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云娘子
川梁近2025-10-26 10:479,673

   云娘子的酒肆开在南市东南隅,隔壁是朱家米行和张家食店,对面是陈道士开的卜肆,自昨夜从河南府回来后,云娘子就心神不宁,正犹豫着是否要去陈道士铺里卜一卦时,赵当阳回来了。

   雪又大了些,天阴沉沉的,整个市集都冷冷清清,杜老九用热水抹了脸便在铺子里睡下了。

   赵当阳正想帮妻子整理账簿,这时女儿皎皎过来说要抱,赵当阳只好先抱女儿出去看雪。

   辽阔紫灰的天空像的暴风雨天气里的大海,肆意翻卷的雪花是浪潮,看久了好像要塌下来一样。

   皎皎也仰头安静地看着雪,不知想着什么,不一会儿女孩儿凑到父亲的耳边说想听他念诗。

   每当心情舒畅时,赵当阳总喜欢吟诵几首应景的诗歌,皎皎很喜欢听父亲低沉磅礴的吟诗声。

   赵当阳把女儿抱上肩头,沿着市集往前走,左邻右舍都笑着跟父女俩打招呼。

   “皎皎想听阿爷念谁的诗呢?”赵当阳问。

   女孩儿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眨了眨明亮的双眼,露出笑容俏皮地说:“阿爷念什么,皎皎便听什么。”

   赵当阳也笑了,接着他念了首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这首诗写于天宝十三载,当时诗人岑参二度出塞,入幕安西北庭节度使封常清,在轮台茫茫的风雪之中送别前判官武某,写下了这首脍炙人口的白雪歌。

   三十八岁的岑参已于边塞的苦寒中打磨出饱硬豪壮的诗风,下笔如刀,字如金石,闻之铿然有声。

   在读白雪歌时,赵当阳宛见曾经波澜壮阔的军旅岁月,当年他与杜老九投身安西军时,安西节度使还是夫蒙灵察,天宝六年,时任行营节度使的高仙芝奉命征讨小勃律,这位胆略备具的青年军官率万数骑兵,经拔焕、疏勒等城,翻越葱岭,涉播密川、特勒满川,在是年七月与吐蕃军血战,克连云堡,继而一路猛进,翻越冰雪封冻的坦驹岭,降伏阿弩越人,攻克小勃律国,擒获了他们的国王与王后……

   大唐帝国取得辉煌胜利的同时,将安西军打磨成了一支攻无不克的虎狼之师,赵当阳也在数不清的战斗中迅速成长为冷面寒铁的老兵。

   因军功卓越,同年高仙芝取代夫蒙灵察,成为安西军首领,怛罗斯战役失利后,高仙芝调任河西节度使,赵、杜则随猛将李嗣业镇守疏勒城,由于继任者王正见不久病逝,时任支度营田副使、行军司马的封常清被任命为安西四镇节度使,彼时赵、杜已被发配至银山看守烽燧,苦辛累积之战功唐捐于茫茫黄沙之间。

   卸甲之后,赵当阳原以为与这些饱含着刀光剑影的名字再无交集,却没想到,在风雪酷似塞北的天宝十四年,这些名字又戏剧般地与两京存亡紧紧地绑在了一起,亦深深刻进自己纷乱的焦虑中。

   赵当阳拂去沉重的思绪,眺望着大雪尽头,青灰色的天空里滚动着沉闷的雷声,令人感到不安。

   名将们当年丰功伟绩会在这里重现吗?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皎皎拖着长长的尾音,孩子的声音被风雪吹得很远。

   女儿的声音让赵当阳在沉思中蓦然苏醒。

   “喜欢这句?”赵当阳问。

   “喜欢,不过更喜欢最后一句,‘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白雪歌最明亮之笔不过“春风”一句,修辞、韵律、意境皆可玩味,赵当阳不解,女儿为何偏爱平平无奇的尾联,于是问:“能跟阿爷说说原因吗?”

