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葵，我今日特意去下界，给你买来了凤仙楼的大肘子，你尝尝看，好不好吃，好吃的话我以后天天给你买。”
之桃面无表情地张开嘴，吃下将离夹过来的一块肘子肉，粗略嚼了几下，便咽下肚，随后又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端坐在那，再也没有曾经吃得满嘴油花的欢腾笑脸。
将离见她如此模样，心中忍不住涌上一阵酸楚：“好吃吗落葵，要是好吃的话，你就笑一笑好不好。”
将离的话音刚落，之桃的嘴角便随即向上扬了扬。可那并不是笑，仅仅是做了一个笑的表情，她眼神中的漠然没有丝毫变化，仍旧是那么的空洞无神。
“你明知她已失去一魂一魄，又何必在这自寻烦恼。”
问寒站在门口，神色复杂地望着屋内的景象，随后长叹了一口气，走到之桃身边坐了下来。
“主上。”将离见到问寒，连忙站起身，毕恭毕敬地拱了拱手。
“嗯。”问寒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将离，其实有件事我想了很久，你与小桃，今后还是不要再见面了吧。”
“为何！？”
“你要知道，我们所做的这一切，目的都是为了复仇。我们要杀了仲光，杀了应陌，覆灭天界！而你如今这是在做什么，你已经让那些无谓的情感蒙蔽了双眼！”
“我没有！我如今仍旧夜夜难以入眠，一闭上眼，便是我的家人惨死的画面，我没有一天忘记过那些血海深仇，一刻都没有。天界之人皆是虚伪狠绝，仲光当年误杀我全家，为防此事真相外泄，甚至不惜追杀我这个手无寸铁的孩童。这些事情皆是历历在目，我又怎么可能因为……因为这种毫无意义的感情而放弃复仇呢！”
问寒见他仍是嘴硬，不禁无奈地摇了摇头。将离这孩子，只怕早已对之桃情根深种，只是复仇与情爱这两股执念交织在心中，让他的所作所为渐渐与他的初衷背道而驰。若是任由他这么下去，早晚有一天，情爱之念会占领高地。到时候，只怕他会做出让他多年的谋划付诸一炬的举动。
“若你执意要继续参与计划，那便与苏阮晴成亲吧。只有这样，你才能认清现实，不至于某天被那些所谓的情爱牵绊住手脚。”
将离怔怔地望向问寒，张了张嘴，却愣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问寒瞧见他如此模样，叹了口气，起身说道：“不要怪我狠心，也希望你牢记我们的初衷。好好想想吧，决定了，便告诉我。”
说完，问寒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门，只留下暗自神伤的将离。
树上最后一朵深冬的腊梅被一阵强风吹打而下，落在地上，枯黄的花瓣四散了一地。细细看来，竟一时分不清那究竟是落花，还是离人之泪。
-
“应陌！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小桃子怎么会无故失踪！你给我解释清楚！”
一进门，景澄便怒气冲冲地走到应陌面前，揪住他的衣襟，一把将他拽了起来。
“你这是干嘛，小桃失踪又不是他的错，你一来就冲他去干嘛。”暮成见状赶忙上前将二人分开，随后不由分说地强行将怒火难遏的景澄按坐到了椅子上，“我将你叫来是让你来帮忙的，不是让你来添乱的，小桃失踪，难道你觉得应陌他就不担心吗。”
“小桃子失踪，难道就和他无关吗！？”景澄毫不示弱地怒拍了一下桌子，随后恨恨地望向神色黯淡的应陌，“若不是他，小桃子好好的在魔界待着，又怎会不知所踪！”
说完，景澄甩开暮成按住自己肩头的手，猛地站起身来：“我告诉你应陌，若是小桃子有什么不测，我白狼族第一个饶不了你！至于你们天界，更是一个都别想好过！”
景澄一把抓起手边的茶盏，将它摔到地上砸了个粉碎，随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应陌，景澄他也是着急心切，一时口不择言，你莫要往心里去。”
“没事。”应陌幽幽地说着，抬手揉了揉紧缩的眉心。
这些天他们找遍了魔界大大小小的地方，就连冥河附近也找了不下三四趟，可却无一不是徒劳而返。他们也曾怀疑是天界之人搞的鬼，可询问了众魔卫，得到的结论却是并无异常。今天他们本想借着白狼族的力量，再去搜寻人界一趟，可谁料景澄刚一露面，便与应陌发生了如此冲突，看来得先安抚好景澄才行。
