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崔乾佑
川梁近2025-12-12 09:2410,763

  天宝十四载十二月初四,风雪中上下忙碌的浚仪城宛如一盏孤灯。

  河南节度使张介然与督战军使荔非守瑜及一众营司官实地勘定各项守战细节,决定将战时行辕设在城北太公庙,庙宇距离北门一里地,方便军情机要及时传达,一应事物已付郭纳紧急调度,不久后差役、民夫们连夜将木材、毡布、灯烛等物料运往北城,同时陆续将百姓迁移至城南观寺、祠堂等提前划定好的疏散点,入夜后各街衢燃起脂油灯,巡逻军士挨家挨户通知备好水、食,闭紧门窗,看管家小……

  约摸戌末,全城正式进入戒严状态,紧张的击柝声此起彼伏。

  亥初,张介然登上重楼,振甲横槊,动员三军,猎猎朔风中,老人斜飙的长须宛如泼墨,在跳跃营火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的高大,张介然在城头一番慷慨陈词,守城军士上下呼应,声震十里。

  与此同时,荔非守瑜率督战队驱陈留战锋队出羊马城,骑兵快马往北十里,布下口袋阵,与北面边孝巡防营呼应,打算对敌人的先锋部队发动迎击,以挫其锐。

  亥正,风雪渐小,诸项武事部署基本完毕,张介然率众入武庙祭拜姜太公,祈求武运垂青陈留,遏制叛军攻势,更祈祷能在此一举歼敌,戡平战乱。

  祭礼罢,众文武僚各就各位,张介然入幕坐镇,一时无事反倒觉得心中空空,又梳理了一遍防守思路,自忖各方部署都已臻完善,但从未率兵打过战的张介然心里仍旧七上八下,自疑是否能遏制叛军的锋利攻势,念及此,又想与人深聊战事来舒缓焦虑情绪,然而自下马陈留以来,内外人物都绷得紧紧的,眼下就要开战,张介然不愿再多搅扰他们。

  风雪摇撼着新支起的帐幕,幕外不断有人影来回,张介然愈觉心紧,习惯性地伸手去找孙儿送的小木剑,却发现已留在公衙,不安地踱了几圈,要来纸笔,决定临帖,少顷神思渐浓,写好战时札记,才隐隐觉得眼皮打架,吩咐张、苏二人大小事宜皆需入幕通晓后,在案头曲肱浅睡。

  不知过了多久,忽闻帐外喧哗鼎沸,张介然遽然惊醒,张柯滚入帐中,惊恐道:“贼……贼袭!”

  张介然如遭雷击,抢出去一看,见太公庙左近陷入一片火海,浮浮晃晃的视线里全都是兵,根本分不清敌我,旋即行军司马陈平世从右侧杀开一道口子,率人将主帅护送出太公庙,掩上城楼,准备取大筐缒城先走,张介然挨着城墙往外张,只见身下雪白一片,并无半个人马。

  张介然惊怪,问陈平世:“贼从何处入的城?”

  陈平世的兜鍪不知何时被挑翻,额头上也挨了一刀,血流如注,一边擦拭一边道:“约在一刻钟前,营中突然起火,有人高喊贼袭,卑职不及指挥,城下的军士便杀斗起来。”

  见张介然面有愠怒,陈平世忙补道:“料是潜伏在城中的贼兵,趁机起事,里应外合。”

  “荒唐!”张介然怒目圆瞪,白须戟张,宛如一头老狮子,“外合?城外空空如也,跟鬼合去!”

  陈平世勾着脑袋,鲜血连珠,吧嗒吧嗒地滴在青砖上忙,双手握拳,一句话也不敢回。

  见此情状,张介然怒色稍敛,阴着脸问:“谁喊的贼袭?”

  “乱说起就起,卑职……卑职实未分辨。”陈平世嘴皮子瘪了瘪,“见火势往太公庙来,便率兵前去营救使相……”

  “是惊营。”张介然有气无力道,薄薄的眼皮耷拉了下来。

  “什……什么?”陈平世低声问。

  张介然忽觉喉咙里滚着痰,吭地一声吐了出去,绷紧的胸口才稍稍松开,猛地一把推开搀扶自己的军佐,吼道:“是惊营!都快下去平乱!”

