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民国司法第一案
王卫华2025-12-03 11:349,481

公元一九一一年,是中国的辛亥年。这年十月后,一条消息传到了苏北的小城淮城——革命啦!让全城的绅商农工很吃惊。

一、悠悠小城

淮城城,是座石头城。早在春秋战国时,吴王夫差想北上征伐齐国,便修了一条到苏北末口小镇的水道邗沟。这条邗沟,就是大运河的前身。邗沟北边的末口,就兴起了淮城城的前身北辰镇。

淮城城有东南西北四座城门。大运河一路走来,到了山阳湾,远远就可以看到高大的旗杆,上面飘扬着淮城榷关的黄龙大旗。这就是到淮城城(府)了。这里有淮城的西门。西门是水门。一般人到此,便下得船来,拾阶而上。这时就到了一条石板街——榷关所在的河下古镇。镇很大,横竖各五条石板街道。淮城是个苏北平原上的城市,无山,更不产石头。是镇上的大盐商鲍立民倡议,每船北上回来,都带一块条石压船,船到淮城榷关,便将石头卸到古镇上来。某天,终于凑够了数字,鲍立民便出钱雇工,将古镇的十条路都铺成了豪华的石板路。

淮城城里与水门通着的是三纵三横的水渠。一般人家,就沿水渠盖屋,平日里洗菜淘米,洗衣浣纱乃至钓鱼纳凉就都在了水边。官宦富商人家,就择一块地,挖一大池,将水渠里的水引去,成一小湖,种上荷花,修起祠堂,再用砖墙围起来,里面盖起楼阁,这私家花园就像鲜花一般,在淮城城里一处接一处地盛开起来。要吃米了,叫仆人到水门外吆喝一声,便有粮船一摇一摆地划进水门,沿着水渠向私家花园开去。船沿渠走时,渠边的百姓人家也会上来买米。大富人家的仆人并不刁难。这里富家多文化人,光举人就出200来人,状元、榜眼、探花也出了好几个,都亲民爱民得很。知道小户人家吃不了多少米,船家顺手卖一些给他们也无碍自己家的用度。

小城就这样一团和气地过着日子。每天早上,人们很勤劳地早早就起来了。稍富庶一点的人家,男人就会走上石板街,寻一家可心的面馆,吃一碗盖浇面。面就是当地产的面。但这里一年只产一季麦,所以面的筋度高,有嚼头。浇头就大有特色了,可以是肉丝浇头,也可以是猪肝、腰花浇头,当然也有肚丝、牛肉、鸡蛋、长鱼、鸭丝、甲鱼浇头。食客也可以自己变花样,或要腰花加牛鞭,或要肚丝加肉末,都可以的。老板一声“好嘞”,就当着食客的面将葱、姜、蒜、干椒末抓入了油锅,再放入食客要的荤菜,急炒几下,抖两下锅,再放入绿豆芽、菜椒、蒿白、韭黄、菜帮丝,急炒几下,勾入鸡汁,就浇入已盛好的大碗面上。这时漂亮的老板娘或是老板娘漂亮的女儿,就会将面条轻盈地端到你面前,再用酥酥的小手递上来一双筷子,你就开吃吧!

面下去了,太阳升高了,榷关的鼓声响起来了。这是开关了。听到这鼓声,各店面也开门做生意了,榷关上的人也就开始工作了。

榷关就是现在的海关。当年全国共8座,收取来往商船的税收。每年从淮城面前大运河走过的粮食要有400万石,盐要有15万引,这两项就能收税达95万两银子。榷关还兼收其他税。淮城有督造船厂,共四大厂八十二分厂,就造船的钉、竹、麻就又可以收到30万两。每天鼓声一响,榷关的督检带着扦子手和钞户及跟班便开始了检验。扦子用带有刻度的扦子一量船的吃水深度,就报出了载货量。督检随口就报出了要征的税。一阵讨价还价,定下税银,船家就当场交银,文书就开出准过票来。榷关中还有稽查散货的小吏叫钞户,钞户分工就细得多了,茶叶钞户验茶,绸布钞户验布,竹木、油麻、豆子、杂物等也有专人来验,如此这般,填出税单,收缴税金。税率从一分例到九分例再到一钱例到九钱例直到三两例不等……一天,就这么忙忙碌碌地过去了。夜幕降临时,榷关里拉出大索,拦住运河水面,水上便归于了平静。官员、小吏和平民、船家,各找与自己身份对等的酒店,开始了夜生活。待到家家扶得醉人归后,全小城安静了。

