的吩咐吗?”
“我烦了。”源仲拍拍他的肩膀,声音淡漠,“族人之间也搞这种钩心斗角,我烦得很。总而言之一句话,我不会回去。”
“此话当真?”
“真。”
“那你不再是我族大僧侣了?”
源仲不由得沉默,他会选择成为僧侣,最初最原始的原因,是僧侣负责主持庆典祭祀。他忘不了高台上那双眼睛,少年时夜夜梦回,魂牵梦绕,着了魔一样。可是三个甲子过去,那双眼睛再也没有出现过,他甚至有些恨那双美丽的眼睛,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他整个少年时代,最纯真最狂热的一切,都献给了那双眼,像个毫无道理的疯子。
可就算离开了方外山,大僧侣的身份他还在用着,舍不得丢掉,他觉得丢掉了就再也看不见那双眼。他很自私,很卑鄙,棠华的问题让他无话可说。
“或许再过一段时间……”源仲怅然低语,“再过一段时间,我会放弃大僧侣的身份。”
棠华自己也觉得这问题太沉重,他咳了两声,索性换个话题:“接下来你打算去哪里?”
“四处游山玩水吧……”源仲笑了笑,“对了,你方才说什么温泉馆好像很有趣的样子……”
棠华不等他说完已经勃然色变,开什么玩笑,他才不要跟这胡搅蛮缠的祖宗混在一处。他当机立断,直接打断他的话,高声吩咐:“婉秋,兰萱,这客栈有脏东西,我们还是换一家吧。”
源仲钩住他的脖子,对着他耳朵吹气,笑吟吟地低声道:“小棠华这么怕我?”
棠华一身鸡皮疙瘩撒了满地,使劲挣开,怒道:“你再这样我可不客气了!”
“傻货,我对男人半点兴趣也没。”源仲又朝他脸上吹口气,笑眯眯地转身走了。
棠华见他走向一个青衣少女,正是他当日选中的侍女姬谭音,想不到她居然还可以跟在这多疑古怪的大僧侣身边。他心中一动,忽然高声道:“你自己小心!丁戌长老气你不过,只怕要派人来抓你。”
源仲头都没回,只摆了摆手。
谭音听见“派人来抓”几个字,便忍不住回身望向棠华。他双眼盯着她,警戒之色一闪而过。
这个仙人对她有敌意。
谭音垂下头,一言不发加快脚步追上源仲的步伐。
源仲在前面对温泉馆垂涎三尺,连声道:“小姬,要不要跟我去泡温泉?我们可以一起做点很快乐的事……”
话音未落,却听客栈中一阵躁动,一个骨瘦如柴的男子吵吵嚷嚷地从里面跑出来,神色十分不善。
“不过来迟一天,居然到处找不到客房!你打探的什么情报?”
他肩上飞着一只浑身墨黑娇小玲珑的小乌鸦,正十分不满地冲他哇哇乱叫,像是在争辩什么。
源仲眉头一挑——眉山君,这喜爱收集各类隐私八卦的仙人果然也来了。
“眉山君。”他客气地打招呼。
眉山君一见他眼睛便亮了,腆着笑脸小跑过来,搓手道:“大僧侣殿下,想不到在这儿也能遇见您。对了,您上次说的两坛醉生梦死,我至今还未收到,那个……”
源仲恍然:“我忘了。”
忘了……眉山君背过去擦了一把眼泪,好吧,谁叫人家是有狐一族的大僧侣呢?他忍!
“你找不到客房?”源仲笑吟吟地道,满脸真诚,“我这里倒是可以给你空出一间,你要的话,就给你。正好我近日没空回家,那两坛醉生梦死,抵消了吧?”
这才真是头可断,血可流,美酒不可无。眉山君满脸正气凛然,张嘴便要拒绝这狐狸的可耻行径,偏巧身后又有个人叫他:“眉山。”声音醇厚沉稳,十分好听。
众人一齐回头,就见路边站着一个白衣男子,长眉入鬓,肤色犹如古铜,长得可称英气,然而眼角下生着一颗凄婉的泪痣,眉眼似笑非笑,和煦风流间,便显得有一丝忧郁。
“傅九云!”眉山君又惊又喜,“你这个东西!这几年去哪里了?”