“暮成，要不我去劝劝小景吧。”毕方说着，艰难地扶着椅子扶手站起身，暮成见状，赶忙上前搀扶住她。
“还是我去吧，你如今已经足月，行动起来多有不便，再加上小景他现在正在气头上，万一不小心伤到了你……”
“哎呀，你瞎说什么呢，小景他就是闹闹脾气，哄哄就好了。我这大着肚子，他反而不好发作，要换成你去，说不定一言不合你俩还得动起手来。”毕方掩嘴笑着，宽慰地拍了拍暮成的手，随后一手托着酸痛的腰，缓缓向屋外走去。
暮成略显担忧地望着走远的毕方，直到她的背影彻底消失不见，这才坐了下来：“也不知道白泽他潜入天界这些时日有没有探听到什么。”
应陌没有说话，只是闭着眼，一遍又一遍地试图揉平自己紧锁的眉头。其实之桃失踪这事，多半就是出自天界的手笔，他也曾想过闯上天界一探究竟，可他如今既是娶了身为魔帝的之桃，也算是代表了魔界，他不想因为他的妄动而使三界再起纷争。好在之桃暂时没有传出任何消息，如今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事已至此，只能先静观其变了。
“报！”一个魔卫慌张走上前来，拱手道，“启禀魔君、大殿下，方才收到人界消息，说是穷奇在梵净山被天界派来的一个女子给擒获了。”
“女子！？可是之桃？”
“那通报之人并未见过魔帝真容，无法判断此女子是否就是魔帝。他只是说见到一女子突然独自现身梵净山，轻而易举地便收服了穷奇。”
“好，你且先退下吧，有任何情报记得随时通传。”
“遵命。”
待那魔卫走后，应陌与暮成相视一望，随即便心照不宣地瞬行来到了梵净山。
“果真是之桃的灵息！”
暮成又惊又喜地赶忙四处查探了一番，却发现之桃已不在这梵净山中，一时怒火中烧地便要冲上天界去要人。
“莫急，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莫急？我怎么可能不急！？”暮成听到这话，胸口顿时涌上一股无名火，他厉声呵斥着，怒目瞪着镇定自若的应陌，“小桃被天界掳走，只怕是凶多吉少，你怎么还能如此从容自如地跟我说‘从长计议’！？你到底有没有在意过她！”
应陌闻言，眸中的光亮又暗了暗，他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解释道：“之桃被天界掳走，却现身人界替天界收服了穷奇，这是其一。其二，她的修为虽是不弱，但独战穷奇却很难有多少胜算，可据那魔卫所报，她是‘轻而易举’地便收服了穷奇。此事有诸多蹊跷之处，如今局势不稳，我不想再看到三界重蹈数千年前的那场覆辙。之桃，应该也不想三界因她而再起波澜。”
暮成听到这话，顿时一怔，随后有些不好意思地拍了拍应陌的肩头：“抱歉，是我关心则乱了，那如今该怎么办，总不能让她就这么待在天界吧。”
“再等两日，看看白泽会不会带回些有用的消息吧。”
“哎，罢了，也只能如此了。”
说完，二人便瞬行回到了月沉宫，刚一站稳，便见到白泽满脸焦急地迎了上来：“你们俩跑哪去了，知不知道之桃如今已经被天界控制住了！”
“不要着急，你慢慢说，一定要把在天界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地通通说清楚。”
白泽气喘吁吁地缓了缓，接过应陌手中的茶水一饮而尽，随后便将之桃被夺取一魂一魄之事说与了二人。
“你可探听到她的一魂一魄被囚在何处。”
“此等绝密我怎么可能知道。我本来想着去找广白帮忙，谁知那个老东西又去闭关了，就连他座下的九灵也不知所踪。如今天界戒备异常森严，我也是蛰伏了好几日，好不容易才瞅准机会偷溜回来。”
“既然如此，那便由我去探上一探吧。”
“不可！”听到应陌要独自涉险，暮成立刻出言制止，“此行凶险万分，以你一己之力又如何与整个天界抗衡，不如由我领兵，带上魔界众将领，再让景澄带上他们白狼一族，与你一同前去要人吧。”
“魔界也好，白狼族也好，一个人都不能去。”听到暮成所言，应陌立刻斩钉截铁地否定了他这一打算，“我自己去，不过是天界与我的私人恩怨，但若是魔界和白狼族去，那便是正式向天界宣战，届时三界必将再无宁日。那种生灵涂炭的日子，我已经不想再经历了。”