这份安静,现在竟被“革命”打破了!安逸惯了的人们是怕动荡的,所以他们怕了,开始惶惶不安地到处打探起消息来。

二、县太爷

淮城城是个府,府衙所在地叫山阳县,因运河上的山阳湾而得名。

现在山阳县的县太爷叫姚荣泽,是宣统皇帝任命的父母官。姚知县举人出身,亲民爱民,天天也是一早起来就溜石板街,与乡里乡亲抱拳道“早”,再同坐面馆吃面。只是他去的面馆要高档一些,叫文楼,食客也是淮城的一伙士绅和文人。姚知县每天通过吃面,与士绅文人们交流感情,体察民情。

士绅顾震福、何钵山、何钵香、秦保愚均连连点头,又无可奈何地摇头。顾震福说:“我侄子昨天回来,说各省都成立军政府了呢。”

何钵山马上问:“姚太爷,那我们淮城府和您的山阳县归谁领导了呢?归皇上,还是归军政府?”

姚荣泽瞪了何钵山一眼,一捋山羊胡说:“姚某乃朝廷命官,我等均是大清子民,怎能听乱党的指挥呢?为人处世,‘忠孝’二字是万万不可丢的。”

众人连连称是。

只是他们不知道的是,革命党人这时已来到淮城,组织起革命活动来。说句夸大点的话,姚知县要是知道颜承烈又回来了,胆能立刻吓出胆汁来。要知道,颜承烈与他交过手呢,他败得很惨呢!

三、革命党人

革命党人,是每次革命时有自己政治目的那伙人。

颜承烈就是革命党人。

颜承烈就是淮城人。颜家是淮城府里的旺族。颜承烈的祖父颜杏泽为名流,父颜振康为清廷五品官员。母亲尹氏为淮城府属安东县里一书香门第之女。当时颜家种田经商,雄踞一方。然而,哪座最重要的堡垒不是从内部攻破的?哪个朝代不是从内部培养了自己的掘墓人?颜承烈就是朝代内部培训的掘墓人。

颜承烈是颜家的独子,6岁时就开始读私塾。淮城当地有习俗,官员常愿学孔夫子兼当教书先生,不图修束,图个慧眼识才的清誉。淮城府属安东县县丞魏子才办了个私塾,颜振康就把儿子送到了魏子才门下读书。

这个魏子才可是一方人物。颜承烈在魏子才的培养下,长成了一米八大个头的男子汉,胸大肌撑起的鼓鼓的胸膛里有一股浓烈的正义,让他方方正正的脸庞总是红彤彤的。

颜承烈长大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违背父亲让他走科举之路的打算,投考了武备学堂。颜振康闻讯,笑笑,认了。

学堂毕业后,颜承烈回到了山阳县。颜振康见儿子回到了身边,十分高兴,当晚即举办家宴,淮城知府曹炳仁和知县姚荣泽也是座上客。当晚曹知府和姚知县都喝得十分尽兴,当个头魁梧又彬彬有礼的颜承烈在父亲引领下来向两位前辈敬酒时,二人一干而尽,当场决定,聘请颜承烈为山阳县团练局团练。颜承烈脸红了,他端起了一碗酒,说:“二位大人,小侄从现在起就在二位大人手下当差了。我愿意尽心竭力训练出一支强悍能战,守纪爱民的卒伍,保卫朝廷,保卫故乡!”说完一干而尽。曹知府和姚知县当即连连称好。

第二天,颜承烈到县衙报到,随后集合民团开始操练。到了晚上,新结识了团练局帮办韩恢和伏龙,三人便到一小酒店中畅饮。酒至半酣,颜承烈说:“我因得到姚知县和曹知府慧眼赏识,今天才能得遇二位兄弟。姚知县和曹知府真乃真正的爱民如子、爱才识才的好父母官呀!”

