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七头獒
白饭如霜2024-11-20 17:325,224

  

  霍东野冲了进去,脑袋微微前倾。

  不管到什么地方,想要先看见,就算迎面而来是死神的狰狞脸孔,也好过迷蒙中被未知的力量攫杀。

  视线有短暂的迷乱,一时间什么都看不清楚,他下意识地一拉叶宅,后者整个人都在喘息。

  暂时什么都没有,只是像走进一个空荡而黑暗的房间,要等待视力恢复。

  霍东野问叶宅:“怎么喘成这样?很害怕吗?”

  叶宅勉强吞下一口口水,很诧异:“什么?没人捂你的嘴吗?靠,捂得死死的,我刚刚好像就要马上死掉了。”声音打着颤,任谁都知道他怕得要死。

  捂嘴?没有,说起来你与我亦步亦趋,怎么有人捂你的嘴我却不知道?

  叶宅抖起来:“除非,除非那不是人喽。”

  此时一点微妙的烛光在四个角落燃亮,寻光望去,看到无数的萤火虫滚成团浮游于空中,密密麻麻中宛然组成鲜明可见的五官,眼睛闭上,嘴巴张开,时而成型,时而分散。

  借着那烛光,他们看到自己处身于一个圆厅的中心,地面泛着冷冷冰泽,有白色雾气缓缓上升。

  圆厅正对他们的墙面上半开着一扇黑色门,大小容一人进入,半掩着。

  但最吸引眼球的,是蹲在两扇门之间的东西。

  黑色的獒。

  大如猛虎,骨骼在毫无光泽的皮肤下直愣突出来,萤火虫的光芒照耀下,泠泠然带金属质感。

  趴着,四腿纤细极长,似乎有点僵硬,直端端的毫无关节弯曲,爪子倒是卖相平和,不见锋芒。

  但这一切都不是视线的焦点。

  真正的焦点是——它有七个头。

  从一条与身体比例大不协调的粗壮脖子上所分化出的七个头,有着一模一样的形态,紧紧地互相挨挤着,锐利的绿色眼睛狭长如针,看在人身上也带来针刺一般的疼痛感,七对眼睛轮流注视着霍东野和叶宅,猛然间呜咽一声,亮出牙。

  深红色的牙,峥嵘尖锐,上面有血色液体缓缓滴落,带着腐败气息的低沉声音隆隆滚出七个咽喉,此起彼伏地问道:“谁?”

  是人的语言,发音极为古怪,但确凿无误是在发问。

  叶宅打了个寒噤,向霍东野走近两步,悄悄说:“呃,我们,是在做梦吧。”

  “这么单机游戏打怪的场面,如果不是做梦的话,实在说不过去吧。”

  仿佛是为了回应这么不敬的质疑,七头獒嘶吼起来,带血的舌尖一齐冲出嘴角,在空中嘶嘶弹跳,深红色液体一滴滴掉落地面,嗤嗤冒出深度腐蚀的烟,一大串似乎是语言音节的呼噜呼噜响彻半空,雷声般炸开,对耳膜的压迫前所未有。

  霍东野努力保持冷静,但手指尖还是发凉,他以抓住救命稻草的姿态瞪着叶宅:“能看到什么线索吗?像银白色注解之类的?这是个什么玩意儿,是不是人畜无害的??”

  叶宅说:“你,你,你,开,开玩,玩笑吧。”

  直接已经吓结巴了。

  他把自己抱紧,簌簌发抖,一面拼命睁大眼睛,从昏黄的萤火虫之光中对准七头獒猛看,最后绝望地摇摇头:“啥都看不到,不过,他好像在说什么啊。”

  叶宅侧耳倾听,太阳穴两侧的青筋突突跳动,集中精力的程度直爆历史最高峰,霍东野担心地看着他难看之极的脸色,觉得就算他立马摔在地上开始说遗言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漫长的一分钟在七头獒充斥血腥味的呼噜声中过去。

  叶宅梦呓般开口:“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要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这首好诗念完,七头獒立刻就平静下了来,对于双方沟通的顺畅它似乎相当满意,于是脊背软下去,重新趴在地上,唯独头颅仍旧高昂,炯炯有神的绿眼鬼火一般莹莹燃烧,整整十四只。

  霍东野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它在这里剪径?”