   皎皎思考了一会儿说:“春天送阿爷出门时,皎皎心里所想正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赵当阳一怔,内心好像被什么击中了。

   连年东奔西走,陪伴女儿的时间并不多,他总觉得女儿还小,不懂得什么是思念,殊不知五岁的皎皎心思细腻,为了不让赵当阳牵挂,每临分别皎皎都偷偷隐藏情绪,装作并不在意的样子,可当载着父亲的帆船消失在洛水不尽的碧波尽头时,皎皎都会扑进母亲的怀里哭泣不止,每当深夜来临,皎皎会细数两三百天的思念,将父亲的言笑举止想了一遍又一遍,生怕让梦境模糊了记忆。

   皎皎并不喜欢下雪天,但她总是不希望大雪停下,因为只有这样,阿爷才会一直留在身边。

   “阿爷这次能不走了吗?”皎皎在耳边用细不可闻的声音问。

   “不走了。”

   赵当阳的冷峻被女儿温暖的气息融化了,他下定决心,这次回成都就和云娘子经营些小生意,永远不再出蜀。

   这种想法又反催赵当阳救人心切,如果今夜能顺利救出雪儿,与妻儿一同返蜀的事情就能尽快提上日程了。

   回到酒肆,皎皎在赵当阳的吟诵声中悄悄睡着了。

   对好账目后,赵当阳让云娘子拨出一年租金,吩咐她抽空带上赁契去找房东陈某把房租付清,又钻进货仓翻出了两口大酒坛子,准备用来藏甲,洛阳到成都路遥千里,一路关山阻隔,带着甲会安全许多。

   赵当阳用草绳将酒坛捆好装车,打算今夜完事之后就把甲藏好,明天一早就让杜老九运去龙门。

   一切准备停当,赵当阳又问起了云玄明的消息。

   云娘子叹了口气:“还没有,不过早上范家车马行的伙计来打酒,听他说才从南边回来,我问他汴州落雨吗?他说汴州天阴阴沉沉的,也像要下雪的样子,但不曾落雨,路也还好走。”

   赵当阳轻笑了声:“还真被老九爷说中了。”

   云娘子问:“说中什么了?”

   “六郎找了个借口在汴州消遣,不打算回来了。”

   云娘子蛾眉微蹙,缓缓坐下半晌没有回答。

   “怎么了?”赵当阳问。

   “六郎若真在汴州,我这个做姊姊的倒不担心了。”

   风雪撩动着铺子里的芦帘,赵当阳反应过来什么,忽然感到一阵不安。

   “娘子是说?”

   “我怕……”

   云娘子眉间起了波澜,赵当阳也锁住了呼吸。

   “娘子是怕六郎投军去了?”赵当阳问。

   云娘子抿着唇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天宝年来边关战事如麻,云玄明几次提出想从军,但都被赵当阳拦住了。

   “皆是公卿之间你倾我轧的不义之战,你掺合什么?”

   每当云六郎提起此事,赵当阳都如是回绝,但少不更事的云玄明根本不知何为不义之战,只是被赵当阳那冰冷的眼神震慑住了。

   不久前封常清来洛募兵,令曰凡应募皆允入伍,且犒赏丰厚,洛中侠士浪客纷纷投报,依云玄明的性格,多半会背着家人偷偷参军。

   赵当阳脑海中铺起了一张战线草图,现如今官军主力布设于武牢关,自西向东又分别部署了荥阳、陈留两道防线,叛军欲取洛阳,为免后方被袭,必然会沿着唐军的防守路线进攻,如此一来,汴州一带就是前线中的前线。

   此时,赵当阳也揣摩出了云玄明的意图,他不仅要投军,还要争取能在前线作战。

   因为在兵源充足的情况下,新募兵士多会被安排在后勤部队,如果云玄明去了武牢关,大概率上不了战场,而在汴州入伍的话,情况就完全不同了,陈留防线的守军几乎悬在刀锋之上,在这里云玄明有更大的机会参加战斗。