许是酒喝多了,韩恢不以为然地说:“大哥,你才回来,有些人并非如表面上做的那一般,心计很多的。你要小心提防,不要被人算计了才是!”

颜承烈心里一凛,忙让韩恢说清楚,韩恢便讲出一段故事:

山阳县有严大地主,年近七旬,花心不老。一日从城里人力市场觅得一面目姣好的小姑娘于氏,带回家作了丫环。到了晚上,他便要将于氏强暴。于氏宁死不从,竟一头撞死在了天井的门柱上。严大地主心里惊慌,忙着人请来了亲家公、举人孙步魅来商量。孙举人说,这死了人的事,瞒是瞒不住的,惟有找人顶缸才好。他提议,由他亲笔写两份状子,陈述是严家年轻的长工王二秃子见色乱性,对于氏欲行不轨,导致于氏愤而自杀。写好状子,着人带着银票,上了府衙和县衙。当晚,来了一拨衙役,将正在下屋睡得迷迷糊糊的王二秃子绑了就走。韩恢说:“那晚我也是那拨衙役之一。看王二秃子那迷迷糊糊的样子,我就敢说他根本不知道当晚严家发生过什么事情,根本就不可能是他犯的案。可到了县衙,那顿刑上的,他不招也不行了。现在姚知县下了判决,将其秋后问斩。”

“竟有这事?!不过我相信姚知县和曹知府是被严家蒙蔽的。我明天一早就去找姚知县,向他禀明此事。相信他知道真相后一定能还王二秃子公道。”

“贤弟,你还真太年轻。你想想,这小小的山阳县全县人都知道的冤情姚知县能不知道?升堂时,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王二秃子是冤枉的他能看不出来!他是得了人家的银子,故意枉法罢了。”伏龙这样评说。

“不行。我明天一定去找姚知县说说。说不通我就找曹知府去说。再说不通……”

“再说不通便当怎样?”

“那我就到省里去为民请命!”

“好,就冲贤弟这等豪情,我们就敬你一杯。而且,我们与你站在一起,有苦同吃,有难同当!”韩恢和伏龙端起酒,与颜承烈歃血为盟。

第二天,颜承烈一结束了民团的早操练就来找姚知县,请他重审王二秃子的案件。听明来意,姚知县脸色一变,进而又堆满了笑容:“大侄子,肯定是有人对你说了什么。你今天来找伯伯,说明我没看走眼,你是古道热肠之人,侠义之人,但也说明你涉世不深。这么伯伯便要教导你几句了。你想想这个道理:世上所有的坏人会说自己是坏人么?天下被判有罪的人谁不说自己是冤枉的?正因为有罪的人不承认自己有罪,所以要官来判他有罪。他被判了有罪,他自己会说自己冤枉,他的家人亲戚会说他冤枉,这是很正常的。你好好干,将来当了知县你便会知道伯伯今天讲的话不虚。试问,伯伯判了这么多案子,这些罪人个个都在喊冤。他们喊一声冤枉我就重审一个,再重新改判,这样我是得到了清名,但死者呢?受害者呢?那谁还他们公道?”

姚知县这番如簧的口舌让颜承烈无法抵挡。他只得抱了抱拳,退了出来。但他相信韩恢说的话,那是韩恢亲眼见到的事实,是胜于雄辩的。

下午他再来府衙找曹知府。曹知府正与一伙文人在后花园石舫上吟诗作对、切磋书画技艺呢。门人以为他也是曹知府请来的人,便指了路给他,让他自己径直去找。

曹知府是个很有官威的人,见一个没什么品级的小官吏不请自居到,已有几分不悦。看在颜父的面子上,他还是说了一句客气话:“世侄,你对书画也有兴趣?”

颜承烈立即说:“不是的。曹大人,整个淮城城都在说,王二秃子是冤枉的,我问明了一下情况,来替他请大人为他做主!”

“王二秃与你有亲?”

“没有?”

“姚知县什么高见?”

