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回到家,母亲要木子像个真病人一样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木子还没躺下,就觉得自己像是在装病。母亲说,不是让你装病,是让你躺下练习练习,看看胳膊腿儿不动的话,你能躺多久。当然是躺得越久越好啦。
木子躺了不一会儿就浑身难受。他开始数数,数了不到一百,觉得连躺在床上数数也是受罪。幸亏小床安在西屋外间的窗子旁边,抬起头就能望见庭院的二门。还能看见大花狗趴在大枣树下打盹;几只鸡在狗旁边刨食吃。若是没这扇窗子,木子躺五分钟就得把自己憋死。好不容易等到郑老师和姐姐从河崖头挖回了金盏草,大伙儿就按着郑老先生所嘱如法炮制,在木子的胳膊和大腿上涂了一层凉凉的黏黏的绿浆子。母亲事先找出了一个新的白口罩,把它拆开剪成几截,洗了一遍,浸入温盐水,再沥干。她把其中一截覆在了绿浆子上面。绿浆子味儿又浓又冲,满屋都是一股苦茵茵的青棵子味儿。
郑老师走的时候已近傍晚。她走到木子床前,用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梳理木子乱糟糟的头发,还叹了一口气。木子感觉到了郑老师的气息轻拂在自己的脸上,心里就别提有多美了。
这一次,木子终于摆脱了那个毒妮子的欺凌。另外,放下尊贵且不说,自己可是个正经的接班人儿呢。谁若不承认,就让他去问郑老先生。等伤好之后,虽不能和大诗人平起平坐讲讲理儿,但以后也不至于让他给整掉了队。这一点让木子很放心。心里这么一盘算,木子就很乐得做这个真病人了。母亲喂他吃过饭后,过了不大一会儿,他就呼呼大睡起来,再也不怕做噩梦了。
第二天,母亲早早起来,先用湿毛巾把木子身上过夜的那层干浆子擦去,又给木子做了一大碗炝锅挂面,罕见地放了两个荷包蛋。母亲等木子吃完饭,又捣了一碗新鲜绿浆子,小心地敷在木子的胳膊和大腿上,再在草药上面覆上一层新沥过的纱布。母亲说她特地向生产队长请了假,留在家里照看木子。
刚敷上新鲜草药,木子的胳膊和大腿麻酥酥、凉森森的十分舒服。在习惯了苦茵茵的青棵子味后,反倒觉得草木清香扑鼻呢。人躺在床上就别提有多逍遥自在啦。
可是,木子躺了不到一小时就开始浑身痒痒。就是那种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痒的痒痒。一会儿脖子痒得钻心,一会儿肩胛骨上像有虫子爬。屁股和腿腕也痒得火急火燎。木子想抓挠,可胳膊上刚涂满了绿浆子又动弹不得。这个浑身痒痒的滋味儿,比电影里的敌人的严刑拷打还难受。幸亏电影里的敌人不知道用痒痒这一招对付被捕的人们,要不然的话,谁受得了啊。木子就咬牙硬撑着,想看看自己最长能撑多久,结果白费劲儿。电影里考验革命意志的咬牙硬撑的法子,用在木子身上一点儿也不灵验。
木子实在受不了,最终还是招了。他就喊正在屋门外忙碌的母亲。母亲进了屋帮他把浑身的痒痒处挠了个遍。可前边挠过去了,后边又痒起来了。母亲就说,这是草药见效了。你要想快点好起来,那就得忍着!过一会儿就不那么痒了。
她为了转移木子的注意力,就启发木子,说,你想想今天语文课该学哪一课了,上节课学了几个生字?郑老师教算术是吧,你更该回忆回忆郑老师上节课讲的是什么内容呀。