   而封常清治军以严苛果决闻名,他当担任安西军留后使时,高仙芝乳母之子郑德诠倚仗身份目无军法,时常触犯律令,封常清一怒之下杖杀了郑德诠,高仙芝自知理亏,因此没有责备封常清,而封常清亦未因此对高仙芝做出任何解释,此后封氏执法尤是严苛,又在军中处决了数人,安西军上下无不股慄,皆唯封常清是听。

   此番他毛遂自荐,领天子之命前来平叛,看势要毕其功于一役,非要搏个封狼居胥不可,治军更是不会手软,云玄明若在他麾下,怕是老皇帝出面也未必能把人给要回来。

   前线守军虽云十万,但几为乌合之众,依赵当阳的战斗经验来看,这些新兵与叛军无法维持一合之战,多半会白白做了贼胡的刀下之鬼。

   云玄明果若在汴州,无论进还是退,处境都非常危险。

   赵当阳眉头轻攒,凝视着望杆下随风旋转的风车,横下一条心来,实在不行就只能去抢人了,总之决不能让六郎白白送命。

   “郎君在想什么?”

   云娘子的话打破了赵当阳的沉思。

   “我在想六郎的事情,我打算去河南府问问酒教习,府衙里兴许有新募军士的名册,如果六郎真在封将军麾下,我定会想办法把他带回来。”

   “但愿他只是贪玩。”

   云娘子目光柔和了,撇开这个话题又问起赵当阳昨夜的事情。

   赵当阳把审讯和比武的经过说了一遍。

   云娘子自豪地笑了:“看来程武侯说的没错,卢御史的确有意抬举郎君。”

   到了危急关头才想着招募勇士,赵当阳不知该高兴还是该失落。

   云娘子似乎看出了丈夫的情绪,继而问:“如果卢御史诚心邀请郎君入伍,郎君是否应募呢?”

   赵当阳看着妻子的眼神,又想起了女儿的话,笑着说:“我哪有这个心啊,再说身手也不如当年了,不过老九爷倒是吵嚷着要去杀敌。”

   “由他去吗?”

   “不,跟我们一起回成都。”

   “这倒是好的。”说到这里云娘子眉头微微扬起,“不知老九是否告诉郎君,他在成都有个相好。”

   “唔?这倒是件新鲜事啊,老九没跟我提起过。”

   “是司马家的妹妹。”

   虽然印象不深,但赵当阳还记得:“纸行的老司马,跟骆先生是同学,那妹子年纪也不小了,眉心有颗痣,叫碧什么……”

   “碧彤,老九托我说过媒,碧彤倒是有心,但他哥不同意,我们到时洛阳来,司马妹子还让我给老九捎个信。”

   “哦?”

   “说非他不嫁,还说有机会会来洛阳找他。”

   赵当阳难以置信地笑了:“老九爷倒是捂得紧,回头我问问他。”

   “别了,老九让我别说的,还没成,你千万别跟他提这件事,再说碧彤那边也一直没来音信,说不定已经嫁人了。”

   “啧,那倒是。”

   又扯了半晌,不知不觉话题又转到战事上来,每聊及此,赵当阳的脸色便会沉下来,云娘子是个乖觉的人,她从丈夫半遮半掩的话里觉察到一种大厦将倾的危机。

   “洛阳守不住?”

   沉默片刻,云娘子忍不住问,女人的声音将四周衬得更悄寂了。

   赵当阳没有回答,只是严肃地摇了摇头。

   “那……”云娘子忽感脊背一阵发凉,“那大家怎么办?”