“他说此案没有错。”

“这不就结了吗?姚知县审的案,我批准的案,怎么会是冤案?”

“我有参加缉捕的衙役韩恢的证词在此,曹大人,韩恢作为现场人,也是一个老办案的衙役,感觉当是十分准确的。恳请大人,提审王二秃案子,搞清事实真相才好!”

当着这么多人挑战曹知府的官威,曹知府的火已上来了。但他还是压了压火,用教导的口吻说:“年轻人,下车伊始,就听信传言,相信一个衙役的话,就来上峰前信口雌黄。这等不知轻重的举止,是官场的大忌呢!你好生记取,现在退下吧。”

但颜承烈不走,把韩恢的证词向曹知府面前一杵,说:“大人,您接下这个证词我才走!”

曹知府怒火终于爆发了出来,他一把把韩恢的证词扔在了地上:“颜承烈,你知道为什么衙役的后代不能考科举?就是他们地位低贱,就是他们中间多有奸诈之徒,他们的话大多不可信!本府为什么要接他的证词?本府为什么要听你言语?说好听一点,看在你父亲份上,我认你是世侄。说不好听一点,你只是山阳县一新到的小吏,你根本无资格见本府!刚到位就受人利用,拨弄是非,自以为是,影响安定。我宣布,你已被撤职!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颜承烈先是愕然,继而愤怒。他拾起韩恢的证词,转身走出了深深的府衙。

第二天,他来到了西门,在那里上了一条船。

他将事先写好的状子递给了林都督。林都督倒是正直之人。他马上差人到山阳县暗访。半月下来,事情果然如韩恢所说,王二秃子是冤枉的。林都督马上将所得证据加上自己的奏表,上呈巡抚程德金。程德金本是个信佛好善之人,马上传一干人犯到省提审。结果真相大白,王二秃子被当庭释放。

接着,严大地主收监审理,孙举人革去功名,永为平民。光绪皇帝还为此案下了道圣旨,将曹知府降为邗江县丞。只是当时姚荣泽话说得客气,颜承烈也觉得其中有几分道理,便替他求了情。朝廷下文时,只对姚知县作一番斥责,仍让他带罪守职,以观后效。当时吓得姚荣泽脸色苍白,虚汗直冒,心里暗暗庆幸自己这套口蜜腹剑的做官套路还真管用,之后他更是逢人就笑得灿烂,灿烂中夹廉价的夸赞。

经大半年折腾,颜承烈心累了。他听说南方社情风气开放,救国气息最浓,便再次谢绝了林述庆的挽留,拿着一封同学的推荐信,找到了黄兴。

魁梧的男人到哪里都招人喜欢,黄兴一见到颜承烈便哈哈大笑:“天赐将才也!”他拿着推荐信说:“颜同学,我正与先生谋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颜同学,你有兴趣加入我们么?你愿意为中华民族的复兴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么?”

颜承烈的脸庞因激动而红了。他搓着双手说:“黄老师,我这才发现,我找到了我应当加入的团体和事业。我不怕死,我愿意为救中华民族而牺牲一切!”

“好!”黄兴一把握住了颜承烈的手。

第二天,颜承烈加入了同盟会。之后,他随黄兴来到马来亚槟榔屿,参加了军事会议。

颜承烈听着,兴奋得脸都红了,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革命后,颜承烈受命回到了故乡淮城。

颜承烈回来是准备组织淮城起义的。起义的组织工作十分严密。他计划淮城府的山阳县、安东县、阜宁县、泗阳县、沭阳县同时起义,一举光复淮城。

他找到好友韩恢、伏龙,秘密任命二人为淮城起义副总指挥,把秘密指挥部设在距淮城城二十里地的清江浦。在淮城城东和苏嘴乡设了两个枪械所,日夜赶制起义用的武器和炸弹。同时,三人分工到各县秘密发展同盟会员,组织起义的先锋队。

相信命运的人,会跟着命运走。不相信命运的人,仍会被命运牵着走。淮城起义一切都准备就绪时,出了意外。这天,机械师陆朝宾在城东枪械所夜以继日地赶制炸弹,疲劳过度,出现差错,引发了炸弹爆炸。陆朝宾当场牺牲,爆炸还引爆了弹药库,不但起义的武器弹药荡然无存,也引起姚知县的警惕。他率领一队人马向城东奔来。