  打量一下四周环境,简直忍不住要心生怜悯——难怪你那么瘦啊朋友,你根本是在一个错误的地方从事了一个错误的行业,请问当时给你做职业顾问的人还健在吗?

  他在滥发同情,叶宅就很务实地开始翻自己的包,一样样家当摸出来摆在七头獒面前。

  IPAD,第四代耶,可以两面拍照,处理器超级强大耶。

  没反应,看来是非主流,对苹果产品没兴趣。

  钱包,里面有不少钞票,面额很大,票面很新的,“我去年的压岁钱啊。”叶宅这么嘀咕着,心情很复杂。

  以及从叶老头那里抢过来的天文额度信用卡。

  但七头獒对孔方兄也没有兴趣。

  几件换洗衣服,不乏名牌。

  这一次人家干脆偏过头,冷漠程度不言而喻。

  也是,这种环境里,名牌连坨屎都不如,不得已的时候屎还能当狗粮哪。

  他最后没奈何,摸出刚刚在哥特房子里找到的那些干果包,解开,一颗颗摸出来送到七头獒面前,嘴里循循善诱:“喂,这个能吃的,应该可以了吧,你在这里好像伙食很缺乏的样子,这个应该很有营养的哦,来吧,吃一颗吧。”

  绝对是不惜昧着良心地还用上了“乖狗”的称呼。

  霍东野在旁看着他手心里放着风干的金黄色栗子,对着七头獒伸过去,越来越近。

  这时候胸口有一种奇特的刺疼感传来,他低头一看,T恤衫上无端端冒出一个被烧过的洞,有一圈绿色的荧光刚刚移开。

  循着荧光生发的方向看去,看到七头獒抬起爪子,好整以暇摩擦着自己的脸——这工作量其实不小啊。

  那光线从它爪子中间泛出,时隐时现。

  慢慢移动到叶宅的额头上,正在那里形成一个奇异的标志。

  像是弹靶的中心。

  霍东野心里一动,猛然大叫着急速扑向叶宅:“小心!”

  几乎同时,七头獒爆起,身体在空中膨胀了至少三倍,七个凶狠的脑袋齐齐将利齿伸出,向叶宅的上半身奔袭而去,它沉重地压在了叶宅身上,爪子探出,弹簧刀似的还咔啦响了一声,按住他的喉咙,指甲锋锐如刀切入两侧皮肤,鲜血流出,七头獒的第一个头低下,精确地咬向叶宅的咽喉,深红色唾液滴在他皮肤上,烧出一个一个烟头烫出来似的印子。

  叶宅被吓得一声都没有出,恐惧牢牢捏住了他的心脏,让它跳都不能跳,他所做出唯一像是反抗的动作,就是睁大了自己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目击即将在自己身上发生的惨剧。

  这时候霍东野拍马赶到,先是将七头獒撞了一个跟头,再抓住叶宅双腿,从七头獒的牙齿底下,活生生拖走了他。

  猛兽的利爪始终不甘心地死死按在猎物身上,一路撕拉过去,但最后它在拔河中败下阵来。

  七头獒没有立刻发动下一步攻击的意思,退回到黑色门旁边,舌头在嘴角转圈,眼睛再次眯起,上下打量着霍东野。

  他拍打着叶宅的脸:“喂,你还好吧,喂喂喂。”

  叶宅终于缓过劲来,咳嗽两声,抬头有气无力地挥了挥,说:“不要打脸好吧,谢谢。”

  继续咳着翻身起来,坐在地上大喘气,脖子两侧的伤口竟然飞快地结痂了,流出的鲜血将两肩染色,配上被抓被烧的痕迹,活脱脱像是哥斯拉袭击后幸存者。

  “你不是通灵吗,为什么不知道它要咬你。”霍东野抱着学术的态度发问,没有想到这样子说很像是在反讽。

  叶宅打起精神横他一眼:“我一直在听这只死狗讲什么好不好,它说要买路财而已啊,我怎么估得到买路财居然是老子的脑袋。”

  霍东野很诚实地摇摇头:“你的通灵能力真的有点水。”

  叶宅不服气,指指七头獒:“我对着它还能通这么一下,你就该偷笑了朋友,我……”

  被什么吸引住了似的,他转头盯着七头獒,而后嘴角出现一丝苦笑。

  “怎么了?”