   云娘子口中的大家是街坊邻居,也是全城百姓。

   从听闻战争讯息到封常清前来募兵,洛阳城都给人一种岿然不动的绝对安全感,似乎战争之火很快会在京洛的大雪天里熄灭,日子也会像往常一样吵闹而安宁。

   可当得知洛阳守不住时,云娘子的心情就像像奔腾的河水遇见悬崖,杂乱的思绪跌成一道瀑布,轰隆隆的水声让双耳嗡嗡空鸣着,云娘子直直地望着丈夫,迫切想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

   “听闻老皇帝杀了安庆宗,杀子之仇不同戴天,安禄山这口气铁定要撒在洛阳城。”

   赵当阳非常了解夷族边将的脾气,杀俘屠城是在所难免的。

   云娘子眼神中透出了惊恐,她下意识看了女儿皎皎一眼,皎皎睡得很安静。

   “我总觉得事情不会太糟。”云娘子呼吸急促起来,“平准署东墙下弹琵琶的柳阿婆眼睛不好,笔行的老王有腿疾,走不了远路,卖毕罗的宣娘子,她的男人刚应征入伍,还有弓马社的一群孩子……”

   云娘子越说越着急,眼角汪起了泪水,她不敢想象东都陷落的后果。

   “不必担心。”赵当阳握住了云娘子冻得发冷的双手,“河南府已经在筹备战事了,很快就会组织城内百姓撤退,不会太糟。”

   “可……可一点风声也没听见呀。”云娘子问,“不是都说叛军要败了吗?”

   “很快就会有消息了。”赵当阳搂住妻子,“洛阳是大唐东都,叛军一时半会儿攻不进来,大家都会撤走的。”

   云娘子看着丈夫,男人宛如一座大山,她仿佛在对方的眼神中获得了某种力量,凌乱和恐惧渐渐消散了。

   云娘子想问什么,又打住了,她了解丈夫,若让这个百战老兵对近在咫尺的战争漠不关心是不可能的,但若让现在的他像从前那样不顾一切地去战斗,也是不可能的。

   想如果真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云娘子想,她断不会阻止丈夫。

   所以云娘子也不打算再问,而这时赵当阳却忽然黯黯道:“这些人啊,每当太平时,恨不能吸干百姓的血,当战乱时,又催百姓捡起枪矛为他们去死……哼,真不知为何而战。”

   夜幕很快就降临了。

   一个时辰前,赵当阳等人就在弓马社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因不知公孙宅布局及武备情况,未免万一,又增派了几名社员,拢共十六人。

   赵当阳将十数人按常规战斗的三三制分作五支小队,队头带盾持短剑,其余两人分持弩机、弓箭、横刀等,因考虑到作战环境逼仄,故不携带长枪,接应的车队在山池院所在里坊的十字街口等候,由杨巨元和崔远之负责。

   出发前,赵当阳强调,战斗时间不能超过一刻钟,尤其叮嘱杜老九不要恋战。

   部署妥当后,五支队伍趁着大雪掩盖分批次朝北城进发。

   洛阳北城位于皇城之东,共二十八坊一市,自西向东有天津桥、新中桥、会通桥等六道桥梁,北城中还有三条漕渠,皆与洛水相连,水陆交通都极为便利。

   申正时分,五队人马在会通桥附近完成了第一次集结,为免惊动大鱼,赵当阳决定先行进入北城,一旦“中鱼”就派人前来通知,随后赵当阳、杜老九、吴阿四一队跟随杨巨元车马到达安喜门直街与上东门横街的十字路口,为了不引人注意,三人都只穿了护身扎甲,外面罩着件粗麻半臂。

   北城治安在平时就比较松散,如今武侯们都被抽调去前线,宵禁制度就等于一纸空文,不安分的京中侠少们更是肆无忌惮,或醉酒喧哗,或罗聚赌博,彻夜不息。

   十字街临北市的街口,有七八浮浪子们将从废弃房屋里拆卸来的门板、窗户等投入熊熊大火,这些人围在火堆边光着胳膊喝酒猜拳,大声叫嚷。

   “二爷,你看看这帮人,却似那个什么他娘的天人感应,这么闹下去怕真要改朝换代。”