颜承烈也在附近,他听到了巨大的爆炸声。他没有犹豫,马上下令起义取消,革命党人撤退。

姚知县扑了一个空。他看到城东那个大大的弹坑和一地的枪械零配件,吓得脸色苍白,冷汗直滴。

淮城第一次光复失败。

颜承烈投奔老师林述庆,当了第五标二营营带。

四、学生革命

也还是淮城小城的西门。这次由着水路来的是两个学生打扮的人。他俩分别叫周实和阮式。他们沿着石板街进了淮城。他们此刻回到家乡,也是想来组织家乡人革命的。

周实生于山阳县车桥镇一书香世家。他学习能力很强,七岁能文,十岁能诗,十八岁就考上秀才且名列第一。接着他考入了两江师范,在学校认识了同盟会员柳亚子。柳亚子组织起文学团体南社,他就成了南社社员。在这里,他认识了同乡兼同学阮式,淮城在淮河以南,所以他们俩创办了南社的分支淮南社。

他们的小船一路划来,淮城这里却已经发生了重大事件。距淮城府20里有个重镇叫清江浦,里面驻有淮扬道道台衙门和清河县衙,城外驻扎着北洋新军第十三混成协。这天,军中的革命分子赵云鹏与龚振鹏发动起义,团团围住了清江浦。闻讯,道台逃走,清江县令则举起白旗,打开城门,欢迎起义军入城。这样,一夜间,淮城府管辖的清江浦在淮城境内第一个光复了。

清江浦城里召开光复大会,绅商农工公推新军参议官蒋雁行为江北提督。大会向淮城府及各县传檄,号召派代表到清江浦来开会,实现淮城全境的光复。

一下船就听到了这个消息,周实与阮式加快脚步进淮城城。

当晚,他们就邀请了一批发小,在善缘庵召开了秘密会议。会上,周实先讲了话:

发小李玉林问:“那谁人来领导我们淮城人起义呢?”

“我们呀。革命是我们自己的事,要什么别人来领导。各地都是自己领导自己的。”

发小赵为朋有些胆怯:“你说要领导淮城人,淮城人就听你的呀。你是谁呀,谁认得你呀!”

“不怕的。首先我们几个要团结一心。我们就是大家的核心。然后,我们每人再去联络团结十人,这样我们就有近百人。有一支近百人团结一心的队伍,在淮城这座小城里,什么事情搞不定?”阮式这样说。大家一听,觉得也是这么个理,就连连点头。

周实见机和盘托出了起义计划。

第二天,聚到团练局的有六十来个小青年。十多人一队,分成四小队。周实和阮式、韩恢和伏龙分任队长和副队长,并各兼一个小队长。韩恢和伏龙打开团练局枪库,将武器分发给了各位青年,并粗略地讲解了一下武器的用法。接着,周实一声令下,众人涌出了团练局,转过一个巷口,就到了淮城府衙。这时周实和阮式瞄着府衙大门的石狮子,各放了一枪。府衙门口的卫兵,见状一头钻回了府衙的大门。青年们士气大振,发出呐喊声,攻入大门。接着,拔去了黄龙旗,插上了一面白旗。

青年们开始分头去请城里的士绅,也请来官声仍然不错的山阳县知县姚荣泽。士绅顾震福、何钵山、何钵香、秦保愚也均在被请人之列。

周实见人到了不少,便站在府衙的台阶上发表了淮城起义宣言。在市民的欢呼声中,周实、阮式与姚荣泽当选为山阳军政府负责人。大会还决定,小青年们组成的队伍就叫山阳县学生队,学生队下设宣传、稽查、庶务三个部,分别负责宣传、治安和行政。做了这些事后,周实自豪地说:“现在,我宣布:淮城城光复了!山阳县光复了!我们革命成功啦!”