木子总算安静下来了,可什么都没想起来。算了,不想啦!都没边没沿的,往哪儿想去?不过转念一想,自己今后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去上学了。一时间顿觉上学的坦途一路桃花开,喉咙发痒就想唱支歌儿。那么,唱支什么歌儿呢?木子常听的革命歌曲还真不少,会唱的也有几支,大都是打倒谁,消灭谁,砸碎谁,绝不放过谁。不过,有一支歌里有蓝天,有白云,有欢乐。那就唱那支欢乐的歌吧。那支与众不同的歌是上二年级的时候学的,木子至今没忘。
木子上二年级的时候,一天,一个叫丁海洋的年轻的复员军人,走进了木子那个班的独立的教室。他穿一身整齐的洗得发白的军装,白白净净瘦削的面庞,下巴的胡茬刮得发青;一双眼睛不大,却炯炯有神。整个人看上去英气逼人。
他一进教室就做了自我介绍。他说肖嫦娥老师回家生孩子去了,他是来替肖嫦娥老师教语文的。这个叫丁海洋的老师站在讲台上,不怒自威,说起话来简短有力。讲台下鸦雀无声,同学们看着他都忘了喘气儿。好像都很害怕他,其实心里又暗自喜欢他。一时间都不知怎样对待他好。曹良国二话不说,跐上课桌滋溜一声钻洞跑了。他从此好几个月就没再回教室里来。同学们都以为这个新老师会感到惊异,起码也会好奇。谁知新老师站在讲台上连眼皮都没往上抬,继续说他的话。可他敏锐的目光又分明告诉同学们,他能洞察一切,一切又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丁海洋老师大约来上了不到三个月的语文课。过后,木子忘了他教了哪几篇课文,可他说话,走路,表扬人,教同学们唱歌的样子,都深刻地印在了木子的记忆里。从那个时候起,木子知道了,当过兵的人说话办事处处都讲个规则,和博城庄上没当过兵的普通老百姓比,是有很大不同的。
丁海洋老师上了几天语文课后,有一天上语文课,他说他要改一改同学们常犯的几个老毛病。他准备先改同学们的第一个老毛病。他要求被点名起立回答问题的同学,要做到三条:第一条,站直身板,昂首挺胸,目视前方,不扭扭捏捏;第二条,回答问题直接了当,不啰啰嗦嗦;第三条,不会回答时,不吭哧半天不开口,或开口东扯葫芦西扯瓢。直接大声说俺不会就行了。
接下来,他开始讲课文。讲了一会儿,他就开始提问,并且专门找了一个没举手的同学起来回答问题。那个同学做到了第一条,没做第二条,直接做了第三条。那个同学大声地说,俺不会!
丁海洋老师立即表扬一句,很好,请坐下!同学们对那个同学又羡慕又嫉妒。早都想着得到他的表扬和客气的对待,于是他再提问问题时,全班就没几个愿意举手的了。时间一长,他怕他上课时偷懒的同学太多,所以,每当他站在讲台上提问时,就精心挑选全班那个最不愿意举手的同学站起来。这对他来说很容易做到,因为他的眼光总是那么敏锐。
这一来,在他的语文课上,全班同学几乎都装出一副极不愿意举手回答问题的样子。有机灵的甚至领先了一步,趴在课桌上抓耳挠腮地打瞌睡;或佯装伸懒腰打哈欠,希望他早点儿叫到自己的名字。一旦听到他叫了自己的名字,就立即站直身板,昂首挺胸,目视前方;简短有力地回答,俺不会!然后就稳稳地等着他表扬一句很好,再客气地请自己坐下。
在他给同学们改第一个老毛病的那段时间里,他站在讲台上,常邹着眉头问全班,怎么一个举手的都没啦?是我讲的不明白,还是你们都装糊涂?不就是那么简单的几句话嘛。那么,好了,我再讲一遍,这已经是第三遍了,请你们务必打起精神来牢牢记住。
再后来,他终于识破了他称呼为这帮小东西的小心思,上课提问时,也不再精选哪个是最不愿意举手的同学了。凡是被他点名站起来回答问题的同学,倘若绕过第二条,他原来给的很好、请坐四个字的待遇,就简化成一个字,坐!