暮成沉默了半晌，沉声说道：“那我陪你去。”
“不可。毕方她临盆在即，你若不在她身边，她又怎么能心安呢。到时候若是害她忧心过度而有什么不测，只怕不光是你，就连之桃也不会放过我。”
“那我陪你去。”
未等暮成开口，一旁的白泽便率先抢过了话茬。
“你也不能去。”应陌悠悠说着，又替他斟上了一碗茶水，“当初天尊临走之际，曾说过会让九灵替我们留意天界的异动，可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却并未知会我们，反倒还不知所踪。依我所见，他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否则断不会如此。此事还要拜托于你，继续去寻找他的踪迹。”
“哎。”白泽本想再劝上一劝，可见他既是心意已决，便只得无奈地长叹一口气，勉强应允了下来。
“此事归根究底，皆是因我而起，放心吧，我一定会将之桃完好无损地带回来的。”
“不光是之桃，你也是，一定要完、好、无、损地回来，听到了吗。”
“嗯。”
自之桃失踪那日起，这是应陌第一次舒展容颜。他与白泽同在天界的这些许年，始终不过是点头之交，想不到来了魔界，关系倒是比以前亲近了不少。
-
天界南天门，两个值守的仙兵正强打着精神，面无表情地望着眼前茫茫的一片云海。最近天界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那些上神一个个皆是紧张兮兮，一副如临大敌似的。刚开始他俩还严阵以待，可过了这么多天，瞧着天界除了冒出个修为极高，却怪里怪气的女仙之外，也没有什么异常，便渐渐恢复到了往日松懈的状态。
一缕疾风狭携着阵阵檀木香气猛地从云海中掠出，惊得原本昏昏欲睡的二人顿时一个激灵，他们赶忙紧握手中的长戟，定睛张望了一番，待确认四周确实并无异常之后，这才安下心来，继续昏昏欲睡了起来。
应陌回到天界第一件事，便是去了将离所在的临华宫，远远便瞧见临华宫四周皆布置着红幔，似是刚办完喜事的样子。应陌躲到一处人烟稀少的角落，打昏了一个路过的小仙，将他幻成了墙角边的一颗石子，随后又幻作他的模样，镇定自若地走了出来。
“哎，子衿，你跑哪去了。”
应陌刚一露面，便被一个瞧着年纪不大的小仙拦了下来，不由分说地便将一盘清蒸鱼塞到了他手里：“赶紧送过去，迟了可就要挨罚了。”
“送到哪里。”
“你傻了啊，当然是送到龙骧将军的寝殿啊。真是的，整日这么迷迷糊糊的，难怪都两万年了还是个没入仙籍的散仙。”
那人嫌弃地瞥了他一眼，随后头也不回地便离开了。
应陌无奈地摇了摇头，便端着尚还有些烫手的鱼，来到了将离的寝殿。
一进门，他便见到了坐在桌前一脸嫌恶的将离，旁边的女子，瞧着有些眼熟，但一时却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
“夫君快看，是你最爱吃的清蒸鱼。”那女子娇滴滴地说完，便转头望向了站在一旁迟迟未动的应陌，瞬间换了一副不耐烦的面孔，呵斥道，“还愣着干什么，放下啊。”
应陌微微一怔，将手中的鱼放下后，便若无其事地走出门去，隐匿了身形气息。
“夫君，你多吃些。”女子说着，夹起一块鱼肉放到了将离的盘中。
将离盯着盘中的鱼，忍不住皱了皱眉头：“阮晴，你还是唤我将离吧，以后我们还是一切照旧，若你哪天得遇良人，我愿意退出，完璧归赵。”
苏阮晴听到这话，夹菜的手顿时僵在了原处。她沉默了半晌，又恢复了原本灿然的模样：“夫君，你在乱说什么啊，我既然嫁给了你，那便是认定了你，无论以后发生什么，我都会不离不弃地陪在你身边的。”
“够了。”将离将手中的筷子猛地拍在桌上，脸上的冰冷似乎更沉了几分，“你我之间本就是场交易，天界想要通过联姻来拉拢你们正一派，而我，需要通过娶你，来获得留在之桃身边的资格。阮晴，我明白你对我的情意，但是你一定也明白我对她的情意。我不想骗你，也请你不要再自欺欺人。”
说完，将离起身便走出屋去，应陌见状，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他有预感，将离现在要去见的人，定是之桃。