两个年轻人,以为革命就这样被他们搞成功了。

五、淮城复辟

闹腾了一天,光复了的淮城城,似乎与光复前没有两样。

榷关每天还在打鼓,打鼓后开始收税,只是从理论上讲税要归学生队管了。

姚知县每天照样还是沿着石板路踱到文楼来,与士绅们小聚。

士绅顾震福摇着头:“姚老爷,你看看,这些毛孩子说造反就造反,就这样把淮城府给接管了,这算是什么事呀!”

士绅何钵山附和说:“这周实、阮式,何德何能,自封为负责人就可以来做淮城人的老爷么?他们凭什么呀!”

士绅何钵香也说:“皇帝就是皇帝,没有皇帝一个国家成何国家?民国,民国是什么东西?平民能做皇帝么?民国就是像周实和阮式这样的平民来当我们的皇帝么?平民凭什么当皇帝呀?不是真龙是做不了天子的呀!”

于是大家越说越气,越说越觉得“革命”不是个东西。

这时,士绅秦保愚点来了文楼汤包请大家的客:“来来,趁热尝尝。我们听听姚老爷的高见!”

姚荣泽用筷子将汤包点了一个洞,再插入新鲜的麦管,小小地吮了一口,连连称鲜。然后慢条斯理地开了口:“诸位老爷,试问对一个作奸犯科的人,你说一声‘你眼里有法律么?’有力,还是说一声‘你眼里还有王法么?’有力?”众人都说说“王法”有力。姚荣泽很为自己的比喻得意:“这不就结了么。连法都少不了王,更何况芸芸众生呢!一个国家不能没有皇帝,犯上作乱者是不会要好下场的,我把话撂这儿:周实和阮式这两个小主,不会有好下场的。只是,要看尔等有没有保皇上的决心!”

几人都说有。于是姚荣泽再问:“尔等敢不敢与我同心,除去周实和阮式?然后我会上本万岁,为尔等邀功!”

见姚荣泽愿意为自己向皇上邀功,几位来了劲头,都表示愿意干。于是,姚荣泽说出了自己一个十分歹毒的计划……

时近中午,何钵山来到学生队,一见只有周实在,便称周实这些日子太辛苦,人也瘦了,十分热情地拉周实去补补。二人找到一酒店,点上八个菜来,就开始喝酒。何钵山是老江湖了,酒量自然惊人。周实初出茅庐,哪里是他对手,很快被他灌醉了。然后,何钵山就扶上周实,走出了酒店。

二人走着走着就来到了孔庙。顾震福从庙里出来,称姚知县正在庙里的府学里,有要事与周实相商。酒已大醉的周实哪里还有脑子判断真假,转身就走进了庙门。庙门,在他身后关上了。等他一惊酒醒之时,原山阳县衙役班头周城邠、杨建廷手持快刀从门后跃出,一刀结果了周实的性命。

姚荣泽得报结果了周实,马上追问阮式的下落。当得知上午阮式没有在学生队时,他下令周城邠、杨建廷带人到阮式家抓捕,且明令,见阮式当场就杀,不要活的。

周城邠、杨建廷领命而去,率队很快包围了阮式的家。他们突进阮家时,阮式正的午睡。未及阮式醒来,二人手起刀落,砍死阮式,再剖腹挖心,回姚荣泽处交差。姚荣泽让他们将周、阮二人的头挂于县衙前示众,再下令抓捕周、阮的全部家人及学生队员。

周家人从周父开始,一一被抓;只有周实外婆抱着周实的儿子从后门藏入一条乌篷船中被人救走。阮式家本来没有几口人,也悉数被捕。学生队队员也有不少人被捕投入县牢。韩恢和伏龙正率队巡逻至西门外,闻听城里有变,便潜伏在城外没有进城。到了深夜,潜入城中几个亲友家中,打听到了实情,才再出城来。他俩一商量,便乘船而去。几天后,他们找到了柳亚子,报告了周实和阮式牺牲的消息。

柳亚子拍案而起:“都什么时候了,还有这种顽固的保皇势力在,还在这么凶残的杀害革命志士!”他写信给了军政府。都督程德金大怒,马上派军出发,杀奔淮城,定要拿下姚荣泽,为革命志士报仇。