傅九云含笑过来,先双手合十向源仲行礼:“想不到会在这里偶遇大僧侣殿下,在下十分荣幸。”
源仲与他先前仅有一面之缘,并不十分熟稔,但傅九云来历十分特殊,乃是神器魂灯中生出的一只鬼,有狐一族侍奉天神,难免对他有亲近之意。源仲还没开口说话,却见傅九云把脸转向谭音,笑得更深,目光犹如融融春水,让人欲醉。
“不知这位姑娘是?”他见到女人就要勾引一番。
源仲瞬间起了一丝不快,因见谭音也直愣愣地盯着傅九云那张脸,他更不快了。
眼珠子要看掉下来了!他别过脑袋,神色淡漠。
谭音死死盯着傅九云,越看越疑惑,半晌,突然“咦”了一声:“你……你是……”
他绝不是人,但也不是仙,身上的气息她很熟悉。是魂灯的,不会错,是已经遗落的神器魂灯的气息。
“在下傅九云。”傅九云假装没注意大僧侣冷淡的表情,朝谭音微微一笑。
“你很奇怪。”谭音犹豫着开口。
傅九云不解:“哪里奇怪?”
谭音默然摇头,不再说话。
眉山君拽着傅九云“叽里呱啦”一通说,无非是问他这些年跑去哪里了,他少个酒友很是苦恼。
傅九云笑道:“我近来云游四方,心有所感,想要作一支曲子,到时还要请你品鉴品鉴。”
“哈哈,小事!你也是来看天光开阖的?”眉山君一见着他就犯酒瘾,拉着不肯放,找了家酒馆强行把他拽进去了。
源仲见谭音还盯着傅九云看,实在忍不住,悄悄地、又用了点力气在她脑门儿上弹了一下。
“你一个姑娘家这样盯着男人看,不害臊?”他声音很低,语气却很不善。
谭音捂着被弹的地方,眼珠子却说什么也不肯从傅九云身上离开,老半天,她才道:“他……不是人。”
“你又看出来了。”源仲语带嘲讽。
谭音摇摇头,这种事只发生在传说里,那些凝聚了工匠至诚心血的器皿工具,年月久了也会生出自己的精魅来,想不到现实中魂灯竟真的生出一只鬼。
傅九云从小酒馆里款款出来,一身白衣,一张脸要多风流就有多风流。路上女人十个有九个都在看他,没看的那个是盲人。
“大僧侣殿下,这位姑娘,不如来饮一杯?”他话对着大僧侣说,眼睛却看着谭音。
谭音心底对他生出一股又亲切又自豪的感情,她亲手做的魂灯,当年被泰和评价太过毒辣,导致她再也做不出能超越魂灯的厉害神器。可她的魂灯里生出一个有自己意识的精魅,她有种看到自己亲生孩子的感觉。
“好。”她不等大僧侣开口,直接答应了。
源仲的心情瞬间很坏,好像从没这么坏过。
小酒馆破且旧,没几个客人,眉山君正喝到兴头上,整个酒馆里就他声音最大。
“傅九云你这老不死的,有事就叫我帮忙看,没事就自己躲一旁逍遥快活……这么多年甄洪生那只狐狸又成天闭关,喝酒都只得我一人,好生没劲……”
傅九云不去理他弃妇般的唠叨,他这会儿注意力全在谭音身上。看到他第一眼就露出热切眼神的女人没有几千也有几百,但像谭音这么热切的……倒也不多。
他低头斟酒,感觉对面那漂亮的姑娘死死盯着自己,从头发梢看到手指尖,恨不得把他看穿的那种看。他心中略感诧异,面上却丝毫不显,给谭音递了杯酒,笑道:“不知姑娘芳名?”
“姬谭音。”
谭音不喝酒,把杯子攥在手里摩挲。她看着傅九云,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和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而且算算年龄,差不多有三千岁了,比世间许多仙人活得都要久。但无论是仙还是妖,活得长久的代价是渡雷劫,这魂灯中的精魅没有渡劫的命格,便只得轮回——他身上没有忘川的味道,是带着记忆反复轮回吗?
谭音看着他的眼神难免有些怜悯,这眼神让傅九云内心隐隐发毛。
“姬小姐……”傅九云欲言又止,眼角余光瞥着大僧侣,他正与眉山君闷声喝酒,离着姬谭音老远,看都不看她一眼。
“我们……曾见过?”傅九云试探着问。
谭音想了想:“算是吧。”
傅九云不由得沉吟,他的记性向来不坏,姬谭音又是个外表挺出众的姑娘,他有自信只要见过一次必然不会忘掉,可他搜肠刮肚回想一番,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对面源仲已经把絮叨个没完的眉山君灌倒在地,回过头来朝傅九云若有所思地笑,低声道:“说完了?”
傅九云笑吟吟地给他斟满酒,神态从容:“大僧侣殿下,我且敬你一杯,多谢上次你送的五坛醉生梦死。”
源仲捏着酒杯,似笑非笑看着他,却不说话,也不喝酒,过了老半天,才慢悠悠地道:“许多年没见,你依然风流倜傥。”
傅九云恍若未闻,端了杯子淡声道:“这些年云游四方,心有所感,想要作一支曲子,大僧侣殿下素来清雅,不如帮我想个曲名?”
