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过后,木子记忆深处的时间链条发生了倒错。
木子一直以为,那年秋天,那桩大喜事儿是由一首欢快的祝酒歌伴着,突降到博城庄上的。在此后的漫长岁月里,木子每当看到文字写的,或别人提起的那桩载入史册的大喜事儿,脑子里立即回响起那首歌。
后来,木子查了查相关资料记载,才知道自己的记忆链条早就出现了问题。其实,是先降临了那桩里程碑式的大喜事儿,之后全国人民才跟着唱起了那首欢乐的祝酒歌的。
离开博城庄很长一段时间,同一个梦时常造访夜晚睡觉的木子。这个梦不再是他离开博城庄时做的那个身没大河的吓人的梦。在这个梦里,木子乘上了一条大船,沿着那条大河顺流而下。仍是木子和那条大河的一个梦。
梦里文庙前的高音喇叭里仍播放着那首欢乐的祝酒歌歌。木子走到老石桥码头,乘上了一条等候他多时的大船。大船上都是早就上了船的远程游人,木子一个也不认识,他们也不搭理木子。他们有的沉默不语,似乎各自想着自己的旅程;有的好像一直就在忙着整理自己的行囊,准备随时下船登岸。
大船顺流而下。开始,木子还熟悉岸边的房舍、码头和田园,可随着大船越驶越远,两岸变得完全陌生起来,并且越来越看不清岸上的景物了。
大船再往前行驶,突然从大河里一下子就驶入了一片苍莽的辽阔水域。大船顿时变得像一根轻飘飘的翎羽,它失去了航向,船头荡荡悠悠不知究竟朝向哪边。木子慌得要命,回头向着大船上的人们大声呼喊,可此时大船上竟空无一人了。
木子看看大船四周,也分不清船下面究竟是水,还是云。他从船头跑到船尾向远方瞭望,他要寻找来时的那条大河,寻找大河岸边熟悉的房舍和田园;寻找来时博城庄老石桥登船的码头。他想回家,他想回到博城庄。可他把眼都快睁裂了,什么也找不到。他所寻找的一切都隐身于远方白茫茫的雾霭之中了。
那些年木子时常做这个梦。每次从这个迷茫的梦境中醒来,都急得浑身是汗,心仍怦怦地跳个不停。
就这样,木子的记忆之船渐渐远离了故乡的码头。每每回忆起童年往事,那都是剪断的关于故乡的一个又一个片段。而故乡似乎隐没在了大河上游的雾霭里,无论怎样呼唤,故乡都不肯露出它真实的清晰的那张饱经沧桑的脸来。
可有一个人始终立在木子的故乡记忆的码头上。他像一盏白茫茫的雾气中的渔火,虽在漫长的岁月中,在木子的记忆深处影影绰绰明明灭灭,可他一直点燃着,似乎是在提醒木子故乡就在那儿,故乡从未离开过木子。
他就是琴弓子校长!多少次夜深人静之时,木子就想,为什么自己一想起故乡会先记起他,而不是自己的某位亲人,譬如,自己的奶奶,小姑,四哥辛利,甚或是自己的好同学。
木子以为,这种情况也许是因为,他和自己少时曾饱尝过的切肤之痛联系在一起了吧。当时他的那几句话比起自己受到的伤害来,给自己留下了更深刻的印象。当时他的那几句如云外雷音的话,把自己的英雄迷梦击得七零八落的。
不仅如此,随着岁月的流失和生活的变迁,在自己还不算太长的人生道路上,有时某一时刻突然而至的某个感悟常常会和他的那几句话暗合,或者和他的那几句话相关联。每到此时,自己的眼前不自觉地就闪现他的形象。
那么,现在回过头来想想,他又该是经厉了怎样的心路历程,才说出了那样冷峻且富有醒世哲理的话语的呢。
时间到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那一年冬天学校放寒假了,木子决定回故乡看看。木子有回故乡看看的念头,不是一天两天了。自打高中毕业后,木子就想着哪一天自己终会回故乡好好看看的。
他一直觉得当年离开故乡,自己好像是父母随手拔走的一棵幼树,生生的拔断了好些根须,拔得自己生疼,拔断的那些根须还留在故乡博城庄的泥土里。
初一放暑假时,木子跟母亲回去过一次。那一次,木子在老家只住了两天。其中一天,还是跟着母亲去看望大舅。木子和很多亲人、南大街上的小伙伴还没见上一面就匆匆走了。
现在,连那趟初一暑假的老家之行也成了遥远的记忆。算起来也有八年了,虽说这期间小叔、小姑和表弟,还有大堂哥,都去过那个工厂看望父母,带去不少老家的消息,可都是零零散散的不成篇章,难解木子的思乡之苦。
来省城上大学两年了,每当有人问起木子的家乡是哪儿,刹那间就会把他置于尴尬境地。这个问题让木子感到一片迷茫,他要努力在脑袋里搜寻一点儿博城庄上的记忆,才会说自己是台城人。问这话的人见了他彷徨的神情,眼里就不免闪过一丝疑问,他到底是哪儿人?