   赵当阳话本就不多,临大事时更是像个闷葫芦,杜老九也不管对方应不应,自顾自地扯起了闲篇。

   “我看前线那帮跟这群鸟人也差不多,杨老丈非说这战好打……”

   正说及此,杜老九忽然想起先前赵当阳对这场战争的看法,酒醒后他也思考了一阵,心想果若赵当阳要走,自己索性也跟他一块走。

   想到此节他又觉无味,歪头错了错牙不再说话。

   杜老九从车厢里抽出两条积竹木柲的袖锤,拉开袖口将两条锤子吞入其中,甲胄防得了枪矛,却扛不住锤子,杜老九善使鞭、锤等钝兵,近战中锤人如锤石子,即使穿了甲也不济事,被击中者无不崩裂立死。

   吴阿四也在挑选兵器,朝火堆那边挑着眉棱问:“老九爷,你看这群人像不像那贼公孙的狗?”

   “阿四,你要知道捉人的必隐在暗处,这帮孙子吵架似的,良人谁敢打这过?”

   吴阿四是社里的年轻人,只有十九岁,对什么都好奇,又问:“赵大哥这招管用吗?”

   “二爷知人心,善用兵,当年在银山,贼畏惧我二人威名不敢来扰,叫我们闲得发慌,就常做此计钓来贼寇,与之厮杀,屡试不爽。”杜老九吹嘘道。

   “那若鱼不咬钩呢?”

   杜老九望着风雪交加的街道深处,不咸不淡地说了句:“总会咬的。”

   见准备得差不多了,赵当阳走到另一辆车旁,对杨巨元道:“丈丈,放风筝吧。”

   说罢,赵、杜二人贴着坊墙墙根隐没进了屋檐的阴影里,吴阿四则假扮行人,提着碗灯笼沿街行走。

   奴仆装扮的杨巨元从车中搀出半醉的李玄,一老一少假装赏雪,沿着上东门横街有说有笑地朝皇城方向颠去。

   不一会儿赵当阳与杜老九便到了思恭坊东门,这时坊正拦住了两人。

   赵当阳不答他的话,只是冷着脸扯开半拉衣襟,露出里面明晃晃的札甲,老坊正闷闷地道了声“哟”,挺直的身板忙缩了起来,咧开嘴巴露出道黑洞洞的笑容。

   “不知……”

   赵当阳微拧着双眉道:“金吾卫,奉命执贼!”

   金吾卫素来豪横,老坊正自先怯了三分,又顾见两人身材魁梧,不像下级武员,于是只列行公事做了登记并不敢向二人索要凭证。

   入坊后,杜老九不忘回头叮嘱说:“毋得外泄我等行踪,不然以贼论处,听到了没有!”

   干干瘦瘦的坊正被唬得不轻,忙点头答听见了听见了。

   大雪天里坊街上连枚脚印都没有,两人入坊后立马疾行至南沿坊门,南门临近大街,是一座重楼式的高大坊门,由两名夜值坊吏把守,赵当阳故技重施,二小吏不敢拦问,恭敬地引赵、杜登楼。

   两人居高临下观察者街道上的动静,杜老九见杨巨元的老仆扮相,忍不住嘿嘿笑道:“丈丈这次为了救人也算拉下老脸了,不过这身装扮倒还服帖。”

   李玄头戴官样巾子,敷了白面,擦了香粉,着了件青色袄子,全身上下不是金银就是玉石,走起路来招摇作响,时不时还挤着嗓子吟诵李太白的诗歌。

   很快李玄的奇异装扮和举止引起了浮浪子们的注意,这些人三三两两围过来,有调笑的,有拉扯衣襟的,还有人学着李玄得样子扭动腰肢走路……

   杜老九笑得更起劲儿了。

   “二爷,你看看,不喝七八碗,走不出这销魂的步子来。”

   “别光顾着看热闹,盯紧了。”赵当阳将视野延伸进各个街口,试图发现隐在黑暗中的人。

   这时乌泱泱的人群忽然分开了,不知为何杨巨元被几个痞棍推搡在地殴打起来,杜老九见势拂袖起身,撑着栏杆就要从坊楼上往下跳。

   “干嘛?”赵当阳摁住杜老九左肩问。

   “没看见丈丈受辱吗?”