此时民间乐坊作出的曲子大多套用现成的曲牌名,俗不可耐,他要作的这一支曲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天下无双,他想了许多曲名,只是都不满意。
源仲笑道:“你有如此雅兴,我岂能谦虚,曲子作完没?也先让我听听再说。”
傅九云取下腰间长笛,细细吹了一阕短曲,曲子没作完,这只是他灵光初动作的一小阙。笛声纵然悠扬,却难免有单薄之感,然而曲调缠绵婉转,如清风,如流水,谭音听了也不由得心旷神怡。时隔千万年,凡间居然也有此等好曲。
源仲手指轻叩桌面,和着节拍,一阕短曲终了,良久,他方道:“此曲婉转多情,大有春色玲珑、万花绚丽之意……东风桃花曲,如何?”
眉山君此时醉意大盛,拍手道:“不好不好!我听得昏昏欲睡脑袋发晕,就叫催眠曲!”
傅九云仿佛没听见他的醉话,只是默念“东风桃花”四字,像是极喜爱的模样。
源仲眼见谭音的目光恨不得贴在傅九云脸上,再让这傻姑娘看下去,只怕没什么好事。他起身双手合十道:“我不胜酒力,先告辞了。日后有机会,再与诸位畅饮。”
说罢他拽着谭音便走,不由分说。
“看够了吧?”他一面走一面笑眯眯地低头问谭音,态度要多和蔼就有多和蔼。
谭音被他拽得踉踉跄跄,好不容易才稳住身体,冷不防他又丢下一句:“没看够的话,要不要回去再看看?”
谭音抬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源仲笑得十分温柔,特别真诚,好像真是发自肺腑地好心问这样一个问题。
“嗯,我回去再看看。”她有件事放心不下。
源仲猛然甩开她的手,好像上面有刺一样,他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他……是不是生气了?谭音摸了摸被甩得有点发疼的手腕,就算他是只狐狸,但也和泰和一样是男人,男人的心,她永远摸不透。泰和也有过这样忽冷忽热喜怒无常的阶段,实在让人无奈。
她推开小酒馆虚掩的门,傅九云果然还坐在原处,倒是眉山君喝高了,伏在桌上睡着了,酒气冲天。
“傅……九云?”谭音试探着轻唤,他是叫这个名字没错吧?
傅九云略有些意外地望着她,这姑娘居然回来了,她不怕大僧侣气急之下杀掉她吗?
“姬小姐有事?”他稍微放冷了些态度,这姑娘的眼神太热切,可她似乎与有狐一族的大僧侣有一些瓜葛,他不想莫名其妙惹麻烦。
谭音四处看了看,小酒馆里客人不过三三两两,可毕竟傅九云外形出众,包括掌柜伙计都偶尔会抬眼朝这边打量。她眸中清光闪烁,忽然一挥手,周围所有的声音都停下了,眉山君酒醉的梦话也骤然停止,伙计正在给邻座的男子斟酒,酒液定定停在半空。
小酒馆的一切活动都突然被暂停,仿佛陷入另一个奇异的境界。
傅九云微微一惊——她是什么人?居然有这等本领!
“你是我所造魂灯中生出的精魅。”谭音一步步慢慢走向他,眸中清光渐盛,雪白的肌肤里仿佛都透出那种炫目清冷的光辉,令人寸步难移。
傅九云震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想要动,却发现身体全然动弹不得。她身上清冷的光辉渐迷人眼,他心中竟慢慢有种昏昏欲睡的冲动。
“魂灯已遗失在凡间,我也没有取回的想法。”她走到傅九云面前,伸出一指,缓缓触碰他的眉间,指尖馥郁柔软,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温暖。
“可他日魂灯若被点燃,你便要魂飞魄散。纵然侥幸可以再度复苏,却依然要受那无穷无尽的轮回之苦。”谭音凝聚光芒在指尖,送入他眉间,声音低柔,“你将来命运如何,我也不知。今日且赠你一些好运,教你免受轮回之苦。”
清冷的光芒被傅九云眉间吞噬进去,谭音抽离手指,低头细细打量他。傅九云的存在,是她工匠手艺的至高成就,她心中实在是十分自豪的。当年身患绝症,吐血而亡,生魂在凡间徘徊多年,也不能磨灭她心中工匠的火焰。而神魔大战,她造出的魂灯却被泰和否定,说太过狠毒,以至于她心中的火焰快要熄灭。
可是今天,她的火焰再度燃起,他是她的成就。
她是天下无双的工匠。
傅九云像是突然从梦中惊醒,低头一看,杯中酒还在,眉山君依然酒气冲天地说着醉话,酒馆内三三两两的客人,伙计刚替邻座的男子斟满酒,因漏出来一些,还被骂了几句。酒馆外人来人往,阳光璀璨。
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吗?他自嘲一笑,似乎出了会儿神?