  陈平世脑袋嗡地一响,带着部众跌跌撞撞地下了城。

  张介然朝城下望去,大风席卷起数条火龙相互撕咬,火光下人马冲撞、兵戈交接、箭矢攒射,乱不可述,架在城门下熬煮的十几锅金汁被受惊的挽马撞翻,煮沸的粪水瞬间将躲在城墙下的几个民夫烫熟,大风将火苗撩进存放脂油的大缸里,发出噼啪一阵响动,顿时火球冲天,将周遭杀斗的兵士全都团在火里,眨眼间烧成焦炭……

  触目惊心的惨状让张介然既震恐又无奈,不住摇头叹道:“贼兵未至,吾家竟自乱了,不祥,不祥啊!”

  榆林北,荔非守瑜和云玄明在高处并马,借着雪光看望地形,守瑜指划,玄明记录,又命人在两百步外布设绊索、铁蒺藜,掘三尺余深、长五尺、阔一尺的陷马坑五百口,各项琐碎了事,已逾子初,东西两面斥候每隔两刻钟来报,尚未发现敌军。

  末了,二人下马巡林,一时无事,玄明问明明兵力悬殊,为何不固守城池,以静制动,而反要冒险出城迎敌。

  荔非守瑜未做解释,只淡淡问:“才说过,做虎还是做羊?”

  云玄明语气坚定道:“虎,自然是虎。”

  荔非守瑜神色愈铁,鹞子似的观察着四周的动静,埋伏在林中的骑兵都化作雕塑,半步不挪。

  “还有一事想问。”行了一阵,玄明又道,“某为何要杀溃退的灵昌官军?”

  玄明点头:“什么道理?”

  守瑜神色铁然:“夜审过,都是逃兵。”

  又道:“玄明,你记住,督战有三杀,畏者杀、降者杀、逃者杀。”

  玄明抿嘴思索了一会儿问:“打战有胜有败,败了自然会逃,难道都杀了?”

  “尔未辨逃与退,帅者有令,叫做退,无令自散才是逃。”

  “但若帅者身殁,兵士该如何做呢?”

  荔非守瑜转过脸来,一双淡绿色的眼睛里凝着一股无法抗拒的英雄气:“战事到了这一步,你想走还是留?”

  玄明呼吸凝住了。

  “战事无儿戏,既擐甲执兵,固即死也,你我军人,没有第二种选择。”

  玄明耸紧鼻子点了点头:“知道,不做他想,杀便是了。”

  说犹未了,闻蹄声笃笃,到林中渐密,旋即停住,三四丈远处有人飞身下马,疾行至荔非守瑜跟前,是苏义忠,见其蓬头垢面,拜罢便要说话,荔非守瑜预感有变,轻挤着眼睑,朝自己耳朵挥了挥手,示意其不要声张。

  苏义忠喘匀气息,接着略说了惊营始末。

  末了,义忠恳求道:“使相疑贼有内应,恐今夜会尽出伏兵,内外相合,城必破,切望军使疾往武牢关告变,速引兵东击羯奴,勿使势大。”

  若是初到陈留,荔非守瑜必会斩钉截铁地拒绝,然而两日来见种种乱象,深知张介然独木难支,又虑陈留乃河南御敌之首战,关乎天兵威信,不可草率为之,于是果断将封常清符契交给云玄明,简言扼要,命令传信虎牢关,增援陈留。

  玄明将符契塞进怀里,跃身上马,取驿道飞驰。

  苏义忠又道:“使相还有话,特命我与军使传达。”

  “说。”

  “使相言虎兕出于柙,帅者之过也,故欲与陈留俱存亡,忝以老拙之身贪赤忠之名,不污竹帛。”言及此,苏义忠含泪拜倒,铿锵道,“事态至此,吾辈只能以死买名,望军使全使相之愿!”

  荔非守瑜神色不见半点变化,石头人般地冷冷道:“某知矣。”

  见对方态度怏怏,苏义忠恐荔非守瑜不愿答应,又叩首拜求。

  荔非守瑜振甲,噌地一声拔出佩剑丢在苏义忠手边,义忠抬头见荔非守瑜表情铁硬,杀气满满,问:“军使,这……”

  “大敌当前,不思杀贼,却思买名,当斩!”

