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烟消散,琉璃青灯内火焰摇曳,越来越小,识海中的契约一阵颤动,终又恢复平静。
在那一瞬间,晏弦甚至不敢睁眼,好像只要不面对,残酷的现实就永远不会到来一样。
没有人会想到,最先疯魔的,是那个名唤风和的男人。
结界破碎,身穿钴蓝色衣袍的男人踉踉跄跄地奔向湖中,衣袍被湖水浸湿,形象狼狈,却浑然不觉。
“璃儿,璃儿……”
近乎痴样的男人喃喃自语,眼中只有那盏浮于湖中央的青灯。
火焰越来越小,识海中的契约之线越来越细,如危丝般摇摇欲坠。
晏弦不顾一切,孤注一掷般,将全身的灵力拼命传给灯妖。
睁开眼来,黑衣似孤影般略过,先于湖中失魂落魄的男人一步,将青灯揽于怀中。
晏风和眼神迟滞,僵硬地慢慢抬起头来,神情恍惚。
视线凝于青灯,再顺着那牢牢握住灯的大手往上看去。
倏地一下,男人眼神里迸射出了光。
瘦削的暴露青筋的手颤抖地自袖中伸出,想要抚摸什么,却被晏弦一把打开。
云琰呆呆地坐在原地,维持着将手放在晏弦肩部的姿势,许久不动。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白衣捉妖师恍惚过后,心头一股酸涩沉闷的情绪袭了上来。
身躯骤然猛烈地颤抖,云琰猛地一起身,顿了顿,伸手打了自己一巴掌。
“啪――”
响亮的声音惊动了在场的其它人。
洛茛回头,看着云琰的脸颊边上逐渐泛出的红印,眼神惊疑不定。
晏弦冷眼看着,白衣捉妖师声嘶力竭地喊道:
“云琰――这就是你所谓的照顾!”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眨了眨眼,云溶漾声线哽咽: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端的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晏弦嗤之以鼻,黑衣男人心里想到:
我不信,灯儿只是睡着了而已。
洛茛看着眼前的一切,少年心性总是会因某件事或某个瞬间就被轻易击垮,脆弱无比。
老村长看着身边眼泪一颗颗滚落的黑皮少年,心痛的无以复加。
无论是现在身上一阵湿淋淋的风和,还是无声痛哭的洛茛,都是自己的孩子啊!
晏弦一步步走回岸边,大手捂住灯芯之处的琉璃,仿佛只要这样,摇摇欲灭的灯焰就不会湮灭。
云溶漾想要上前去,却被晏弦冰冷的眼神制止在了原地。
“我要带走灯儿,不要跟过来。”
风和眼神混沌,听到这句话却一下子清明起来。
“……不,不行,你不能将灯带走。”
想要上前去拦住晏弦,还未动作,便被一股力道止住。
“风和,你且先慢着。”
晏弦蓦地回头。
“师父――”
卫阑微微点头。
黑衣男人的心却一下子松了下来。
“卫阑,你来了。”
在晏弦师父面前,风和微微冷静了下来,恢复了往日的沉稳。
卫阑面容隽秀,端看是个谪仙般的人物。眼眉微粗,是剑眉星目之相。颇有些“仙风道骨”之意。
晏弦接收到了师父的目光,将手中的琉璃青灯递去。
卫阑接过,看着灯中忽明忽暗的焰芯,神情微微凝重。
“弦儿,你过来。”
晏弦挨近,便被师父打了一下脑门。
“嘶――”
来自徒弟不可思议的眼神仿佛在控诉着自己,卫阑不为所动。
“取你心头血……”
晏弦一喜,这是还有着希望?!
“臭小子,话还没说完呢!我说的是,取你心头血三颗。”
云溶漾微微睁大了眼睛。
“三颗――那晏兄的功力!”
修行之人最看重的便是心头血,因为它关乎着自己的寿命及修为,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随意取出。
晏弦置若未闻,一咬牙,硬生生逼出了三颗心头血。
黑衣男人脸色煞白,看向卫阑的眼神却专注热烈。
卫阑看着徒弟这样,微微叹了口气。
事不宜迟,时间拖的越久,希望便会越渺茫,卫阑来不及解释旁人的疑惑,开始就地画下咒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晏弦额角滑落了几滴冷汗。
结束之后,看着徒弟期待的眼神,卫阑无声摇头。
风和眼前一黑,嗓子哑然道:
“她竟这般狠心,连一点念想都不愿给我留下。”
卫阑转头看去,神情松动了一些。
“风和,我瞒了你许久,也许是天意弄人,本想这次来到夜琉村,让你们父子相认的,没想到,终究是造化弄人啊!”