大僧侣已经拽着姬谭音走了,桌上残留两只空酒杯……等下,姬谭音?她是谁?他皱眉凝神,却怎样也想不起她的容貌,身体里仿佛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阻止他去想这个人,而念头一动,他转瞬又将这些事忘了,见眉山君睡得正香,他也不去管眉山君,细细琢磨起自己的东风桃花曲。
源仲心情很坏,可恨的是,他对自己这种坏心情感到很不爽,因此更不快了。
怀里的银子沉甸甸的,他随手丢在床上,数了数,这些天他零零碎碎地从姬谭音手上抢了四百多两银子。四百多两,给凡人过日子可以很长一段时间衣食无忧,甚至享受富贵,但他是仙人,这点钱估计连他的坐骑也养不了几个月。
抢她的钱做什么?他也对自己这种蛮横无理的行为感到厌烦。
是她自己执意要跟着他,还要跟一辈子,明里暗里追着他,追得他跑都没地方跑。她满足了他身为男人的狂妄与得意,他都快被迷惑了。
她简直像个万能的守护神,他想要钱,她就给;他生气烦躁了,她逗他开心。为什么要这样做?难不成她还真的暗恋他?
源仲自己也为这个荒谬的想法苦笑,他接触的女人很多,可是对她们却一点都不了解,也没有想过去了解。他喜爱美人的皮相,却从不想了解美人的心,所以,他不懂,姬谭音的心究竟是什么样的?
她对他做下种种可恨可恶又可爱的行径,转过头又死死盯着别的男人看,女人是这么可怕的动物吗?难怪有许多老人家要说,最难消受美人恩,他现在就很难受。
源仲缓缓撕下假脸皮,简直不由自主地要去照照镜子。
铜镜里映出他的脸,苍白,略有些瘦削——哪里不如傅九云?
照了半天,他突然觉着这行为蠢到家了,一把丢开铜镜,想出去走走,突然门被人敲了两下,他心情不好,懒得理会。
门外的人好像站了一会儿就走了,源仲心情更加不好,他最近心情不好的次数实在太多,该吃点清心丸什么的补补。
不知过了多久,客房里突然响起“咔嚓咔嚓”的声音,像是有许多人在走路。源仲猛然睁开眼,已然暮色四合,他这才发觉自己居然倚在床边睡着了。
手指一搓点燃蜡烛,那“咔嚓咔嚓”的声音越来越近,他低头一看,却见客房门半掩着,好几只比先前那只小木头人更小的木头人穿着各式各样颜色的衣服,笨拙地朝床边走。
源仲看傻了,那些小木头人一直走到他脚边,整整齐齐排成三排,双手合十行礼,然后开始跳舞唱歌,唱的还是那首《简兮》,然而众多小小木头人一起却比那天晚上一个木头人的声势浩大多了,衣袂摇摆,歌声尖细,煞有其事的模样很是可爱。
然而还不止这些,门后又飞进数只小小的机关鸟,体态玲珑,叫声清脆,除了没有鲜艳的羽毛,其他与真鸟一般无二。这些小机关鸟嘴里叼着花,绕着木头人飞,花瓣撒落似雨。
一曲终了,源仲的下巴还没合上,只见门后又“扑簌簌”飞进一只体型略大的机关喜鹊,嘴里叼着个小纸条,停在他胳膊上上下左右地晃脑袋,十分有灵气。
源仲慢慢抽出那张纸条,上面只有三个字:吃饭吗?
他抬头,客房门后,谭音只露出一双眼,愚蠢至极地盯着他看。
他又好气,又想笑,白天那一股脑的坏心情都烟消云散了。
他是有多傻?多傻?
为何要笑?为何一下子遍体神清气爽?
源仲故意丢下纸条,挥手赶走机关喜鹊,在床上翻个身,一声不吭。
不一会儿,“叽叽喳喳”的鸟啼声如下雨般密密麻麻地响起,胳膊上一重,竟停了七八只机关鸟,有喜鹊,有乌鸦,还有一只活灵活现的小鹰。每只机关鸟嘴里都有字条,上面都写着同样的三个字。
源仲被鸟叫声吵得脑袋发麻,只得叹着气起身,回头再看看客房门,谭音依旧老姿势躲在门后,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唉……”他长叹一声,正要说话,忽觉窗外一阵白光闪烁,像闪电般,瞬间照得四下里亮若白昼,紧跟着许多人低声惊呼:“天光开阖!”