   “沉住气,你我现在是金吾卫。”

   说着赵当阳又朝坊墙下的吴阿四挥了挥手,提醒他不要轻举妄动。

   杨巨元何曾受过此种侮辱,正想发作时忽想到要引蛇出洞,一旦露了身手就等于前功尽弃,只好咬牙忍着。

   原来那几个浮浪子见李玄身上披金戴银想要来夺,杨巨元出手阻止,不料被人放翻在地,胸口还挨了几脚。

   李玄见杨老丈挨了打,也忍不住要动手,这时见不远处的坊墙下有盏灯笼在摇晃,细看是吴阿四,见他冲自己摇了摇头后踅进了街角,李玄会意后只得继续装醉,任由那群人拉拉扯扯。

   又过了约摸半刻钟,宫城方向忽然飞来一串灯笼,紧接着传来吧嗒吧嗒的马蹄声。

   赵当阳扶着栏杆探出半个身子看去,只见马上骑着几名高大的绯衣武人,猛虎下山似的朝人群冲撞过去,杨巨元忙将李玄扯到一边,电光火石间见一骑飞驰而过,将不及躲闪的几个浮浪子给撞飞出去数丈之远。

   其他人见势纷纷搧着膀子叫嚣起来,嚷嚷着要绯衣武人下马放对。

   这时马上忽落下个紫棠面皮的大汉,沉着脸抿着唇阔步朝前,鹞子扑食般就人群中劈腰揪来个侠少,望脸上就是一拳,被打的直似只泄了气的羊皮囊,委在地上没了动静。

   另一个不服气的也扑将上来,又叫紫棠面皮照小腹踢了一脚,哇地闷叫一声,虾一般地抱腹蜷缩着,再也起不来身了。

   其余浮浪子见势,都忙做鸟兽散了。

   绯衣汉子狠辣的身手正搔着杜老九的痒处,不住往手心吐唾沫,恨不能马上跳下楼去和对方拆招。

   “待会儿有你撒泼的,急什么?”

   唐朝豪贵有阴养刺客的习惯,当年李承乾与李泰较量时,就曾派纥干承基及壮士百人刺杀李泰,刺客们大多出身草野,有些甚至是捞出来的死囚,这群人做事一贯心狠手辣,不留后路,看身手架式,赵当阳对这几人的来路已有了五分把握。

   果不其然,赶走浮浪子们后,几个绯衣汉子围着李玄问了些什么,而后其中一人忽然俯身伸手将李玄给搂上了马,挟着李玄朝西奔去。

   “来了!”

   话音刚落,赵当阳便纵身跳下坊楼,杜老九紧随其后,这时吴阿四也从街角冒了出来。

   “阿四,通知兄弟们先到坊门前集合。”

   说话当时,杨巨元赶着车马跟了过来,赵当阳从车厢中取出一柄两尺余长的埋鞘短剑,携了张桑木短弓,拽了壶箭便追了上去,杜老九早取了袖锤,只胡在车里乱抽了张弓望着赵当阳的背影紧紧跟上。

   赵、杜手脚轻快,缀着漫天铺地的雪尘紧跟着马队不放,也好在风大雪厚,马跑不出速度,过思恭坊后,马队向北折入直街,翻盏撒钹似地钻进了清化坊。

   清化坊内有都亭驿和左金吾卫大营,为方便驿卒、军士进出,东西坊门常年不闭,亦无坊吏督司治安。

   赵当阳和杜老九跟进坊内,这时忽地起了一阵妖风,吹得人直不起身来,待躲过大风后,马队早无了踪影。

   赵当阳上了岗楼,坊内布局尽收眼底,很快就锁定了马队位置,见其呈一字穿坊西门而出,又朝北上了徽安门直街,因为风雪太大,已达目力之极限,再次丢失了马队的行踪,眼见追不上了,赵当阳习惯性地捂起了手,现在只能等李玄的信号。