洛茛脑中一震,目光穿过老村长,径直看向晏弦,一个荒缪的念头不自觉地出现在脑海中。
似乎是应证了他的猜测,卫阑看向晏弦,声音温和:
“你爹名唤晏风和,当年是我的师兄。”
明明卫阑声音平静,晏风和却觉得如平地惊雷一般,抬起头来,眼神死死地盯着晏弦。
“师父,你不是说我……”
晏弦眼神疑惑之情陡生,觉得这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卫阑平静的眼神回应了一切。
看着师父,晏弦不得不承认,自己也许真的是身边这个失魂落魄的男人的儿子。
“等、等等――”
云溶漾突然出声打破了看似平静的局面。
卫阑这才注意到他:
“云小公子。”
云溶漾无暇顾及其他,一心只想着解决心中的疑窦。
“那晏兄的母亲岂不是……”
“没错,他的母亲便是一个鲛人,名唤夜琉璃。”
真相彻底揭露,晏风和终于明白,为什么晏弦的眉眼像极了他已故去的爱人。
因为,他便是自己的……
“玄儿?”
洛茛声音颤抖,带着不可置信的语气。
卫阑缓缓说道。
当年,知晓自己身怀六甲,夜琉璃便想要逃出来,因为她知道,鲛人有孕,不出三月便会分娩。
但是思及洛茛也被抓走,自己的丈夫又走火入魔,少女思来想去,便传唤了另一个知晓自己真实身份的人。
“就是我。”
卫阑说道。
哪承想,本想让卫阑帮忙找到洛茛,却因怀孕,再加上狱中被捉妖人施了阵法,夜琉璃提前发作,在捉妖人来到之前,只得匆匆产下晏弦,便是只来得及将幼子托付给卫阑,便香消玉殒了。
纵然往事已过去了二十干支,再次回想起来时,也深深戳痛了晏风和和洛茛的心。
“那你为何,不将玄儿还给我?”
晏风和声音嘶哑,眼底赤红。
卫阑闻言却叹气道:
“我暗地里试探过你,可你对琉璃的死无法接受,那段时间整个人状态都不太对,我不欲刺激你,也不想弦儿小小年纪便背负如此沉重的负担,便决定自己扶养。”
一下子接收了这么大的信息量,晏弦还是有些怔愣,任谁也不会想到,只是一趟平常无奇的游历,却牵扯出如此多的事。
一个激灵,晏弦上前死死扣住卫阑的手,眼神如狼。
看着自己从小养到大的孩子这样,卫阑还有哪里不明白,只是说道:
“那结界原本只是一个寻人的结界,但哪承想在结界之内的人便是要寻之人,自是成了死界。”
顿了顿,
“现在,它只能靠你每日温养着,毕竟这盏灯与你有契约在身,托了这个的福,它暂且不会消散。”
摩挲着手中的灯,晏弦眼神怔然。
*
好似一场闹剧般,以荒缪开始,又以狼狈收场。
过了那晚,晏风和仿佛又恢复了往日的儒雅冷寂,只除了会经常去看晏弦,而每到这时,云溶漾便会出去。
但父子俩却也只是共坐一桌,却相顾无言。
云琰好像彻底沉寂了下来,起码云溶漾再也感受不到他时不时的躁动。
白衣捉妖师有时会在天蒙蒙亮的时候,翻身上屋檐,与那只公鸡共同呆在屋顶处,眺望着远处的袅袅炊烟,神情看起来静谧又安逸。
洛茛接连一个月都没有露面,再次出现时,饶是晏弦都是一惊。
黑皮少年眼边纹路淡去,但是双眸却彻底变成了灰色。
若说之前的洛茛还存有一分少年的天真感,现在的他,便是完全的成年人模样。
卫阑进门来,有些惊讶于洛茛的出现。
“我是来辞行的。”
一开口,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晏风和眸色微动,却什么都没有说。
“是我害了阿姐,我要找到忘川河,告诉她的族人,用我的余生来忏悔。”
卫阑皱眉:
“但是,无人知晓忘川河究竟在哪里?”
少年微微一笑:
“据我所知,鲛人的寿命都会很长,我想,既然我有着一半的鲛人血脉,想必也不会那么容易死吧。”
晏弦突然开口:
“村长呢?他知道吗?”