  “这只死狗说,我们两个,只能过去一个,另一个就是买路财啊。”

  “你不是跟我开玩笑吧。”

  七头獒忽然咔啦咔啦摇起头来,头骨与头骨之间相互摩擦,比指甲在黑板上刮动难听一百万倍,叶宅忽然痛苦地呻吟了一声,身体往下出溜,缩成一团,口齿不清地说:“好冷。”

  瞬时之间,周围变得真的非常冷。

  一直从地面升起的雾气,本来是毫没有特色的存在,突然却极寒彻骨,且有实质一般将他们渐渐包围起来,缓慢而有耐心,不断在身体周围盘旋,像蜂群寻找花蕊。

  霍东野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耳朵,摸到一种如同玻璃般硬脆的感觉,脚木木的,已经不大方便挪动了。

  七头獒轻灵地从地面起身,围绕着霍东野和叶宅走了一圈,它的口水流得越来越汹涌澎湃,一路滴过去,围着两个人画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深红色圈,血光在圈上明灭,仿佛使寒气更加尖锐。

  叶宅苦笑:“喂,死鬼狗,打不过就玩法术,这样子很没有骨气哦。”

  霍东野冷得邪门,满身的力量都被封堵在发硬的皮肤里,有一种很快要变成冰冻木乃伊的糟糕感觉,他看到叶宅的笑容觉得很不可思议:“你是不是被吓疯了,还笑。”

  叶宅笑得是有理由的:“你刚才去我家,听到我IPOD里面录的是什么没?”

  霍东野还真的想了想,除了一些古古怪怪的杂音,没想起自己听到了什么歌,再说这会儿来交流音乐欣赏心得仿佛颇不妥吧,难道是想攒一点好学生的人品等一下和阎王讲价么?放心吧,你下辈子绝不会更难看一点的。

  叶宅摇摇头:“真没听到?没耳福吧你。”

  他打着风吹杨柳似的大摆子,口齿不清抖抖索索念叨说:“住鱼来滴,住鱼,大幕发屎的注,黑幕发。”

  霍东野一面同情地看着这位同学,这可怜见的真是先天不足后天没补,遇上点事儿不是口吃就是呓语,缺啥呢这算?

  但是叶宅大吼了起来,这几个字倒是字正腔圆:“黑魔法咒语火动冲天烧烧烧你娘啊啊啊啊啊啊!!”

  他的啊啊啊可不是单纯作为语气助词存在而已,事实上火动冲天四个字从他嘴边一吐出,叶宅就跟有鬼上身一样,一跃而起,身形自然而然蹲成标准马步,双手结成一种不可思议的麻花形,满脸飞红青筋暴涨,连耳朵都在极短时间内烧成半透明状,如此亢奋中他放开嗓子歇斯底里念出一串鬼都说不出的怪异音节,霍东野正要叹口气说省省吧那只是狗应该不吃虚张声势那一套啊,就看到满天赤焰飞舞。

  满天赤焰飞舞,如一万只二踢脚同时窜上这方寸之地,还到处乱窜。

  大热,如赤道狂热。

  寒冷,且就此说离别。

  他们两个满头满身,缓缓流下融化的水,那正在凝结而肉眼不见的冰丧失继续的动力,颓然打湿他们的衣服。霍东野觉得血液流动比平常更快,筋骨炙热,可以尽全力舒展开来,尽管冰火两重天折转太快,有点打摆子般的不适感,但他的力量已经回来。

  成千上万的火花咻咻有声,朵朵眼明手快,雨点般向七头獒落下,猛兽被烫得点点吃痛,精赤肌体上不断冒出燎泡,大怒,在原地不断回旋,试图啮咬,却找不到对象,但它是一只相当有智慧的野兽,很快反应过来自己真正的敌人是叶宅。

  它折转头,步点如飞,扑向叶宅。

  这一次意在反击,势头更为狰狞,但它飞起半空的姿态只凶猛了一秒。

  便遭遇沙包大,威力如雷霆的拳头。

  霍东野的拳头。

  