闻得省革命党人的军队开来,姚荣泽携带巨款,开始逃亡。他躲进了好友、军政府都督张察家中。

六、民国司法第一案

闻得姚荣泽被抓,柳亚子提笔写信,要求将姚荣泽交军政府按军法处置。他提出的理由是:如将姚荣泽押回淮城,路途太远,路上恐有闪失。

柳亚子等南社社员也在积极行动。他们在报章上大造舆论。柳亚子每晚以泪洗面,回忆着周实与阮式的勃勃英姿。他愤怒地写道:“虏令无状,一日杀二烈士,不扑杀此獠,无以谢天下!”

报章上也发表了挽联:“喋血于孔子庙中,吾道将衰,周公不梦;阴灵绕淮城城上,穷途痛哭,阮籍奚归?”联中暗嵌周、阮二字,又以周公和阮籍二位古代圣贤相喻,读来令人感到规格极高。

沪军都督陈其美马上也在报章上发挽联表态:“不忍见徐淮亡,以一身殉国;誓平反锻炼狱,为二公雪冤。”

一时间,要求诛杀姚荣泽的呼声鼎沸。

姚荣泽也在通过人做工作。他的亲属,不断与周实和阮式家人接触,表示愿出重金,与二家和解,只求留下姚荣泽的命。他们还花钱,聘请了一位精通刑事法律的外国律师出庭为姚荣泽辩护。就聘请外国律师出庭一事,陈贻范请示伍廷芳,伍廷芳表示同意。

此事一传出,舆论哗然。

中国的舆论似乎更喜欢包公和包公式的铡刀。一时间,舆论形成了要求从速审判,一刀铡死姚荣泽的氛围。

在这种舆论下,陪审团和法庭最后判定姚荣泽死刑,并明定:“自三月三十一日起,在三个星期内执行。”

然而陪审团对自己被舆论左右而不能独立审判心有不甘。在判决下达后,他们竟集体上书,要求对姚荣泽“恩施轻减”。

他见陪审团集体为姚荣泽求情,也闻讯姚荣泽在淮城当地是官誉不错的忠君亲民的父母官,就下达了特赦令,改为终身监锢。

顿时,柳亚子气极!

老人家提笔蘸着浓墨,写下了辞职信。

从此,国人观念中愈加崇尚包公。

尾声

淮城城中的生活,一切还是如旧。文楼还天天开着,只是人群中没有了姚知县和那几个士绅。周实、阮式及颜承烈的事迹,很快成了过去,成了故事,只是偶尔会成为茶客们的谈资。

有人说,柳亚子是文人,此时已无力回天。他联络南社社友周人菊等编辑出版了周实、阮式的遗著《无尽庵遗集》和《阮烈士集》,并亲自写序,算是尽了朋友和战友最大的力气,为人十分够义气。

还有人说,颜承烈在枪械制造点炸药爆炸、起义流产、当了第五标二营营带后,正值革命军攻打北固山,久战不下。他即组织敢死队,亲自率队攻击。他先攻入清兵炮兵阵地,让清兵没有了炮火支援。再返身杀入清兵步队阵中,与清兵短兵相接,最终攻下北固山,此役,颜承烈荣立首功。

到最后,有人掏出了自己抄录的小诗三首:

《示儿诗》

示儿一

逐利追名从来不求,

旧恨新仇到此都休!

示儿二

半耕半读继承先业,

一心一意光复河山。

示儿三

吾生宏愿未遂,

中华雷声已起。

众人传看了一下,都说就诗而言未必是上品,但写得意气风发,气势却是逼人的。抄诗的人悄声说,这诗是颜承烈写的。他策动反袁起义,被抓住了。已下令将他枪毙了……

淮城榷关的鼓又响了,喝完茶吃完早餐的人徐徐散去,做自己的营生去了。好一段时间后,来了一个淮扬镇守使,说是袁大总统派来的,于是,淮城这个小城的人纷纷说,我们又有皇上了,又有王法了。他们忘了曾有过革命这一回事,也想不起来革命给他们带来过什么东西。

继续阅读:墓地的判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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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案笔录(全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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