天光开阖,居然比玉清仙人推算的早来了八个时辰。
兖都城外的隐山已被诸多仙妖挤得水泄不通,从天上到地下,满满当当、密密麻麻,无数仙妖笼罩在那奇特的白光中。
天光开阖,属于凡间的神迹。
此时天色已暗,可天穹中却有一道强烈的白光直射而下,笼罩大地,绵延千里。许多尚未成人形的妖物跪倒在地,沐浴天光,仿佛这样就可以马上修成人身一样。
四下里安静得甚至有些诡异,除了偶尔响起一两声近乎祈祷的呻吟,没有一个人说话。
三个甲子前,当天光第一次落在西方海霞山时,所有的生灵都为之激荡。仙人们揣摩推算着天意,但除了娑罗山的玉清仙人勉强能推算出下次天光开阖的时辰,其余一无所获。
谁也不知道天光是从哪里来,它又究竟代表着什么?神魔大战后,诸神皆隐,可天神的存在依然是所有仙妖的向往与敬畏,这莫测又炫目的天光,是不是代表着天神遗留的旨意?
谭音骑在机关鸟背上,眯眼仰望天光。
她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天光,这清冷却又炫目的清光,没有人比她更熟悉,那是神格落入凡间才会有的光辉。
是韩女?还是……泰和?
谭音的呼吸骤然停了,手心里一阵阵发汗,心中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难道是泰和出事了?
当日通过天牙台下界,她与韩女有过约定,非到万不得已,不得随意在凡间使用神格,这也是神界的至高铁律,纵然如今诸神早已消散,可也是她们必须遵守的。
天光倾泻,白纱般笼罩着隐山,微微荡漾。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那炫目的白色光芒发生了细微的变动,渐渐地从炫目的白色变作晚霞一般的淡红,艳丽无匹,莹莹絮絮的光点花瓣一般缓缓落下,仙妖们情不自禁发出赞叹声。
在天顶,一团浓烈的淡红光芒如水墨般缓缓晕开,丝丝缕缕,幻化出一个女子的轮廓。谭音倒抽一口凉气,周围无数人在惊叹,在狂喜地号叫,她什么都没听见,她的整副心神都被那个巨大而模糊的人影吸引了去。
女子的轮廓渐渐变得清晰,长裙与发髻都十分古朴,衣袂如水波般摇曳,漫天霞光铺开,带着无上的庄严与天威——上古时代便已消失的天神,在所有人猝不及防的时候,忽然现身了。
她缓缓睁开眼,黑宝石一般的眸子——谭音浑身僵硬地看着这出现在凡间的神格,无声地唤出她的名字:韩女。
天光开阖,居然是韩女在天牙台放出神格,她不要命了吗?
难道,泰和真的出事了?
谭音双眼清光渐盛,她必须立即赶回天牙台。泰和失去左手,陷入神力衰竭的无限沉睡中,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像其他神君那样化作金光陨落。
她以手抵额,立刻便要放出神识,就在这个瞬间,耳边忽然掠过一道锐利的风声。她微微一怔,眼睁睁看着两道巨大的黑色长鞭划闪电般划破长空,将她身前的大僧侣从坐骑背上一扯而下。
源仲不是第一次见到天光,这清冷的光辉,他少年时期曾在癸煊台上见过。
世间传闻见到天光开阖可以心想事成,就连许多仙人都相信这个传闻,可他知道那不是,那是天神的光辉。虽然三个甲子以来他见过许多次天光,但从没有一次像这次,天神会这样出现在他眼前,而且比少年时期那惊鸿一瞥更加清楚。
他整个灵魂都被那双黑宝石般的眼睛吸引过去,心中觉得熟悉,可又觉得那么陌生。是她?不是她?记忆里的那双眼眸似乎是不一样的,应当更……更怎样他也说不清。天神之眼,令他敬畏臣服,心底却没有那燃烧灵魂般的痛苦与迷惘。
他记得癸煊台上的眼睛,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那双眼睛里除了清冷,应当还有些别的东西,正是那些微妙的蕴涵,令他为之神夺,食不知味、寝不安眠地度过许多年。
源仲缓缓闭上眼,记忆里的双眸与天穹中那双眼睛重叠在一处,他心里有终于重见天神的至上喜悦,还有一种茫然的失望,涩涩然,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他一个人,对着遥不可及的月亮发愣。
耳畔骤然响起的锐利风声令他警觉,紧跟着身体被两道长鞭捆住,无法抗拒的巨力拉扯着,他被狠狠地从极乐鸟背上拽下。
是战鬼一族?居然在天神现身的时候下手,好大的胆子。
源仲撕开左手的黑丝手套,一把握住长鞭,红光吞吐,两根长鞭眨眼便开始结冰,巨力拉扯下,寒冰承受不住,轰然碎裂。他被捆住的身体终于得到自由,化作一道金光,轻飘飘落在地上。
没有人发现这异常的动静,就算发现了也不会在意,天神现世这种神迹不知有多少千年没出现了,就算世间资格最老的仙人,也对上古那场神魔大战不甚了解。最后一次神魔大战如同一个巨大断层,隔开了两个时代,没有任何交集。如今天神再现,谁还会管那些仙家之间的仇怨?