为此,木子曾两次混进系里台城老乡的聚会,想多了解一些家乡的变化,再和别人说起家乡来,不至于那么生疏,犹疑。可谁知老乡聚会上的主要话题,都是围绕台城政界主要领导和各级各部门的所谓内部情况展开的。木子既插不进话去,也听不出个道道来。
当然,聚会上也谈一些台城的当代名人的轶闻趣事儿,可那谈论的口气,像是说多年的老朋友的笑话似的轻松随便。木子听来听去,这些个够得上餐桌上谈论的台城名人,自己一个也不认识。
依木子看来,聚会上的老乡们个个身怀屠龙之技,都那么野心勃勃。他们虽还未出校门,就都早已磨刀霍霍,暗自算计着有朝一日跃身台城政界一试身手。
木子对台城老乡聚会的观感一次比一次差。聚会上所谈内容和自己想听的家乡风土人情,和这些年的发展变化完全风马牛不相及。没取得什么效果且不说,白搭上吃饭的份子钱,让木子觉得有点心疼。
第三次聚会,木子也接到了通知,就找了个借口没去。以后也不会去了。据说,那次聚会吃饭快结束时,有人就问,咱们那个外地的老乡怎么没来?木子听了,觉得这话有点儿扎心疼。
那一年,恰逢省城的大学校园里兴起了寻根热。木子所在的那所学校也搞了几次知名教授的文化寻根演讲。结果招来了,无数个诗社如雨后春笋般突然冒出来,都仿写乡愁诗。校园里,路边随便捡个纸团,打开一准是一首风花雪月的乡愁诗。连开水房前面的失物招领栏里都贴满了,一首比一首催情的散发着乡土气息的乡愁诗。
除了铺天盖地的落叶凋零般伤感的乡愁诗,木子所住的宿舍楼上,前后宿舍楼上,经常是某扇窗子里面,或某几扇窗子里面,一早一晚不是人唱,就是录音机唱,或者人机混唱,唱的大多都是港台思乡歌曲,也有几首是大陆歌手自写自唱的。这些高亢激昂的歌曲基本都是摇滚风格的,比起缠绵悱恻的乡愁诗的朗诵来,当然要劲爆得多,令人心起潮水。
所以,木子想回家乡看看的念头一天比一天强烈,抑制这个念头简直就是和自己过不去。此次家乡之行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放寒假前,木子就给父母写信,说放寒假后先不回厂,而是先回老家看看,保证不耽误大年三十之前回厂过年。
放寒假的第一天上午,木子先去了长途汽车站,了解省城发往台城的长途汽车班次,并提前买好了次日上午的车票。顺路又逛了逛百货大楼,从一楼逛到五楼,又从五楼下来,在二楼文具店买了两支钢笔。从百货大楼出来,木子去了附近一家很有名的老字号食品店,买了两盒省城特产的糕点。
百货大楼和这家老字号食品店在同一条繁华的商业街上,这条商业街是省城的商业中心。过去很久的岁月里,它是巡抚和县衙门所在地。现在的省府就在巡抚衙门里面。
街道两旁粗壮的法国梧桐把这条商业街遮成一条长廊,即使冬天树叶落尽了,也能感觉到这条长街就是一条廊道。街道两边隔着成行的法国梧桐树,竖立着各式各样的霓虹灯招牌,售卖各类商品的楼房商店鳞次栉比。
有几座楼房矗立其间,样式奇特而精巧,是商埠时期留下的上年数的老建筑,楼顶上的尖塔,门窗,墙面都留下了岁月沧桑的痕迹。
木子出了食品店门,提着两盒点心往一路公交车站走。迎面被一对年轻的夫妇拦住。女的身材高挑,皮肤白皙,长发披肩,气质高雅。她穿了一件省城时尚的红色羽绒服,这在当时很少有人穿得起。男的容貌温和,身材魁梧,穿着也相当讲究。
女的用普通话很礼貌地说,同学,把你的校徽摘下来借我用一下好吗?刚才我手指尖上扎进了一根小木刺儿。
木子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棉衣外套上胸前别着校徽。木子稍一沉静,嘴里应承说,好的。可不知怎样才腾出手来摘校徽。男的伸手就从木子手中接过了那两盒点心。
木子把校徽递给女的,女的举到眼前,用校徽后面的别针拨另一只纤纤细手的一根手指的指尖。男的在一旁笑眯眯看着。
木子本想细看具体是哪根手指,可一时间就觉得自己脸上有点发热,心跳好像也出现异常,就把眼珠儿移开了。这时女的问,同学,你哪个系的呀?
千不该,万不该,木子昏头胀脑,竟说了一句想起来就后悔的谎话,他说自己是中文系的!
女的立即抬起头,不拨她手指尖上的小木刺儿了,或者恰好拨出来了。她像看见了新大陆飞过来的一只鸟儿,报告她新大陆找到了;她两眼发亮,兴奋而热切说,你写诗吗?你一定写诗!
木子几乎是从她手中抢过校徽来的。当木子的手触碰到她温柔的手指时,甚至觉得自己十分粗鲁。没办法,谎话已经铸成错,木子不想用后面的十句话,二十句话去圆这个谎。
男的已察觉木子的神情变化,立刻面带歉意把那两盒点心还到木子手中。木子用不能再低的声音说了一声再见,就绕过男女二人急匆匆走了。只听见背后女的对男的解释,写诗的都这么个性!
木子狠狠捏捏手中的校徽,哼!都是它惹的好事儿,才让自己说了谎!上个星期,为了品品一个名为诗化哲学的沙龙上的咖啡和小蛋糕,木子才戴上的校徽。
因为热咖啡和小蛋糕毕竟数量有限,而机会总是垂青在细节上有准备的人。那天晚上在学生俱乐部门口,两个把门的系学生会干部,先把没戴校徽的统统拒之门外;再仔细甄选戴校徽的放进去。木子掩饰住自己的物欲,面带理性的圣光侥幸过关。
木子有点后悔,那天晚上,自己光顾喝咖啡,吃小蛋糕和香蕉了,没多听两耳朵一个研究生神侃的哲学诗化,要不然的话,给女的诌两句尼采也行啊,何至于自己这个诗盲落荒而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