   约摸两三个弹指后,一旁的杜老九忽道:“二爷,他们换了衣服。”

   赵当阳顺着杜老九所指的方向望去,清化坊北门附近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堆黑衣人来,若不是因为下雪几乎发现不了,远远可见一群人挟着名白衣人往清化坊里走。

   赵当阳紧着眼睑,大致摸清了绯衣贼的门路,他们捉人之后,故意骑马向北绕行,而后换身行头再将“猎物”从北门取回,如此一来,即便官府要追,也找不见踪迹。

   “贼窝就在清化坊。”

   赵当阳对自己判断已有了七成把握,他叮嘱杜老九在岗楼上继续盯着,自己则下到地面借着风声吹响了哨子,随后杨巨元赶着车马先到,赵当阳迅速穿戴甲胄,很快吴阿四也领着其他人赶到。

   赵当阳换下杜老九穿甲,上岗楼紧盯着黑衣人消失的方向,清化坊毗邻皇城,与宣仁门仅隔一条街,都亭驿在坊西北隅,巨大的山门吞吐着风雪,校场上的红幡被大风扯成了一面墙,远望内里建筑错落有致,与房屋轮廓的线条交织,隐约构成了一个“国”字,左金吾卫大营在都亭驿南侧,此时营盘里几乎无人。

   赵当阳摩挲着刀柄观察了足有一刻钟,但四周迟迟未出现五彩烟雾,这时崔远之和杜老九也登上了岗楼。

   “该不会是天太冷,把铁葫芦的火药给捂在里面了吧。”

   穿上甲胄后,杜老九看起来更高大了,每走一步,轻薄的岗楼都发出一阵摇晃,好像随时都会塌。

   “我说崔社副,那铁葫芦你用过没有?”杜老九问。

   眼见这情况,崔远之也不敢把话说得太满,只道:“一直在库房里存着,应该不会有问题。”

   “那就是没用过咯?”

   崔远之怕杜老九发作,不敢应声,只对赵当阳说:“贼穴就在此坊,若铁葫芦不灵,挨家挨户搜也不难找到。”

   “等那时候就什么都迟了。”杜老九忍不住高声道,“二爷,这他娘的都等了快两刻钟,不能再拖了!”

   这时赵当阳忽然猛拍栏杆,紧着牙缝说了句“坏了”。

   崔远之最怕这时候出岔子,忙问怎么了。

   “刚才见那群人换了衣服,从北门挟李玄进坊的,我看李玄本穿着青衫,可刚才好像被人剥了外衣,换了件白衫,那铁葫芦怕是半道被人给扯下来了。”

   这个消息宛如炸雷,此局胜败之关键全在铁葫芦的信号,一旦信号断了,非但救不出雪儿,反而还会将李玄搭进去,杜老九心急如焚,不等赵当阳发话,就径直蹿下岗楼,拎着一张软弓兜头就往清化坊深处钻。

   “先去北门,顺着脚印找!”

   赵当阳冲杜老九喊了一句,旋即对方就消失在风雪中了。

   变数来的突然,大家都没了主意,只得紧跟赵当阳先赶到北门,大队到达时,杜老九已经在坊门附近找到了李玄的外衣和铁葫芦。

   情况比想象中还要复杂,北门附近若干街区布满了凌乱的脚印,东西南北向的都有,很明显贼人提前做好防备,将脚印都隐去了,望着身前数十方起起伏伏的宅子,赵当阳也犯起难来。

   “千算万算却没算到这出!”杜老九急问,“二爷,现在怎么办?”

