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暖和了起来，枯枝吐出了新芽，青草破土而出，河面上的冰霜消融，湍湍而流，跑去南方过冬的鸟兽也都飞了回来。然而这一片勃勃的生机，却丝毫未能将笼罩在白泽心中的阴霾驱散。
那日，之桃借口将他支走后，他四下打听了个遍，好容易才寻得东边市集上那卖肘子的杨大叔。当他听到那杨大叔说自己早已经不再出摊后，便顿时明白了之桃的用意。
有那么一瞬，他很想回去劝她留下，但那日他带着援兵赶到时，看到的那鲜血淋漓的场景，至今仍让他难以平复。连他都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她呢。这一切本就是无解，强留下她，也只会让她心中更加痛苦，倒不如放手，让她一个人好好静静，等哪天想开了，也就会回来了。
那天，白泽独自坐在街边，恍然若失地望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直坐到深夜，最后一个摊子收了摊，这才姗姗着回到月沉宫。
月沉宫中静悄悄的，除了树叶沙沙的作响声和时不时传来的一声鸟啼，便再无别的声响。白泽缓步走进屋内，里面不出所料的空无一人，桌上整齐地摆放着的几份书信，显得格外扎眼。他轻声叹了口气，走上前，将桌上的书信拿了起来。一共五封信，每封的信封上都写着名字，有他的、应陌的、暮成的、景澄和玥铃的。那些信拿在手上沉甸甸的，但明显应陌的那封要比其他人的都要厚上一倍。
白泽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坐到一旁，打开了自己的那封细细读了起来。
之桃说，她累了，三界之中的尔虞我诈、恩怨情仇她不想掺和，她现在只想去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她说，她已经将天鉴珠放入心脉，这样无论是他们还是天界，都无法循着她的灵息寻到她。她说，希望白泽可以替她保护好魔界，保护好魔界众生。至于应陌，她希望白泽可以对外放出应陌已死的消息。他仙骨尽失，仲光又一直意欲夺他性命，只有他“死”了，仲光才不会再对他出手，他也就能平安地活下去了。最后她说，她会好好活下去，苦学医术，寻找唤醒景澄的法子。她说，希望她所爱的他们都可以一生平安喜乐、无灾无痛。
其他人的信，白泽没有拆开，而是一一放到了他们的枕边。
后来，玥铃醒了，哭哭啼啼、失魂落魄了好几天，这才勉强接受现实，带着景澄回到了白狼族。
再后来，应陌也醒了。他看了之桃的信，没有过多言语，便不顾自己未愈的重伤，硬撑着就要去寻她。他边向外走，白泽边紧跟在一旁，反反复复地苦口相劝。不过白泽的劝诫似乎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直到他终于支撑不住昏死过去后，白泽才得以将他又带回月沉宫。
在应陌昏睡的这段时间，白泽也想通了，这对痴男怨女的心结，终究还是要他们自己解开。人活一世，凡事不就是求个无悔吗。他想去，就随他去吧。不过去的前提，是他必须要先把伤养好，不然以他这凡人之躯，只怕还没出魔界就要一命呜呼了。
往后的这两个月里，应陌除了睡觉和喝那些苦的要死的伤药，便是呆呆地坐在那棵歪脖子桃花树下，静静地望着上面一张张随风而动的花笺默默流泪。从之桃离开的那天起，他好像就变成了一个小哭包，无论做什么，都会想起之桃的一颦一笑，一想到她，眼泪就止不住地流。吃饭的时候吃到好吃的肉，他就会想起之桃吃的满嘴油花的欢腾模样。看到书案，他就会想起之桃伏在案上，一脸不爽地奋笔抄写着八大神咒。看到白色的衣衫，他就会想起之桃总是向他抱怨，白衫穿起来显得一点都没有气势。
她在信上说，她相信她父母的死与他无关，还说让他千万不要再因此而有所负担，她以后绝不会再缠着他，他可以尽情去过自己想过的人生。
她是傻子吗。
他此生中的每一时每一刻，都已烙印上了她的痕迹。他想要的，是有她在身边的人生啊。
他不懂，明明他对她的爱意都刻在了心里，露在了脸上，为什么她还是执拗地说他不爱她。难道非要他把这颗心剖出来给她看，她才肯相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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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应陌喝下这最后一副药后，白泽虽是不忍，却也只能放手由他离开。