  义忠大骇,如羊见虎。

  “尔执吾佩剑与张使相,劝其一心杀敌,别做他想,身后之事自有后来人评定,大丈夫生于天地间,无愧于心即可。”

  苏义忠沉沉点头,双手拾起剑,悻悻而退。

  正走不足半刻钟,又有边孝防兵飞马来报叛军已至郭桥,二百边孝巡防兵过泛道与贼试战,相冲一合,军溃,被贼兵杀破防线,边孝方面依计后撤,估摸两刻钟以内能将贼兵引至榆树林。

  接着,东西两面斥候来报未见敌军,荔非守瑜掂掇必是陆朋十向崔乾佑透露了陈留军情,叛军这才改变了钳围策略,敢从正面用兵,不过贼军兵走一路反倒减轻了防守压力,守瑜命东西两面斥候再探再报,同时命苏义忠折返浚仪告知张介然前线军情,预备迎战。

  吩咐已了,守瑜上马召集督战队,于林南一里置金、鼓,又点燃提前预备好的柴禾枯草,焖烧发烟,预备作战。两刻钟后,风雪里兵马声大振,是时榆林抖擞,惊起一片乱鸦,荔非守瑜命全军衔枚,等待进攻命令。

  须臾,兵马声雷动而来,边孝巡防军至三根横木处左右分兵,绕开陷阱,遁至林中与陈留骑兵合在一处,取备好的二丈木矛,背木而立。这时风向转北,浓浓的黑烟扑向叛军骑兵,因追击过急,马逸不能止,有半数人马被陷坑、绊索放倒,跌落在铁蒺藜上,瞬间滚成血葫芦,来不及疼痛,就被后来的铁蹄踏成肉泥,剩余兵马顺势流入口袋,顿闻林中鼓声大振,人马俱惊。忽自榆树林两面杀出唐军骑兵,叛军慌了阵脚,且战且退,蓦地从身后扎出一支长矛步兵来,惊马狂走,撞入阵中,被尖锐的木矛割开侧腹,拖着稀稀零零的内脏斜跑了一阵,终于倒在了血泊当中,叛军骑兵如豆坠地,被烟雾迷着眼,没摸出去几步就遭遇锤、鞭并袭,顿时化作一滩血泥。

  时田承嗣、张忠志在郭桥指挥,得闻前锋军在边孝村南部遇袭,几近全军覆没,俱大惊,问唐军指挥是谁,竟无人知晓。

  安禄山部,自统帅到将校,基本都是边军军官出身,战斗经验非常丰富,麾下的崔乾佑、田承嗣、田乾真等一干汉、藩将领虽秉性各异,战法不同,但都是万里挑一的武道人杰。当安禄山大军在河北狂风扫落叶时,不仅唐廷震惊,就连安禄山本人都没想到,官军竟如此的不堪一击。

  即便形势一片大好,安禄山也没有得意忘形。当他获知高、封二人出山的消息后,立马就调整了征战河南的策略,一改在河北梳篦扫荡式的打法,决定采用围歼战术,逐一拔掉陈留、荥阳、武牢,打通进攻洛阳的关节,故在灵昌渡河后,安禄山放缓行军速度,攻一处,围一处,见一城吃一城,直至将官军消耗殆尽。

  对于统帅的军令,大部分直性子军官难以理解,故安禄山将拔取洛阳的大任交给性格谨微的崔乾佑,此人兼有文武,沉得住气,是对抗高、封的不二人选。

  自范阳起兵以来,所遇的唐军就像掺了水的泥沙,与他们做战,根本用不上什么像样的兵法,只需派重骑兵来回犁杀几次,撑不了多久就会投降,故是性格暴躁的田承嗣压根就没将陈留守军放在眼里,不顾崔乾佑缓兵钳围的计划,依仗士气高,提前将军队开到泛道北岸的郭桥,这里距离边孝村不到五里,侦察到官军防备薄弱,又罔顾崔乾佑平明时分发动突袭的军令,当夜子时就调动骑兵对边孝守军展开了猛烈地冲锋。田承嗣原以为能顺利地平推至浚仪城下,逼迫张介然投降,轻松吃掉官军布设在河南的第一道防线,始料未及的是,在边孝打出的优势还没维持半个时辰,他引以为豪的骑兵便在城郊的榆树林里栽了跟头。

  连日行军,田承嗣染了风寒,不能穿甲,前线鏖战时,他正裹着厚厚的貂鼠皮袄在帐中烤火,听闻败绩,炆在肚子里的那股邪火瞬间烧红了脸膛,一脚踢翻火盆,拔剑就要斩传令兵,被佐贰张忠志拦住。

  “承嗣老兄,何必与小人动怒。”

  张忠志从田承嗣手中取下宝剑,插回鞘中,不紧不慢道:“守城的张介然不同他人,是李老儿的好伙计,焉能轻易胜之?”

