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一刻起，公司里关于杜强可能会被苏哲取代的风声就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一泻千里。而就在当日的午后，杜强桌子上的一系列美人笔全都不见了，连电脑桌面都换成了译城译人的LOGO图。甚至，下班不把所有人都靠走，他绝不起身。众人唏嘘，老杜的求生欲可真是太强了。
事关生计，谁又不是殚精竭虑呢？李小一觉得组长的反应再正常不过。为了不卷他，她把原本安排的加班内容，全都改为带回家做了。
让众人意外的是，把杜强卷成这样的当事人苏哲，却表现得非常随意，既没有加班加点，更没有明显的情绪波动，仿佛完全没把王楚楚那句显而易见的暗示放在心上。这一点，连李小一都有些意外，都说职场如战场，上司抛出的诱饵这么大，难道他不想吗？
“不是不想，是有自知之明。”一日午后，两人各自握着一杯星巴克，在楼下晒太阳。为了免受非议，李小一刻意走得离深创投广场远了一些。
这几日，李小一的每日一考进步斐然。所以，昨晚挂线前，苏哲约她第二天一起吃午饭，要送她一个阶段性总结。李小一想着，早该请苏老师吃饭，以表谢意，便欣然答应了。
席间，苏哲掏出了一只录音笔，上面还连着耳机。男人把一只耳机塞进自己的耳朵，另一只递给了李小一。姑娘有点懵地看向他，苏哲轻轻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带上。李小一疑惑地把耳机塞进了右耳。紧跟着，自己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李小一越听，眼睛睁得越大，他竟然把她每晚的小考内容都录了下来。而且，还不是简单的录制，他对音频进行了剪辑，把相同的、相近的句子放在临近位置。所以，李小一很清晰地听出了自己口语里的变化。她震惊地望着对面的人，眼尾泛起了红晕。苏哲勾勾嘴角，打趣她，是不是被自己的进步感动到了？李小一抿了抿唇，没有应答。
她的感动不是来自于自己，而是来自于他。公司里人人都知道苏哲是提职的热门人选。而眼前这个项目，就是考量他和杜强的关键一战。这么重要的时间节点，他难道不是应该把更多的精力放在研究新客户的业务上吗？原本，他每晚对自己的在线训练，已经占用了不少时间。李小一其实已经有点过于不去。而现在，她又得知，在他们挂线以后，他还要花时间剪辑音频。李小一忽然有些恍惚，难道对他来说，兑现一句“互助同盟”的口头承诺，比拿下一个热门的职位还重要吗？
两人缓步走在CBD奢侈的地砖上，和煦的阳光洒满额头，李小一忽然上头，自顾自问出了心中的疑惑：“英语组负责人的位置，你不想要吗？”
其实，才问完她就已经后悔，觉得自己有些唐突，如此明晃晃的问题，让他怎么答呢？说不想太做作，说想又把最近对工作的散漫显得做作。
让她意外的是，苏哲几乎没留思考的间歇，就非常自然地回答了她。可姑娘却听的更加疑惑，以苏哲的水平，坐这个位置绰绰有余。所以，她不明白他说有自知之明是什么意思。姑娘不解地望着他，男人回望他的眼神非常清澈，没有任何躲闪。
紧跟着，他用他依然蹩脚的中文解释给她听，他英语的确讲得比杜组长好，但是作为一个部门负责人，专业能力只是一个方面而已，客户资源和开发客户的能力才是更重要的。从这一点上来说，他一个刚回国的愣头青，和杜强毫无可比性。“况且，你觉得以我的现代语水平，出去谈国内客户，能行吗？”他忽然眼里聚着笑，自嘲般问。李小一一噎，尴尬地笑了笑。好在，苏哲并没有继续讨论这个点，而是话锋一转，说若是论起综合实力，更善于取悦客户的付小冉都比自己更能胜任这个位置。
李小一有些动容，甚至有几分佩服，因为他讲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坦然而平静，没有丝毫的自我过谦和揶揄他人的成分。然而，就在她以为他已经讲完的时候，苏哲居然眸色一沉，锁着她的眼睛说：“最主要的是，我认为上司没有要换杜组长的意思。”
“啊？”李小一惊讶地眨了眨眼。苏哲却认真地点点头，分析道，如果王楚楚想要换人，绝不会如此大张旗鼓地开会敲打杜强，更不会把他抬出来，直接给大家立个假想敌。这样做，不是反而让杜强有所准备，然后追着自己打？所以，苏哲认为她其实只是想借机整肃一下风气，另外把这个新业务抛出来，让大家明白，在译城译人，只要本领过硬，都有肉吃，都有机会。相反，她若真想换掉杜强，一定会先不动声色地稳住他，然后悄悄抽空他手里的客户资源，将公司的损失降到最低。
李小一越听越觉得有理，细思居然忽感后背一阵发凉，仿佛自己正置身于一场职场谋算中。她赶紧押下一口咖啡，稳了稳心神。半晌，她才恢复自如，打趣他道：“苏老师不是也才工作不久？竟然会想得这么深。”
没想到，苏哲一脸骄傲地说：“那是因为，我从小熟读中国兵法啊！”清澈地笑容重新浮现在年轻的男人脸上。李小一恍然大悟般点点头，那人已经开始自嗨。只见他微扬起头，朗声而出：“故用兵之道，示之以柔而迎之以刚，示之以弱而乘之以强，为之以歙而应之以张，将欲西而示之以东……”