临行前，应陌将一张花笺挂到了那歪脖子桃花树上后，便急不可待地离开了魔界。白泽望着花笺上的那句“定不负相思意”，无奈地叹了句“痴儿”后，便回到殿中，继续处理手头上那堆繁杂的政务。也不知他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这魔界的重担竟落到了他这个原本跟魔界八竿子打不到一块的天界神兽身上，好好的闲散日子没得过，只能终日埋在这堆怎么处理都处理不完的政务之中。
造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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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秋来，几度寒暑，应陌在这人界之中漫无目的地游走了数年。他曾跨越无数山海，把他们去过的地方都找了一遍。也曾像个疯子一般，逢人就拿出之桃的画像，询问他们是否见过此人。无数次的失望，让他痛不欲生，可即便再怎么痛苦，都无法止住他的脚步。他说过，他要护她一世，上穷碧落下至黄泉，纵使粉身碎骨、神魂俱灭也绝不退却。
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找到她！
“请问你可否见过画像上的这位女子。”
“没有没有。”
“你再好好回忆回忆，她个子大概这么高……”
“没有没有。”
路人满脸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连看都没看那画像一眼，便径直离开了。
应陌似是习以为常一般，静静地收起画像，准备往人群更密集的市集深处走走。
这时，一个小女孩举着糖葫芦，嘴里随意地哼着小曲，蹦蹦跳跳地从应陌身边经过。听到那小女孩嘴里哼的调调，应陌当即错愕地怔在了原处。待回过神后，他赶忙快步追上那小女孩，一把将她拽住：“你方才哼的曲子是从哪里听来的！？”
小女孩不过七八岁的年纪，突然被这么一个怪叔叔拽住，顿时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应陌见状，顿时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赶忙松开手，连声安抚。
“你干嘛！光天化日还想抢孩子不成！”
一个瞧着像是小女孩娘亲的中年妇人快步上前，一把将那小女孩揽到了怀里，恶目瞪着他。
“你误会了，我只是想知道她方才口中所哼的曲子是从哪里听来的。”
“滚滚滚，哪里来的疯汉，胡言乱语。杏儿，我们回家，以后可得长长记性，不能随意离开娘身边，听到没。”
应陌见她们要走，一时心急如焚，情急之下，干脆将身上所剩无几的碎银都拿了出来：“只要她肯告诉我这曲子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银子便都给你们。”
那中年妇人见到那些银子，顿时眼前一亮，整个人的态度也顿时舒缓了不少。她轻挑眉毛，清了清嗓子，伸手接过那些银子，低下头，轻声问道：“杏儿乖，告诉娘，你方才哼的是什么曲子啊。”
“凰求凤啊。”
听到这个名字，应陌的心猛地一紧。当初她为他写这首曲子的时候，曾被他打趣说这曲应起名为凰求凤。
是她，真的是她。
他终于找到她了。
应陌急切地追问道：“这曲子你是在何处听到的。”
“就在前头那个茶馆里，是个漂亮的琴师姐姐唱的，可好听了，我们镇上的人都会唱……”
应陌等不及那小女孩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疾步跑向那间茶馆，可谁知刚要进去，便被门口的小厮拦了下来。
“去去去，瞧你这副寒酸样，这里也是你配进的地方？”
小厮一脸嫌恶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头发蓬乱，白衣沾尘，满脸胡茬，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有钱的主。
“麻烦通融一下，我进去找个人，很快就出来。”