  田承嗣身材高大,颊毛如铁,经年累月的沙场征伐,打磨出一身铜皮铁骨,此时更如出柙猛虎,要吃人般道:“为辅,你在笑话我?”

  张忠志年轻田承嗣七岁,是个缓性子,笑呵呵地拉来一张交杌,扎在田承嗣身后,扶着他坐下。

  “借我几个胆子,也不敢笑话承嗣兄啊。”张忠志挨着田承嗣坐下,道,“王上不就是因为高仙芝、封常清坐镇河南,这才说什么要缓兵钳围,稳扎稳打,放他娘的狗屁!大家都等着进城吃肉弄女人,怎么缓得起来!”

  张忠志浓眉深眼,卷须尖耳,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魅。

  对安禄山做出的战略调整,秉性直率的田承嗣有一肚子的意见,今夜兵败,又合张忠志丢出的这点话引子,田承嗣重重地吭了几声,气息将淤堵的鼻孔冲通,正要破口大骂时,忽瞥见张忠志表情,隐约笑里藏刀,度他想引自己妄议朝政,冷哼了一声,将那口恶气硬闷在胸膛里,呛出一阵猛咳。

  田承嗣虽是个大老粗,但生在将门世家,耳濡目染,知武将有所言,有所不言。张忠志是奚族人,又是安禄山养子,明面是自己的佐贰,其实是安禄山派来的监军,他知此人没安好心,稍有不慎,被抓着把柄,往后免不了兔死狗烹。

  咳了一阵,田承嗣的脸涨得茄紫,缓了一会儿才道:“为辅此言差矣。”

  张忠志问:“哦?老兄倒是说说看。”

  “王上高屋建瓴,他老人家的安排,田某虽然看不懂,但打心底里赞成。我主要是恨那崔乾佑。”

  张忠志眼神一冷,仍笑着问:“崔将军怎么了?”

  “刚才你也看见了,陈留守军就是团泥菩萨,稍加人马猛攻,明早便可拿下,王上要争夺天下,岂能拘泥一郡一城?”兴头上来,田承嗣重重地拍了一下膝盖,继续道,“崔乾佑打战书生气太重,一点也不懂变通,要不就是他怕了。”

  张忠志歪头啧了声,不咸不淡道:“承嗣兄这话在理。”

  又扭头看了眼传令兵,示意田承嗣抓紧下达命令。

  田承嗣捋着铁须,思索了一阵道:“折戟而归让人耻笑,传我军令,出游骑八百、甲兵三千扫荡,在平明前把砲车架好,务要在明日午时前攻破北门!”

  榆林小胜并未冲昏荔非守瑜的头脑,他见好就收,迅速收拢部队,清点战获,得军马二十三匹,俘虏七人,甲、弓、枪、槊若干,审问敌军部署,皆不答,下令收押待日后交换战俘,又派骑兵追逐溃散敌军,稍得战果后立即返回浚仪,是时城北混乱已平,张介然重新坐镇太公庙。

  另一边,郭纳得知城北守军发生了哗变,心生怯意,在万吉等人的唆使下又回到了公衙,待听到混乱平息的消息后,郭纳已无心再去前线,亦不敢睡眠,下命增强安防后,与一众僚属窝聚在值房海聊。

  “战还没打,自己就先乱起来,好在国柱公自己就在城北,不然又得有人要倒霉。”

  聊了些闲的,户曹万吉见郭纳始终闷闷,他心机玲珑,知郭纳的心思还在那场哗变上,于是斜插一嘴,将这个话题挑了出来。

  众人噤声,几只亮晶晶的鼠眼偷偷地往郭纳这边张。

  郭纳咂着嘴挠了挠鬓角,又噗噗地放了个连环屁,这才忧心忡忡地道:“状报怎么写?”