洛茛眼神躲闪,抿了抿唇:
“我只和他说,我外出游历了,其余,没有多讲。”
云溶漾在旁边听着,眉眼低垂。
在洛茛出门时,晏风和突然开口:
“阿弟,你阿姐,从未怪过你。”
洛茛顿了一顿,抬脚出门,泪流满面。
*
洛茛的离去好似一个插曲,仿佛所有人都料到了这一天的到来,以至于村长无意间提起时,所有人竟一点也不感到惊讶。
“洛茛那孩子,说走就走,也不知道报个信,什么时候回来。”
村长年纪大了,老是喃喃自语,其他人听着,也都习以为常。
只有晏弦等人,总是会想着:
是啊,还会回来吗?
*
一天夜里,卫阑突然叫住回屋的晏弦,让他过来,说有话对他说。
晏弦进门,看到卫阑坐在桌边,满眼愁绪。
还从未见过师父这般的晏弦有些疑惑,却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等着。
看着徒弟日益沉默的面孔,卫阑心知不能再瞒下去了。
“弦儿,事到如今,我不能再瞒你了。”
晏弦听着卫阑的话,瞳孔微微缩紧。
*
钴蓝色衣衫耷拉在男人瘦削的身躯,面容儒雅,依稀可见少年时的清俊。
晏风和眼神怔然,伫立在湖边,身形萧瑟。
耳边传来脚步声,男人没有回头。
“……”
“你来了。”
二人相对无言。
晏弦终是忍不住打破沉默:
“你知道,关于灯儿………那盏琉璃青灯的事吗?”
晏风和沉默。
“今日师父告诉我,灯儿之所以修成妖身,却不能真正化形……”
“是因为它本不该出现在这世间。”
卫阑面容沉静,说出的话却在晏弦的心中翻起滔天巨浪。
或许是爱徒面色太过苍白,白衣师父微微收敛了神情,轻咳两声。
“弦儿,我问你,虽说你娘是鲛,但你可真正了解鲛人。”
晏弦神情恍惚。
看他这样魂不守舍的样子,卫阑轻叹一声:
“东海有鲛人,可活千年。泣泪成珠,价值连城;膏脂燃灯,万年不灭;所织鲛绡,轻若鸿羽;其鳞,可治百病,延年益寿。其死后,化为云雨,升腾于天,落降于海。”
晏弦猛地抬头。
“难…难道说……”
黑衣男人心神骇然。
“不是的,虽说世人皆这么传,但鲛人也并不是这般神奇。不过,你的那个灯妖的确是因你娘亲,才成的这般因缘。”
琉璃湖边,两个男人并肩而立。
“琉璃青灯的不灭的灯焰,是我娘的一缕残念所化而成。”
“所以…你的意思是……”
蓝衫男人声音颤抖,眼角几乎要泛出红色。
晏弦默然不语,神情黯淡。
几乎是刻意地不去想,不去提,还抱着一丝希望,却在自己唯一的亲人面前不自觉地吐露出心声。
晏弦抬头,却被晏风和侧过身来,一把锢住,男子力道之大,使晏弦明晰地感受到那股颤栗的触感。
“璃儿终归没有抛下我。”
身形瘦削的男人哽咽出声。
兜兜转转二十干支,所有的遗憾与悔恨磕磕绊绊于此时消弥。
*
父子终于尽释那莫名的隔阂。
卫阑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朝云溶漾一笑。
白衣捉妖师神情放松了些许,仿佛眨眼间,还是那温文尔雅的翩翩公子。
喧嚣过后,总是蔓延而来的寂寞。
每当夜深人静时,青衣灯妖的面容总会不由自主地浮现于脑海中。
一切却仿佛过眼云烟,在嘲笑着从来如此的痴心妄想。
*
行走江湖之人,注定不会在一个地方久留。
――哪怕相认之后便是分离。
黑色衣裳与皓白衣衫消失在村口,村长佝偻着身体,背过身来偷偷抹泪。
晏风和与卫阑并肩而立,虽已过去多年,可当初的回忆犹历历在目。
身形相间,不约而同地留出一点白。
为的是谁,一切尽在不言中。
*
一干支后。
嘈杂的闹市中人声鼎沸,各种叫卖声不绝于耳。
手拿大扎棍的小贩偏头,肩上的汗巾擦过,留下不规则的深印记。
“哎,老板,给我来一串。”
小贩抬眼,看见一个身形隽凛的黑衣男子抱剑立在自己的跟前,男子头戴黑纱斗笠,看不真切面容。
“……啧!”