他大概发现他改变不了这帮小东西什么,就开始改变自己。于是他就专注于教同学们唱一支欢乐的歌儿。他从识简谱开始教,把1、2、3、4、5、6、7和头顶上带一点儿的另一个1写在黑板上,教同学们唱到来米发扫拉希倒。再把那支歌儿的简谱也写在黑板上,他要同学们跟着他,先试着一节一节地哼唱简谱,然后按着歌词儿往下小声唱,最后连起一段儿来大声地唱。
他这一次总算成功了。没过几天,大部分同学都把那支欢乐的歌儿唱熟了。并且越唱越好听,越唱越动人。每天上午第一节课几乎都是语文课。一上课,他站在讲台上先起个头,挥动双臂指挥同学们唱那支欢乐的歌。歌声响起来,他双手掌心朝上平放胸前,往上抬升,再抬升;然后翻转手掌,两手掌心相对干脆有力地举起来,在眼眉前突然收住。同学们得到了他的喻示,声音大了一点,又大了一点,最后都尽情地放开了嗓子。歌声简直就是吼出来的,排山倒海,铿锵有力,震得窗棂发颤。把窗外从西边树林后面传进教室来的,挨刀的猪们的尖厉的嚎叫完全压下去了。
木子躺在床上,很长时间以来心里从未有过的轻松,让他噪子发痒,他就一心想唱支歌儿表达一下。他一开口就唱起了丁海洋老师的那支欢乐的歌儿。
蓝蓝的天空中,飘着彩云,
我们的心里充满欢乐。
党的培养,使我获得荣誉,
战火中锻炼我,茁壮成长。
啊~啊~,伟大领袖,
我们无限热爱您,
战士有颗火热的心,
我们永远无限热爱您。
……
吃过午饭,木子睡了一大觉。醒来的时候已经过晌午了,按学校的时间算,差不多下第一节课了吧。母亲坐在屋门口低头做针线活儿。大花狗叫都没叫一声,就摇着尾巴把一个人迎进庭院里来了,来的这个人是木子的小姑。
她挺着个大肚子,说是快生了,走路都非常吃力。她手里还拿着一兜鸡蛋。小姑中午就从小姑夫那儿听说木子出事儿了。小姑夫是在学校听吴玉强的大哥说的,说学校正处理这事儿呢。小姑从听到这个消息开始,心就悬起来放不下了。无论如何她都要来亲眼看看,她的侄儿还是不是全须全尾的那一个。
木子奶奶和母亲就嗔怪小姑忒大胆,路上出了事儿咋办?小姑只是轻描淡写说她心里有数。
小姑进了屋,站在木子床边低头看,躺在床上的侄儿是全须全尾的不假,可孩子的胳膊上、大腿上糊的什么呀,怎么上面还覆一层纱布呢,这是受的怎么伤啊?小姑的泪水眼看着就流下来了,她就这样直问身后的嫂子。木子母亲一脸无奈地说,让人掐的,扭的。不是一天两天,都二十多天啦,可他竟一声不吭,就这么一个皮孩子!
小姑摇手止住木子母亲的絮叨,又问她,平日里就没发现木子身上有异常吗?
这句话像是戳中了母亲的痛处。她别过脸去,半是辩解半是诉怨说,俺每天下工回来,要喂猪,要帮咱娘做饭。等吃完晚饭,就到了掌灯时分。你瞧,他在外间,俺在里间,灯昏屋暗,哪里看得清哟?第二天一大早吧,他捂得严严实实就上早自习去啦。他自己要是不说,谁能轻易发现他遭了这么大罪呢?
小姑费力地欠身坐上床沿,探身用手抚摸木子的脸,滴下来的两颗泪珠儿,打湿了木子枕头上一小片儿。小姑自言自语,该不会是孩子有什么心病吧,怎么受这么大的委屈不说出来呢?