源仲望着对面不远处两个战鬼,冷笑道:“天神现世,你们战鬼一族不也曾是侍奉天神的部族?居然敢在这里动手。”
两个战鬼没有回答,他们忽然双双跪下,向天穹中天神的虚幻巨像叩首三次,紧跟着解下腰间短刀,竟然再度攻上。
源仲心中恼怒,左手缓缓扬起,红光吞吐,手臂与指尖那层暗红色的斑纹骤然亮起,像是活了一样开始缓缓流动。这一招杀伤力太大,这里有诸多仙妖,如果伤了其他人,等于自找麻烦。
他眼见一个战鬼向自己扑来,当即化作金光想要离开这漫山遍野的仙妖,谁知左手突然一紧,那个不知死活的战鬼居然一把抓住了他的左手!
源仲立即发力,谁知左手被那个战鬼抓住后,不知套了什么东西,红光竟瞬间熄灭了。他大骇之下顾不得细看,金光一闪直窜出十几丈远,这才发觉自己的左手上被套了一层黑灰色的晶体,晶体覆盖手腕,正以一种缓慢的速度向上蔓延。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他的左手战无不胜,但由于太过凶恶,所以只有以黑丝手套覆盖住。手套的材质以不在五行之内的龙皮所制,糅合龙蚕所吐的丝,恰好可以挡住左手的威力。而此刻吞噬他左手的黑灰晶体不知是什么东西,不但无法发力,他的整个左胳膊都发麻,渐渐失去知觉。
那个不知死活用晶体套他左手的战鬼双臂已开始结冰,他冷笑地看着大僧侣用力剥离左手的晶体,却一丝也不能撼动。
“毛皮畜生!”战鬼嘶声冷笑,“你不过是窃取天神之物的蝼蚁!”
一言未毕,他胳膊上的冰飞速蔓延,瞬间将他整个人吞噬包裹。
源仲从未遭遇过这等奇事,此时他左手被封,两个战鬼也死了一个,他不欲恋战,金光一闪,便要逃开。可第二个战鬼早已鬼魅般扑到他面前,手中短刀对准他的左手一挥而下——他们的目标是左手?源仲又惊奇又骇然,然而此时他躲避不及,眼看左手要被一刀切断,头顶突然有一物被飞快掷下,挡在他左臂上,战鬼一刀斩在其上,发出“扑”的一声闷响,听声音像是砍进了木头里。
源仲不等战鬼反应过来,金光闪烁,退了十几步,这才发觉方才救了他的,居然是一截金丝楠木,那丫头救了他?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谭音从机关鸟背上跳下,挡在他身前。
谭音低头看了看他左手上的黑灰晶体,微微皱眉。
“喂,你傻了?”源仲一把扯住她的袖子,“给我走!别待在这儿碍事!”
她肯定是眼睛被屎糊了,难道看不出对面那是个战鬼吗?她是小丫头也好,来历奇特的鬼魂也好,人家一巴掌就能把她拍烂。
谭音摇摇头,正要说话,对面的战鬼又一次袭来。这精于战斗的部族,在战斗中无论对象是谁,也无论对象有几个,永远不会退缩。
刀光一闪而过,又是“扑”的一声,源仲傻眼地看着谭音手里拿着一截木头棍子,不知道又是什么珍贵的木材,战鬼的短刀也劈不断,被她拿着挡住了第二刀。
源仲见她满脸严肃,好像真要上沙场那种煞有其事的样子,不知道怎么就想笑,左手被莫名晶体封住的惊骇也暂时不知去了哪里。他低声问:“喂,你这是在保护我?”
谭音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截一人高的木材,重重砸在身前,眼中清光大盛,掌心在木材上一拂而过,那截木材瞬间被流水般的清光切割,眨眼之间就切割出一个机关人,谭音将手里的木棍放在它手里,它“咔嚓咔嚓”地活动活动手脚,颤巍巍地迎上那个战鬼。
“嗯,我保护你。”她淡声道。
她不是傻瓜,天光开阖、韩女神格现身、战鬼与有狐一族的恩怨突然变成了封印抢夺左手,只能说明一件事:韩女等不及了。
一定是泰和出事了,否则韩女不会这样。
她心急如焚,可现在还不能走,她不能让泰和的手被人抢走。
那个瞬间被清光切割出的机关人动作毫无章法,明显根本不会打架,可却又跟猴子一样灵活,手脚怪异地划来划去,也不知怎么的就将战鬼一次次犀利的攻击给挡了下来,战鬼无论怎么猛攻,也无法突破它的阻挡。
“走。”谭音扶着源仲的胳膊,将他送上极乐鸟背。
天穹中的天神虚像忽然动了一下,朱唇微启,天地间所有仙妖都听见她缓缓吐出两个字:“无双。”
谭音浑身一震,韩女在叫她!叫她的名号!