“不行不行，你这样的进去，还不得把我们的客人吓着了。”小厮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不容置喙地一口拒绝。正当他准备强行赶人时，猛然间瞥见他腰间的玉笛。他虽是个普通小厮，但好歹在这茶馆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也算是见识过不少的达官显贵，一眼便瞧出了那玉笛的不俗之处。他回了回神，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这人一身的行头虽是寒酸，但仔细一瞧，长得倒是格外俊美，尤其是眉宇间的英气，似有种出尘脱俗之味，“那什么，要不你就把身上的玉笛压在我这，若是你能结得出这茶钱，我就把这玉笛还你。”
“不可。”
应陌连想没想便一口回绝。这是之桃亲手为他做的，怎么可能随意交予他人。不过瞧他这架势，若是没点值钱的东西压下，只怕他是不会轻易放他进去的。
既然如此……那……便只能暂且委屈它一下了。
应陌抬起手，意念微动，那绝尘便瞬间被唤至其手中。
“给。”
应陌说着，伸手将绝尘递到了那小厮面前。小厮颤颤巍巍地接下绝尘，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禁捏了一把冷汗。
也不知这人是什么来路，瞧着衣衫褴褛的，身上带的物什倒是一个华贵过一个。这剑柄的雕刻如此精美绝伦，还有那透过剑鞘隐隐散发出的温润白光，看着可不像是凡间之物。
阿弥陀佛，神仙保佑，但愿自己可别招惹上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应陌在那茶馆里转了几圈，却始终没能找到之桃的踪迹。正在他灰心丧气之时，只听茶馆内骤然传出一阵喧腾之声。应陌随着众人的目光，转身望向了茶馆正中的台子上。
只见一个小厮捧着一盏香炉走上台来，将它摆在案边上，小心翼翼地将香灰、香碳、云母片依次放入香炉之中，焚香，盖鼎。不一会，那檀木特有的馥郁悠长的沉稳香气，便随着那一缕青烟缓缓弥漫开来。茶馆里的人皆深吸着那出尘绵长的香气，一脸沉醉地闭目茗着茶。
应陌闻到那熟悉的香气，不知怎的，竟霎时间泪如泉涌。他轻轻笑了笑，泪眼朦胧地痴痴望着台上。
他知道，她就在这里。
他知道，他终于找到她了。
待那檀香焚了片刻后，只见台上的珠帘微动，众人之中骤然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一个薄纱遮面的娇小女子，手中抱着一把古琴，缓步走上台来。她将手中的古琴放在案上，跪坐在布团之上，双手悬于琴弦之上，稍稍停顿了片刻。众人见状，立刻鸦雀无声起来，一个个伸长了脖子，聚精会神地望着台上。
她的指尖轻轻划过，弹奏出的弦音低鸣，像是在诉说着那破碎了一地的一片伤心。
应陌恍然若失地站在那里，听着台上那声声泣泪的琴音，一时间竟哽咽到不能自已。这曲，明明和她当初弹与自己的并无差别，可不知为何，如今听来，竟是如此哀转久绝，令人闻之不禁肝肠寸断起来。
她神色悲凉地弹奏着，猛然间指尖一顿，在一片死寂之中，开口唱了起来。
“疏星淡月，凭栏遥相望。万千思量，一朝空断肠。冷酒成霜，几番风露立中宵。相思成痂，尽看人间终暗哑。离愁苦，瑶琴伤，涉千里，却道惆怅了无益。急风平添骤雨，懵懵直问归期。不知结发相思意，还道痴心。徒有百转千回念，纵难自已，一枕黄粱。”
那凄凉哀婉的歌声如泣如诉，宛如刀口直透温柔的旧梦。那从指尖流淌而出的零星琴音，轻歌慢诵着那声声的一厢情愿，有始无终。
应陌静静地流着泪，从腰间拿出她送他的那支玉笛，放到嘴边，轻声吹奏起来。
之桃听到那声笛音，心中为之一颤，就连手都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一连弹错了好几个音。
是应陌。
真的是他。
之桃强行压抑着心中的欣喜若狂，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若无其事地弹奏了下去。
她不能再重蹈覆辙，她不能。
一曲终了，之桃似往常一般，向众人作了个揖，便抱着琴走下台去。应陌见她如此无动于衷，哪里还能再沉得住气，便干脆不顾众人阻拦，强行闯入乐师们休息的房中。
“小桃。”
他站在门口，泪眼朦胧。
她背对着他，看不到表情。