见小贩迟迟不动作,晏弦不耐烦地蹙眉。
然后被慌里慌张的小贩稍许粗鲁地塞进了两根糖葫芦。
看着快步离开的小贩。
“……”
远离人群,晏弦看向手中两根晶莹剔透的红色山楂,沉默片刻,突然勾唇一笑。
“若你还在,便是要心悦的不得了。”
话音刚落,自己却也怔愣了一下,笑容逐渐苦涩。
“总是忘记……你不在了。”
咬下了一颗包裹着晶莹糖浆的山楂,却是味甜心苦。
百般滋味涌上心头,只余无尽的怅然。
“怎得?我不在,糖葫芦便不甜了吗?”
温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吧嗒――”
男人手腕剧烈抖动,牙齿上下打颤。
青衣灯妖疑惑地走上前,不明白晏弦此时的沉默。
却在挨近时,被一把拉过抱住。
温热的触感自肩头传来,许霄怀停滞了一下,却是无奈的眉眼微弯。
“晏弦,我在这。”
回应的是更加大的力道,以及一声哽咽的噎语:
“……灯儿――”
“我在。”
所有的情感似要喷涌而出,却只是转了又转,最终化为一声崎岖的长叹。
*
许霄怀最初是真的认为自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心里不无遗憾,还有一丝不明的情绪,静静地等待着早已熟悉的眩晕感。
黑暗过后,却不是另一个世界,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却是一位身着华服的女子。
是的,一位貌美的女子。
女子黛眉似蹙非蹙,神情有些哀婉,可即使这样,许霄怀还是从她的身上感受到了那股温柔的气息。
“请问……你是?”
青衣灯妖面带疑惑。
女子看着眼前的青衣青衣,眼中满是温柔的神情,似是在透过他看向谁。
“我是弦儿的娘。”
如平地一声惊雷,许霄怀瞳孔微微放大:
“可是,您为什么不去看看晏弦呢?他很想您。”顿了顿,“还有晏风和。”
夜琉璃的神情却脆弱起来,白皙的纤纤十指不自觉地相触。
“现在你看到的并不是真正的我,或者说,只是我留在这盏灯内的一道残念。”
“我很快就会消失,我也本不应该出现,因为你……”
“因为我要消失,所以您出来了对吗?”
未尽的话语被许霄怀自己补上。
纵使只是一道残念,夜琉璃也依然不减在人世间时的温婉与美丽。
“好孩子,你不会消失的,我没有办法陪着弦儿长大,”女子神色黯淡,“但是你可以代替我陪伴着他。”
许霄怀还想说什么,却发现女子身形越来越淡。
“在一睁眼,就听到你在说糖葫芦了。”
听完许霄怀的话,晏弦嘴唇颤抖,心头千言万语想要说出。
真的是自己的母亲吗?灯儿为何会见到她?灯儿真的不会消失了吗?………
最终却只是伸指勾起已可以真正化形的许霄怀耳边的一缕头发,低声说到:
“回来就好。”
*
“少主,你的信。”
骨节分明的大手拆开信封,不知是看到了什么,旁边的侍从看到,一向波澜不惊的少主突然呼吸急促,站起身想要往外走,甚至不小心打翻了杯子。
“啪――”的一声惊醒了云溶漾,已是家族正统继承人的白衣捉妖师最终只是走出房门,抬头看着延伸至屋檐外的碧空,倏地笑了一下。
江湖偌大,日后有缘再见。
*
夜色凉如水,蓝衣男人酣睡在chuang榻,思绪逐渐模糊,恍惚间,黑发如墨的女子正在背对着他梳妆。
晏风和抬脚靠近,想要看清楚女子的脸。
佳人回眸一笑,温柔了岁月。
梦醒时分,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泪沾衣襟。
*
晏弦现下却过的很开心,从未有过的开心。
只因为灯儿已经可以自由行走在这世间。
与心爱之人共同存在于这天地间,本是最平常之事。
晏弦却觉得,自己仿佛等了好久好久。
看着被乖乖自己牵着手的灯妖,晏弦紧了紧包裹着灯妖的手,在许霄怀疑惑回头的时候笑着摇了摇头。
我心悦你,唯愿两情长久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