她是无双,以无双天下的工匠手艺被赐予神格,天神赠名号:无双神女。
身后的战鬼发出凄厉的号叫,短刀染上血一般的色泽,那笨拙的机关人被他瞬间切成碎片,拼命的战鬼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几下兔起鹘落,闪电般落在谭音身边,高举手中短刀——这一刀劈下,只怕她整个人就要碎了。
谭音只觉整个人被大力一拽,她原本就心神不宁,一时不查,竟狠狠摔在地上,耳后凄厉的风声响起,她垂在肩上的一绺长发被利风生生切断。
后背被滚烫的液体染湿了,浓郁的香气霎时飘散开。谭音像被雷劈了一样跳起来,是血!大僧侣被战鬼劈中了!
她急急转身,却见周身丈许范围有一层浅浅的金光荡漾——是有狐一族的结界?源仲挡在她身前,双手合十,两眼紧闭,嘴唇翕动,不知在默念什么。
战鬼的短刀狂风暴雨般劈在结界上,每劈一下,金光就淡一些。结界可以挡住他的短刀,却挡不住刀劈出的狂肆利风,源仲胸前被劈出许多血口,鲜血一滴滴落在地上,香气浓郁至极。
这样下去他会死。
谭音将手伸入乾坤袋,摸索到最后一根金丝楠木,正要取出来,源仲突然一脚狠狠踩上她脚背,她疼得手一滑,金丝楠木又掉回乾坤袋里了。
“唉,你这个累赘!”他大声叹气,十分嫌弃,“男人打架,女人掺和什么!乖乖在后面待着!”
他合拢的双手忽然缓缓张开,一团浓烈的金光盘桓在掌心,翻滚流动,像一颗小小的金色心脏。
“当”的一声巨响,结界终于被战鬼劈碎,源仲掌心中的金光轻盈地飞了出去,瞬间炸开。金屑像长了眼睛一样团团笼罩战鬼,他慨然不惧,手中短刀舞得好似一团翩跹蝴蝶,然而刀锋却劈不开这浓郁的金屑,它们渐渐缩小收拢,将他裹成一团金色人影。
“走!发什么呆!”
源仲一只手将谭音的后领子一拽,硬生生把她抛上极乐鸟背,他双手合十,念一声:“长!”
包裹住战鬼的金色碎屑突然化作千万根细长的尖刺,硬生生将那个战鬼穿透。
源仲又念一声:“爆!”
金色的尖刺剧烈地爆炸开,那只战鬼连痛呼的时间都没有便成了碎片。
源仲长出一口气,浑身是血地回头看看谭音,突然笑了笑,语带诙谐:“我还是挺厉害的吧?”
一语未完,他再也撑不住,双脚一软便要摔下去。
谭音赶紧把他捞起来,吹了声口哨,极乐鸟被满地血液中散发出的浓郁香气刺激得十分狂躁,原地转了好几圈才拍着翅膀飞高。
“你……你这个累赘……”源仲还在埋怨,脑袋靠在她肩上,忽然抬手撩了一下她的头发,声音低微,“傻姑娘,你是不是喜欢我?”
谭音没有说话,他也没有听到她的回答,伤势太重,他很快就晕死过去。
天穹中的天神虚像还在呼唤:“无双,无双……”
谭音紧紧握住裙角,将韩女的呼喊丢在了身后。
包裹住源仲左手的晶体是神水晶,神界至宝之一,可以封住神力。不过战鬼用的并不是最纯净的神水晶,所以颜色呈黑灰。
谭音捧着源仲的左手,轻轻触摸。
神水晶平时是一团黏稠晶莹的液体,一旦接触到神力,便自动贴合包裹,变成最坚硬的晶体,无论什么利器也不能将之破开。曾经的神魔大战,她用神水晶为泰和做过盔甲,那具神水晶的盔甲,伴随着他打了无数胜仗。
不过眼下最紧要的并不是这不知从何处来的神水晶,而是源仲胸前的伤口。虽然有狐一族的结界保护他没有受到什么致命伤,但他胸前伤口还是纵横交错,被刀风划出无数道又深又长的血口。
仙人并没有那么容易死,可为战鬼所伤又是另一回事,刀风划开的伤口恢复得极其缓慢,战鬼带来的伤像毒药一样,侵蚀他的血肉,令他流血不止。
谭音拧干一块干净的帕子,替他擦了擦身上的血迹,但伤口不能愈合,帕子很快被血浸透,血反而越擦越多,血液中挥发出的香气简直令人头晕。
这样下去不行,他很可能在今夜死去。
谭音撸起袖子,双眼清光涌动,事到如今,她必须用神力替他修补身体了。
可是……心底突然响起一个淡漠的声音:你来到凡间,找到这个人,不就是为了等他死去吗?