“小桃，我来接你回家了。”
之桃挽了挽耳边的碎发，一脸镇定地回过头来。她本想故作不识地将他赶走，可猛然瞧见他如今这副狼狈之相，心中还是狠狠地痛了一下。
他瘦了。
曾经不染一尘的白衣，如今泥渍斑斑。曾经如绸缎般的长发，如今杂乱地纠结在了一起。他脸上的神情，复杂得像是个有着七情六欲的凡人，眉眼之中也再没有了往日的那份淡然自若。
她记忆里的应陌，一直都是白衣诀诀，仙姿绰绰，一颦一笑皆是的惊鸿。可如今的他却像变了个人，而这一切，都是她害的。
之桃回了回神，强忍着心痛，莞尔笑道：“公子认错人了吧，我从未见过你，也并非你口中的小桃。”
“那你又怎知那声‘小桃’是在唤你。”应陌说着，目光凶戾地望向屋内其他几人。那些乐师见来者不善，一个个赶忙夺门而去。不一会，这屋里便只剩了应陌与之桃二人。
“从我在街上听到那首曲子时，我便知道是你。还有那檀木香，那绕梁，你又当作何解释。”应陌哽咽地说着，向前走了一步，“你向来都不擅长说谎，你莫不是以为一张面纱，便能让我认不出你吗。”
“住手！”
一声底气十足的怒吼将二人着实吓了一跳。应陌回过头，只见方才在门口见到的那小厮，正扛着绝尘气喘吁吁地冲进屋来：“好啊！你这淫贼！方才我就觉得奇怪，你这副穷酸相，怎么可能有这么名贵的佩剑！定是你觊觎我家白姑娘已久，为了进到我们如云茶馆一睹芳容，这才从别处偷来的对不对！”
之桃听到他的话，又见到他肩上扛着的绝尘，顿时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是傻子吗，竟然把绝尘这么随意地交到别人手上，那可是与他心意相通，陪他征战了万年的上古神兵啊。
“你身上没有银钱了吗。”
“嗯，方才在街上刚好全部花完。”
“若是要质押，为何不用那玉笛。”
“什么都可以，唯有这玉笛不行。”
之桃心中猛地为之一滞，随后又突突突地狂跳不止。
他……这么宝贝她送的这支玉笛吗……
难道说……他……
之桃用力地攥了攥拳头，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胡思乱想，随后望着那小厮，淡淡地说道：“浩阳，送这位公子出去吧，我有些累了。”
说完，之桃便转过身，背对着他坐下，不再说话。
“小桃……”
“桃什么桃，走走走走，别在这碍手碍脚的。再纠缠，我可就要报官了。”浩阳一脸嫌恶地说着，抬手推搡了他一下。
这次，应陌没有反抗，他深深地望了之桃一眼，便转身走了出去。
之桃听着二人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隐忍了许久的泪水，终是决了堤。
方才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以为他是爱她的。或许是这些年，日子过得太慢，竟让她有些隐约忘记了，他并不爱她的事实。他此次来寻她，也不过是站在长辈的角度上的担心吧。这不，看到她一切安好，便就安心地回去了。
呵，她究竟在奢望什么。
之桃就这么呆坐在镜前，哭了许久，直到哭得日落西方，头昏脑涨，这才罢休。她站起身，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准备回家。
刚一走近茶馆的大门，便见到浩阳怒目瞪着外面。那个被他怒目瞪着的，正是一直守在门前，怎么都不肯离去的应陌。
“白姑娘，你来啦。”见到之桃，浩阳立刻疾步迎上前来，“那个怪人从方才就一直守在门口，死活都不肯离开，我们本来找了几个人想要把他赶走，但奈何他拳脚功夫了得，竟是奈他不得。我看此人来者不善，要不你从后门离开，先避避风头？”
之桃侧脸望向门外，刚好与应陌的目光撞了个满怀。她赶忙做贼心虚般地收回了目光，轻叹了一口气：“没事，随他去吧。还有那把剑，先还给他吧。他欠了茶馆多少钱，就从我账上扣好了。”
之桃说完，便径直走了出去，没有再看向应陌，而是视他为无物般，从他身侧擦肩而过。应陌刚要追上去，便被浩阳叫了住。浩阳没好气地将绝尘往他怀里一塞，忿忿不平道：“算你小子好运，我家白姑娘菩萨心肠，不屑与你计较。我劝你还是别想打她的主意了，追她的人，单是达官显贵，就得从城南排到城北。就凭你，啧。”
浩阳还没说完，应陌便拔腿赶忙往之桃走去的方向追去。
从城南排到城北？
那他就从城南打到城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