果然，将离七转八绕地，走进一处重兵把守的偏僻院落。院周围有结界，应陌无法不被察觉地进到院中，只能在结界外观察着结界内的一举一动。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将离满脸凝重地走了出来，应陌赶忙紧随其后，跟着他来到了仲光所在的太微玉清宫。
仲光此时正批阅着行文，见将离前来，便一脸伪笑着，放下了手中的笔。
“贤侄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啊。”
贤侄？
应陌微微皱起了眉头。这将离不过一届凡人，来天界不过数年便成为仲光的心腹，如今二人更是以叔侄相称。难道说……他与问寒之间有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
“主上托我来告诉你，是时候收网了。”
仲光闻言，顿时神色一凝，未发一言，起身便向门外走去。将离似乎并不意外，跟在仲光身后来到了太微玉清宫正殿前的一处宽阔的圆台之中。
不出片刻，天界诸神纷纷瞬行至此。应陌定睛一瞧，来的皆是有着数万年修为的神阶之人，众神一个个手持兵刃，皆是杀气腾腾。
事已至此，应陌已然清楚自己的处境，真是好一出“请君入瓮”。
应陌冷冷一笑，撤去了周身幻术，现出身形。众神见到应陌，立刻警觉起来，一个个怒目横眉的，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了一般。
“哎呀，这不是破军星君吗，真是许久未见啊。”仲光故作惊愕地说着，眉眼间却是难掩的得意之情，“你这多日未归的，天界新添的些生面孔，需不需要朕替你引荐引荐啊。”
说完仲光摆了摆手，众神见状纷纷后退，让出一条通路来。
直到这时，应陌才看到一直站在远处纹丝未动的之桃。她面无表情地站在那，眼睛虽注视着前方，但眼神却像一滩死水般黯淡无光。
“小桃……”
应陌喃喃着刚向前踉跄了一步，便被满脸诡笑的仲光挡在了身前：“破军星君莫急，你与我天界的账还没算清呢。”
说着，仲光面向众神，朗声道：“诸位，这破军星君当初执意叛离我天界，如今又大摇大摆地回来，实是不将我等放在眼里。今日，朕便行天道，借那魔帝之手，诛了这叛神！”
仲光话音一落，眼中顿时凶相毕露，他单手快速结印，口中念念有词。只听远处一声闷雷，原本还万里无云的天空霎时间乌云密布，以遮天蔽日之势笼罩在这太微玉清宫之上。原本还直直站在原处的之桃，似是被什么所召唤，只见她左手迅速唤出素矰，右手凝灵力为矢，身子向前一倾，以星驰电掣之势直冲应陌面门，与此同时又连发数箭。应陌见状心中一紧，迅速在身前以灵力相抗，旋踵躲过此番攻势。
方才她这一击虽是来势汹汹，但右肘似是被什么牵制住了一般，行动不似先前那般流畅。回想前几日她只身收服了穷奇，莫不是那时受伤了！？
“小桃，你受伤了吗。”
之桃并未回应，闪身掠过，悬于半空之中，面无表情地望着应陌，随后以灵力为刃，割破掌心，将鲜血混以灵力凝结为数道血矢，持满弓之势对准了他。
“小桃！”
应陌此时心如刀绞，就连唤她的声音都忍不住微微有些发颤。他想起以前她跟在他屁股后面君上长君上短时的模样，那时还嫌她聒噪，可如今见到这个不再认得他，不会哭不会笑的之桃时，才恍然发觉，这世间万物都不及她的一颦一笑。
正在他心绪纷乱之际，之桃毫无征兆地猛然向他袭来。那混杂了神魔之血的灵矢，似万钧雷霆般如梭而至，凌厉的箭气将一些修为不济的小神震得口吐鲜血，倒地哀嚎。应陌见此招避无可避，只得奋力相抗，可那神魔之血的威力又岂是轻易可以化解的，在硬生生抗下这一击后，应陌顿觉胸口一闷，喉头一甜，喷出一口血来。
之桃静静地望着此人被鲜血染红的白衫，右手继续结矢，毫不犹豫地射向了他的肩头。那血矢刺穿了应陌的肩头后，便化作一片莹白光屑消散不见，只留下了一处触目惊心的血窟窿。
一滴泪，顺着她的脸颊跌落下来。她在流泪，可脸上却依旧是那冷若冰霜的漠然，她的动作未有丝毫停滞，继续结矢，对准了他的胸口。
应陌静静地望着她的眼睛，莞尔笑着，轻声道：“惟愿此情长，不负相思意。”
一声啸鸣掠过，那血矢直直刺入了应陌的胸膛。
周遭的一切似乎都瞬间失去了声响。应陌就这么痴痴地望着之桃，眼前的景象渐渐地模糊成一片，消失在了深渊一般的黑暗之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