谭音抬起的手又慢慢放了下去,她低头,静静看着源仲昏睡中苍白的脸。
泰和的左手在他身上,那只被魔魅斩断的左手陨落凡间后,几经辗转轮回,已经成为有狐族的圣物,融入血脉,有了自己的命数。而眼前的这个人,不过是好运继承到了而已。她身为天神,心态高傲地等待他的自然死亡,然后取得泰和的左手。
是的,泰和还在等着,他失去左手,神力衰竭,被封在神水晶里。倘若不快些,他只怕会像其他神君那样陨落消散,那是她最不想看到的局面。
到后来,她无论做什么,泰和都看不惯,不喜欢。现在他睡着了,她终于可以真正为他做一件事,她一个人等了五千年,等的就是这一刻。
谭音闭上眼,不去看源仲身上狰狞的伤口。不管这件事是不是有韩女的掺和,最终的目的还是达到了,她要等着这个人慢慢死去,然后取下他的左手。
心底的声音又淡然响起:你本就不该保护他,人反正不是你杀的,不用担心神格陨落,就这样安安静静等着取他的左手,不好吗?
可是她还是保护了,完全是潜意识的一种直觉行为,当利刃劈向他的时候,她想也没想就把他护在身后。
不对,她应当只是不想看到那只左手被砍下来。曾经也有神君发生同样的事,一只手陨落凡间,自己神力衰竭。那位神君亲自下界寻找,最终找到了那只手的新主人,当场将那只手取下接回自己身上,可他的结局却并不是恢复神力,而是在手接回去的那个瞬间更快地化成金光陨落消散,那是他扰乱命数的结果。
她不能让泰和也遭遇同样的事情,她下界找到左手的新主人,是为了等他自然死亡,然后用最顺应天数的方法将手还给泰和。
所以,现在源仲要死了,她要等的就是这个,她应当高兴才对。
谭音心烦意乱地站起来,她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可是又不愿去深想,她不能继续待在这里,血液中散发出的香气让她头痛欲裂,她要出去等着,出去就不用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死去。
袖子突然被人轻轻拉住,谭音如同惊弓之鸟,整个身体都绷紧了,骇然低头。源仲不知何时醒了,两只漆黑的眸子静静看着她。
“去哪儿?”他声音很虚弱,好像随时要断气了。
谭音实在不擅长撒谎,脑门子出汗才结结巴巴地憋出一个理由:“你、你伤得很重,我去、去找大夫……”
他笑了笑,缓缓松开手,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早点回来,别乱跑,外面很危险。”
他又沉沉晕死过去,鲜血已经将床褥浸透,只要一个时辰……不,半个时辰,他就会彻底死去,仙人也不例外。
谭音觉得喉咙一阵阵发痛,好像被人在狠命地拉扯。
心底那个淡漠的声音在催促她出去,可声音越来越轻,渐渐淡不可闻。
韩女在叫她,泰和一定出事了,泰和还在等着她,如果不把左手拿回去,他会彻彻底底消失。谭音觉得浑身都在发抖,眼前一片模糊,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放出神力,替他修补身体了。
她一面哭一面修补,哭得像个茫然无措的小孩子,不知是为了泰和,还是为了床上奄奄一息的大僧侣。五千年没有流过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她自己都觉得害怕。
修补身体的剧痛令源仲又醒来很多次,他昏暗的黑眼珠最终准确对上她的眼睛,然后突然用力抓住她,抓得十分紧,以至于他的指节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我是在做梦?”他昏昏沉沉,神志不清,眼前那双黑宝石般的眼睛,是梦?非梦?他那么多年的寻找与祈求,如今正在眼前。他忘不掉这双眼睛,清冷,却又藏着燃烧灵魂一般热烈的东西,那不该是天神的眼睛。
“看着我,看着我……”他乞求。
那双眼睛徘徊躲闪,最终静静与他对视。
他复又惊觉了什么似的,喃喃问道:“姬谭音呢?她去哪儿了?”
没有人回答他,他眼前阵阵发黑,很快再次陷入深深的梦乡。
修补仙人的身体要费力许多,等大僧侣的伤口完全愈合时,天已然大亮。
谭音摸了摸他的额头,他已经没事了,大约要睡上五六个时辰才能醒。她长长出了一口气,有种虚脱感。
外面人声鼎沸,所有仙妖,包括凡人都在热烈地讨论着昨夜的天神现世。
谭音厌烦地合上窗户,指尖泛出一缕清光,轻巧地弹入大僧侣眉间——下个印记,他有任何异常她就会知道。想了想,她又从乾坤袋里取出最后一根金丝楠木,用清光切割出一个机关人,护在他床边。
现在,她可以走了,她要去找韩女谈谈昨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