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年少的他们不知,世人着实不该对着烟花许愿,它短暂易逝,实在得不到长久。
——《泼茶香·桑落》
九月,乌有城桑叶沃若的时候,一道圣旨传入付府,恩准付家女公子入读太学。
太学是子虚国的最高国家学府。不论寒门、豪门,只要一心向学,任何人皆可报名一年一度的太学入学选试,凭真才实学考进去。
而自立学以来,太学从未收过女弟子,因此这位付家女公子便成了太学第一位女学生。
“臣女付桑落领旨。”她磕下头去。
宣旨内侍扶她起来。她郑重地接过圣旨,将它恭恭敬敬供在堂上,便随父亲入宫谢恩。
一番叩谢后,陛下留了付翁谈论政事,桑落便辞礼退了出去。
从陛下的容华殿里出来,桑落仿佛一下子变了一个人,她端庄恭谨的神态不复,抬起头,脸上霎时笑意嫣然,眸子里闪着星星的光亮。
“你下去吧,我认得出宫的路。”她一挥手,打发了引路的宫人。
不过,她并不打算这就出宫,难得来一趟宫里,又跪又拜了许久,怎么也得好好见识一番。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她一边哼着轻快的歌,一边在偌大的皇宫乱逛乱晃,一眨眼就不知道晃到了何处。
她抬头看,面前却是一处殿宇,红漆匾额上书“云梦宫”三个大字。
此处偏僻冷清,少有人烟,比不过她之前一路走过来般豪华热闹,桑落便想这云梦宫估计是宫里某处荒置的宫殿或是养花养草、驯养小宠的园子。
那门也是半虚半掩的,门口并无任何侍卫守着,她便推门走进去,一面走一面好奇地四处张望着。
“有人……”
一句话尚未来得及问出口,她就被撞入眼前的景致迷了眼。
只见眼前一大片浓绿茂密的树林,那林子却不是寻常的花树,而是一望无际的甘蔗林。甘蔗林长得又高又壮,一根根甘蔗有一人多高,紫色的茎节亭亭玉立,一节一节的,像竹竿,越往上越细,顶上甘蔗叶葱绿葱绿的,就像一个个头配绿缨的战士执剑守立在风中。
她从未见过如此壮观的甘蔗林。
“哇,好多甘蔗!”她发自内心地赞叹。
“问酒,莫要吵我,都说了,我要小憩一会儿。”
突然响起的一句人声让桑落吓了一跳,这里竟有人?她误闯进人家的宫殿,听那人的话,好像还扰了他休息。她心里过意不去,连忙循着声音走去,准备向他赔礼致歉。
甘蔗林西侧有一片小院,绿芜丛中裹着一潭汤药般泛着热气的温泉,微起涟漪。桑落探头一看,却瞧见那池中坐着一人,整个人隐在氤氲的雾气中,背影单薄。他一手握着一壶酒自饮自酌,一手支颐靠在池边阖眼打盹,神态宁静安详。
一只通体蓝羽的鹦鹉飞来落在他的肩头,扑腾着翅膀道:“不吵,问酒不吵。”
他轻松一笑:“乖。”
他又问:“问酒,你说我今日是束玉色发带还是水色好呢?”
鹦鹉扑腾道:“水色,水色……”
他含笑说:“好。”
原来他是将她刚才说的话误以为是鹦鹉在说话了。
只是真奇怪,他怎么和一只鹦鹉聊天?
桑落好奇地再走近几步,看得更清晰了些,却见那人潇洒从容地饮着酒,身后是一瀑雪白的长发,他坐在烟气缭绕的温泉水中,如置身云端。
桑落不禁赞叹道:“好美的雪发!”
这一声响动却惊了那池中人,他转过身,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绿衣女子。
桑落微微一笑,开口问:“不知兄台你是为谁白了头呢?”
“啊?”他一诧。
眨眼间,他整了整衣襟站起身来,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女公子误会了,在下并非白发,只是闹着玩罢了。”说着,便挽起一缕雪丝放入温泉水中摩挲片刻,再取出时那绺白发已褪去雪色,变作青丝。
桑落粲然一笑:“哇,果然是非一般的雪发。”
那人微郁,沉了神色,抬眼问:“你不会觉得我是怪物吗?”
桑落摆摆手:“没有啊。”爽快笑着,“一个满头雪发的白衣郎,坐在温泉中清风无愁地饮着酒,那是何等赏心悦目的风景!”
那人眼中忽然蕴出一抹柔煦。
桑落伸手摸了摸他肩上的小鹦鹉,那鹦鹉羽毛水蓝,洁净得很,没有一丝杂尘。她不由得笑道:“而且你这个小东西也很可爱呀。”
谁知那鹦鹉扑腾起翅膀,回道:“小东西,你才小东西。”
“嘿,还会跟人顶嘴呢,好有趣的小东西!”桑落又忍不住伸手摸摸它的脑袋。
那鹦鹉却傲娇地扭开了:“小东西,你是小东西。”
“问酒,不得无礼。”男子开口温声说道。
他容止清逸,向桑落施了一礼:“在下表字东篱,不知女公子如何称呼?”
桑落抱手拱了拱,落落大方得很:“在下付桑落。”
他温润一笑:“原来是付女公子。”
桑落微扬了嘴角,悠悠道:“客气客气,东篱君唤我桑落即可。”
她的语气是那样自然,轻快的笑声中充满了友好和善意,好像两人从前就相识了一般,有什么东西在他心中悄然化解。
只见她指着那一片苍翠的甘蔗林,盈盈含笑着问道:“你是这园子的主人吗?这一园子的甘蔗都是你的?”
他云淡风轻地一笑:“清风明月本无主,闲者便是主人。”
桑落一怔,抬头望着他,眸子里流露出的是浓浓的赞叹。她走到甘蔗林前,伸手抚着一根甘蔗,扭头问:“我能不能……”
他好奇:“嗯?”
她咽了咽口水,不好意思地问:“能不能尝一尝?”
他走过来,舒眉一笑:“当然可以。”
青梅尚小,甘蔗已熟,云梦宫温柔如许。东篱和桑落坐在温泉池边的石凳上,暖暖地晒着太阳。东篱端起一口茶抿着,只见对面的桑落吧唧吧唧欢快地啃着甘蔗,双眸弯成了一对可爱又灵气的月牙儿。
“好甜的甘蔗,真好吃!”
她笑靥清甜,落在他眼中,仿佛染了日光的和软,在风中脉脉流淌:“女公子,哦,桑落若是喜欢,以后随时便可来。”
桑落一喜:“真的吗?我以后可以常来这儿吃甘蔗?”
他点头,含笑道:“若能盼得桑落女公子芳踪,东篱必洒扫以待。”
桑落激动地拍了拍他的肩:“东篱君委实仗义得很!”颊边一弯梨窝如春风,“嘻嘻,东篱君,你真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
她咯咯地笑着,眼波间仿佛有星河的光晕在流转。
他轻轻笑道:“一般,一般。”
桑落继续欢快地啃着甘蔗,他坐在一旁看着,心里也觉得轻松闲适极了。舒闲之际,他拿扇子敲着茶盏,吟唱起来:“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