  秦准回到家,已经接近午夜。

  他住在海德公园附近一栋公寓楼里,房间不大,但足够满足需要。

  所谓的需要就是,有床睡觉,有浴缸洗澡,厨房里放着微波炉可以煮一碗面。

  他其实不大需要吃东西,一碗面是带给心灵的慰藉,而不是肠胃的填充。

  公寓楼大堂值班的服务生如常对他点头致意,但并不认为自己会得到回应,果然秦准只是冷漠地穿过去,在电梯面前等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要等电梯。

  明明在瞬息之间可以到达目的地,无论那目的地是天涯海角还是水远山长。

  却要浪费时间在那些无用无谓毫无意义的东西上。

  秦准怀念童年时经历过的那辽阔无垠的山野,与风雨雷电宛然一体的自由岁月。

  为什么再也不能回去。

  这个问题,父亲从未正面回答。

  电梯叮地一声停下。

  门打开,里面蹲着一只很小很小的小狐狸。

  乌黑到能够将眼神都吸进去再也拔不出来的皮毛,光彩熠熠,卧在自己的尾巴当中,偏着头,看外面。那双眼睛犹如暗夜的星辰,那么纯净,那么清澈。

  看到秦准,嘴角浮出一丝笑意。

  狐狸的笑意。

  秦准走进去,弯腰抱起它:“哥哥,我说过我会准时回来的,你不用来接我。”

  抚摸着小狐狸的头,他整个人像是松了一口气,软软地,靠在电梯扶手上,指示灯一层一层过去。

  默然无话,很快到家,秦准推开门走进去,满天满地都是垫子,柔软多色的毛绒垫子,将几乎空无一物的客厅点缀得像个儿童枕头大战游乐场,窗台下有一个几乎占据半扇墙的巨大水晶钵,里面几条形态颜色各异的古怪鱼类正悠然游弋。

  小狐狸从他手中一跃而起,从玄关旁的鞋柜里叼出一双拖鞋,叼到秦准的脚下。

  他一边换鞋一边絮叨:“哥哥,我不是小孩子啦,我会换鞋的。”

  换完还是把小狐狸抱起来,在客厅中央最大那个垫子上坐下。

  一人一狐靠着,窗外有微弱的星光。

  不说话,静静风声过耳,忽然淅淅沥沥的,又下雨了。

  英伦的七月,如早春江南一般无边丝雨细如愁,只是更凝练,更含蓄,在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里,看TMD不懂。

  缓过一口气来,秦准开始汇报工作。

  “这次挺顺利的,我成功突入了爹的秘藏室,如你所说,找到了十几个秘辛之箱。”

  “最上面两个箱子我翻过了,没有看到你要的那个人的文件,不过东西真的很多,是我看漏了也不一定。”

  “本来想一股脑搬回来,不过爹突然冒出来了,很奇怪,他没有多问我一句话,只是叫我带美美走。”

  小狐狸专心听着,毛茸茸的脸上不容易被人看出表情。

  秦准叹了口气:“哥哥,那个什么霍严,借了你很多钱吗?为什么你一定要找到他?”

  他折着手指:“前年三月,去年五月,八月,今年一月,不算我这次,你自己都去过秘藏室四次了,就是盯着那谁去的啊?为什么?”

  问题沉甸甸地从空中坠落到地面,没有带来任何回应,他凝视着小狐狸的眼睛,然后又叹了口气:“好啦,我知道你会说,长大你就知道了。”不是不腹诽的:“我已经相当大了啊。”

  伸个懒腰秦准往后倒在沙发上,眼睛望着天花板上幽幽的灯,不知道想什么,良久忽然说:“哥哥,我想回狐山。”

  “在狐山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对吗?你在那儿待的时间比我长,你不想念那儿吗?”

  “想在金色旱莲下坐着,和哥哥一起坐在那里,娘给我们讲怎么样听到人心深处的声音。”

  “我从来听不到,那到底是什么感觉呢。”

  “总之,不想在人间了,想回去。”

  秦准这样说着。

  藏在心最深处的每一句话,都只愿意在它面前说出来而已,因为就算不说,它也会知道,一清二楚,如看生长在掌心的纹路。

继续阅读:第十一章 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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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色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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