   “跟我来。”

   这个关头只能当机立断,赵当阳要来了铁葫芦,带上数人潜行至都亭驿高大的山门前,叮嘱道:“杜老九、吴阿四、程英杰、高味、铁弥勒、孟庆,你们几个找高处隐藏,其他人都退进街巷,这边一起动静,就注意观察,只要有黑衣人或绯衣人等前来探查,不问因由,通通放倒。”

   事到如今赵当阳只能赌一把了,都亭驿是天下驿站之枢纽,负责朝廷公务及军情的传递,重要程度自不必多说,赵当阳想倘若在都亭驿放一把烟,闹出的动静必然不会小,公孙牙婆干的是悬崖走索的勾当,必然会日夜提防着,都亭驿有了动静,他们没理由不派人来探。

   杜老九等人尚不知赵当阳的打算,只得耐着性子,纷纷登墙上瓦,等待命令。

   赵当阳拔开铁葫芦的软塞,欲待烟起,却久不见动静,心中不免又起一阵波澜,正焦急时,握住铁葫芦的左手忽觉发烫,紧接着一缕红色烟雾自葫芦口冒了出来,其味熏臭呛鼻,不可久闻,赵当阳将铁葫芦摇了几摇,贴地朝前滚去,叮叮当当一阵乱响后,冒出了一股五彩烟雾,被大风裹挟卷上半空,一时铺天盖地,人置身其中,五步之外不分牛马。

   不到两个弹指,都亭驿侧门里就钻出一群驿卒来,结果被五彩烟给冲了个正着,一群人吭吭咳咳地忙又退了回去,片刻后驿站山门打开,几名高大的力士搬开遮拦人马的梐枑,从中涌出一堆驿卒和驿夫,都用湿毛巾覆了口鼻,个个携捅带盆要来救火,但前边只见彩烟冲天,却寻不见火源。

   此时驿站周围的民宅渐次亮起了灯,街面上的人也越聚越多,这枚铁葫芦里不知填塞了多少烟药,烟雾越烧越浓,不一会儿就将周围数十方宅子捂得严严实实。

   杜老九趴在房顶上看不清地面上的情况,急得他站起身来到处乱转,就在这时,斜刺里一抹熟悉的身影从左下方的巷子里急穿而过,杜老九反应极快,不等看清就扯开弓,望着巷口一名探头探脑的绯衣人便是一箭,箭矢射中绯衣人左臀,那人闷哼了一声,像只受了惊的野兽调头就跑,杜老九哪肯放过,从房顶一跃而下,饿虎般地将那人扑倒在地,不料对方忽然扭身拔出箭矢,朝着杜老九的面门戳了过来。

   杜老九一低头,箭矢在头盔上撞出一道火花,绯衣贼趁机一脚蹬开杜老九,没了命的往巷子深处跑,杜老九追了几步,望其后心又是一箭,箭矢飞出后立时就听到前方传来有人摔倒在地的声音,杜老九嘿了一声,抽出袖锤三步并作两步抢了上去。

   巷子里的雪早被踩成了烂泥,杜老九踏着雪泥哗啦啦地往前走了二三十步,见那绯衣贼平卧在地一动不动。

   “他娘的,不会给射死了吧。”

   杜老九兀自狐疑,他所用是一种便携式的软弓,杀伤力并不大,这个距离除非射中头脸,否则一般不会要人性命,他怕有诈,调匀呼吸,伏低身形,将锤头轻搭在肩,小臂上拧着一股暗劲,狼一般地慢慢探上前去。

   暗巷里只有朦胧一剪视线,纸片似的雪花擦着甲胄飒飒作响,杜老九伸出左手想将绯衣贼翻过来,可刚触到其背部就如坠崖似的心里一空。

   地上只有一件外衣。

   “不好!”

   杜老九意识到危险,忙回身抡锤,可还是晚了一步,黑暗中忽地伸出一只粗壮的胳膊来,蟒蛇般地绞住了杜老九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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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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