木子胳膊腿儿不能随便乱动弹,可嘴闲不住。他不想让小姑再为自己掉眼泪,就大声说,姑姑,奶奶说你要给俺生个小表弟,你到底什么时候生呀,俺还等着领他一起上学呢。
木子的话让小姑又哭又笑。从来都是,小姑一掉泪木子就心疼。那时候小姑还没有出嫁,木子奶奶去东北大姑家住了好长时间也不回来。小姑想娘了,就一个人躲在堂屋门后面抹眼泪。木子看见了,就抓着小姑的衣襟跟着抹眼泪。小姑抱起木子哭得更伤心了。木子就拽起自己的袖口给小姑擦眼泪。
木子刚上一年级时,常常坐在位子上望着窗外发呆。有一次,他上课又望着外面发呆。可这次他望着望着,突然看见贴着窗棂边上的一个洞,有一双熟悉的眼睛在寻找自己。姑姑!那是姑姑的眼睛。木子心跳起来,等他眨眼再看时,那双眼睛不见了。
下了课,木子就朝教室东边的猪鬃加工厂遥望。猪鬃加工厂离教室不算多远,顺着一条深土沟往东走,走到一个稀稀落落长着几棵歪脖树的拐角,那里有一座石桥,过了石桥就到了猪鬃加工厂。姑姑在里面做检验员。一定是姑姑来偷偷看自己了。
一天上午,好像是刚下第二节课,小姑捧着一个小纸盒,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木子跑过去,小姑打开小纸盒,里面有一只黄口儿小麻雀。它羽翼未全,还不会飞。可它在小低盒里一点儿也不安份,不停地抖着翅膀乱撞。还歪脖望着天空呷呷叫。木子觉得它太稀罕人啦!姑姑说,她跟着电工整理库房时,在库房的地上捡到的。
李老师在旁边看了,就说,俺的妹妹人家,你这一来可帮大忙了。俺一直在他身上费神儿,指望他哪一天上课能从教室外面收回心来。这回准行,捧着个小雀儿上课,他的心肯定收回来啦。
奶奶和母亲没敢留小姑吃了晚饭再走,她们都很担心小姑的情况。姐姐放学后,母亲就让姐姐送小姑回家了。母亲一再嘱咐姐姐,可一定把小姑送到了家再回。
傍晚的时候,堂伯母和四哥辛利来了。堂伯母对木子母亲说,上次俺知道了木子那么晚走石墙胡同,还遇上了那种怪事儿,俺就给你说,事儿不好,怕孩子日后受妨哩。都说那户人家的宅地儿邪魅鬼祟的阴气太重。你看怎的,都让俺这张嘴说准了。
四哥辛利趴在床头上,对木子说,你受伤这事儿,学校已经报告上边了,听说金贵勋想采取行动抓人。那户人家你应该知道呀,没一个好人。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也应该算个斗争英雄。西校里都是这样议论的。俺就想问问你,这么大的事儿,你怎的就不告诉俺一声呢?当初你告诉俺,俺一样去东校找她!你也不至于受这么大的罪呀。
开学一个月了,四哥辛利前几天才去西校初中报名。他本打算今年秋天和学校就此别过,可堂伯母考虑来考虑去,还是没同意他那样做。堂伯母说,让他上两年初中再说以后的话。家里已有三个青壮劳力了,不差他这一根还没长成的樑。
木子听完四哥辛利的话,噌的一下坐起身来,抓住他的手问,英雄,你刚才说谁是英雄?四哥辛利平静地说,你呀,说的就是你。俺说的话都是全乎的,西校就是这样传开的。
木子忽地想起曹临波说过的开大会发奖状的事儿,心里不禁先暗自得意起来。没想到啊,那张奖状最终还是落在俺手里啦!到时候,俺倒听听曹临波该又怎么说。
堂伯母和四哥辛利走后,木子就在屋里四壁上,给未来的奖状找显眼的合适位置。这儿不合适,那儿也不合适;床头上不合适,床尾上也不合适。因为木子想象着不同的人,进屋门第一眼看到的墙上的位置总是不尽相同。到底贴在哪儿合适呢?直到睡着了,他也没在墙上找出个当意的最合适的位置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