李小一见他抑扬顿挫，一副夫子的样子，忽然想起了菜市场那一幕，姑娘调皮地打断他：“苏老师小心有人飞叉。”
苏哲闻言，立即敛起笑容，紧张地四下看看，还嗫着声说：“女侠救我！”李小一完全没想到他会“入戏”这么快，被逗得身子直颤，故意说自己怕见血，快走了几步。苏哲紧随其后，“女侠不要丢下我。”
午休时间有限，并不能在外久留，两人闹着闹着就到了公司楼下。手里的星巴克见了底，李小一的目光才落到左前方的垃圾桶上，苏哲的手就已经伸向了她的杯子，特别自然地抽走，连同自己的一起扔进了垃圾桶。
李小一望着男人的背影，心头暖洋洋的。苏哲转回身时，正对上姑娘的一脸温柔。李小一的笑容她见过许多种，多数都是矜持而含蓄的，像现在这样抿着唇，唇角微微带着一点弧度，若有若无的样子。但在越来越多的独处中，他像是上了瘾，总想逗她，看着她一点点放弃克制，露出皓齿，将笑容放大。此刻，他又动起了这样的心思。
然而，还没等他找到逗她的点子，李小一却先开了口。“苏老师，针对最近的新项目，我们来做一场定向帮扶吧。”苏哲一顿，饶有兴趣地锁着她的眼，表示愿闻详情。李小一往前迈了两步，来到他跟前，将想了一路的计划说了出来。
王楚楚谈到的英国客户浩奇集团，是一家全球性生物制药领域的高新技术企业，涉及的专业术语非常多。李小一这几日做了不少功课，感觉到这个同声传译的项目，苏哲跟起来其实是很有难度的。因为，医药领域的词汇太新了，苏哲被老大赏识的那些古诗词是没有多少发挥空间的。而且谈判桌不比商务活动，大家关心的都是利益，不太可能有心情听翻译者“舞文弄墨”。所以，苏哲这一次，是不能取巧的，唯有用准确、简练而流利的现代汉语才能通关。
基于这些考虑，李小一提出，她帮苏哲做英译汉的准备，苏哲帮自己做中译英的准备。至于英方和中方公司的资料，她都搜集好了，中午出来前就已经发到了苏哲的邮箱里。
听完她的分析，苏哲的目光里闪现出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更有惊喜。李小一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微微一笑。“虽然你不觊觎组长的位置，但你总不会想在同事们面前暴露出你那个性化十足的汉语口语吧？”男人被他逗笑，整齐的白牙露出一排，双手于胸前一扣，煞有其事地说：“那就，有劳李老师！”
姑娘神气地冲他扬了扬下巴，率先迈开了进入大厦的腿。说好的互助，可这么久以来，始终都是他在付出，她在受益。这次，她终于有机会回馈他了，姑娘信心满满，一定要把这件事做好。
然而，仅仅隔了一个下午，当她捧着厚厚的资料爬上楼，钥匙将在锁眼里转了一半，就接到了妈妈的电话。李小一快速打开房门，将资料放在地上，然后稳了稳呼吸，接起电话。
“你那个公考班学得怎么样了？”称呼语和问候语全都省略，电话那边的人上来就是一句没头没脑的问话。好在，李小一早已习惯，心想符合妈妈人设。姑娘尽量不敷衍地回应说，挺好的。
然而，妈妈紧跟着就问了一句，让她不那么好应付的。“听你霞姨说，深圳那边的省考开始报名了。你报的什么职位？”李小一的心咯噔一下，她压根还没看都有什么职位呢。其实，培训班那边第一时间就在学员群里分享了招考职位表。但李小一这周工作实在太忙，还没顾上这茬。她完全没想到，远在通化的妈妈消息居然这么灵通，这么快就问上她了。
“喂？说话啊。”李小一还没想好怎么回复，妈妈已经催上了。姑娘只好硬着头皮说，职位有点复杂，不太好选，培训班的老师正在帮忙筛，对比下难度和待遇上的诧异。汪潮轻轻“哦”了一个长音，像似在思考。李小一心已经开始乱跳，心想，她可不要再问了啊，再问她就编不出了。
“那这个培训班还挺负责任的。”万幸，妈妈信了她的说辞。姑娘长吁一口气，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放了下来。汪潮又问了问钱够不够花，嘱咐她下课如果晚了就打车，别一花钱就畏畏缩缩地，然后就挂了电话。
李小一神经一松，软软地瘫在沙发上，心里烦闷。她搬出海景公寓，跑来跟张姐合租这事，事后是告知了妈妈的。毕竟，妈妈时不时会打来视频，这事瞒不住，所以她很快就报备了。汪潮虽然觉得她为了省钱完全没必要，但考虑和张姐一起住，反而更让人放心，也就没多说。
但李小一再就业这事，是没和妈妈说的。毕竟，汪潮允许她留下来，是严明让她考编的。李小一知道，即使她自己找的这份工作收入不错，前景也不错，那也是万万不能和妈妈眼里的编制比的。妈妈若是知道她去上班，保不齐又得怀疑她不想信守承诺。所以，她隐瞒了这件事，且和妈妈说，一周七天都有课，尽量在晚上时间和自己联系。汪潮当时还一嗤：“行，反正都报了终身班，不上白不上。你就拿出你高考时的劲头来，免得到时候考不上又说是功夫没用到，再不死心。”彼时，李小一因为心虚，大气都没敢喘一下。
而此刻，妈妈的电话，再次给她敲响了警钟。工作要抓，学习也得抓，周末她得早点到培训班，先把报考职位敲定，再多啃几个题型。至于今晚，李小一侧目瞧了瞧堆在门口的资料，气一沉，必须把它们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