  “老使相与圣人关系非同一般,依我看,哗变一事还是不写为好。”功曹李博答。

  “不写,这事儿就没了?”法曹杜可为道,“依我看,该怎么写就怎么写,不然追究起来,平添一条隐恶的罪名。”

  “老杜,你这话就重了些,军队哗变放在哪里都有可能,怎么能说是恶呢?”

  “嘿!这可是关乎全城存亡的事情,不叫恶难道叫善呐!”

  “写,得罪张使相,不写,触犯大唐律,这事儿难做呀。”

  郭纳见这群人讨论半天打不出个响屁来,怏怏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能不能少说两句废话?”

  这时万吉摇着脑袋说:“属下倒是有个点子。”

  “说!”

  “其实这事很简单,战打赢了就不写,打输了才写。”

  郭纳揪着肥厚的下巴,瘪嘴想了半天,其余人看不出长官的态度,故一个也不敢说话。

  万吉这对策虽然下作,但比较起来最为稳妥。陈留守住了,张介然是首功,圣人也不会追究这点小事;若没守住,就是张介然全责,对其清算自是免不了的,也不多这条罪名。

  囫囵地想了一遍后,郭纳抬眼看了看众人,闷闷地问:“你们什么意见?”

  众人都读出了太守的心思,一个个忙表态赞成。

  “既然大家都这么想,那就按万户曹的意思来办,先不写,看战打得怎么样再说。”

  万吉在心里臭骂了郭纳一嘴,脸上仍呵呵地陪着笑。

  榆树林小胜的捷报先荔非守瑜一步到达太公庙,张介然精神大振,忙命人将胜讯遍传三军,被惊营搅疲的人心一时又振奋起来。

  荔非守瑜回到浚仪后,仍旧不断派遣斥候打探城东西两面的敌情,又命督战队分赴各城门监军,了解过伤亡情况,这才回到太公庙。

  张介然出帐迎接,将佩剑还给荔非守瑜,略带歉意道:“老夫愧怍。”

  荔非守瑜铁着脸,接剑回鞘,他本不想搭腔,但众人在场,不好让张介然失了颜面,于是道:“战场之变,非人力能料,中原久无战事,甫与大敌接触,惊慌失措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荔非守瑜淡淡一句,既是说给张介然听,也是为安稳人心,众僚听身经百战的荔非守瑜说惊营没什么大不了,皆自吞了定心丸,不再沸喧。

  张、荔二人相互让了一回,先后进入帐中,荔非守瑜不愿再慢慢磨,径直要求张介然屏开左右,而后观察起陈留舆图来。

  按与叛军的交战情况来看,敌方确实是派出了他们惯常用的游骑,约摸两个大队,打法也相当狂野,作势要一口吞掉陈留。但有两件事让荔非守瑜疑心,根据斥候情报,敌方指挥大营还在封丘,只是负责打前锋的田承嗣移辕郭桥,若敌军有心速攻,指挥中心也应当前移,为何在一直在封丘徘徊,这是其一;今夜风雪大作,非常不利于进攻,稍有不慎就会中埋伏,而田承嗣却选择在半夜发动进攻,这是其二。

  基于以上两点,荔非守瑜隐隐觉得叛军另有所图,他能想到的就是从东西两面夹击,因为此前在汴州西发现过敌军斥候,他们若无此打算,必不会绕行潜探。

  可事实上,一直到现在也没在东西两面侦察到敌军行踪,难道说真如自己所料,叛军在听闻陆朋十的情报之后,放弃了两侧夹攻的计划,仍旧采取从正面进攻的老办法?

  荔非守瑜蒙睃着双眼猜度了好一阵,并无头绪,又将这些想法都说给了张介然听。

  对于军需调拨,后勤转换,张介然是行家,但对行军打仗,揣测敌情,张介然就有些手生了,他凝起一双白眉盯着舆图指指画画,良久才道:“老夫看来,叛军惯常嚣张,必不将陈留放在眼里,此番听闻城内守军数目,或改变进攻策略,毕竟在平原地区分兵不是什么好战术,况且荥阳可能随时驰援陈留西线,若一时强攻不下,反而会被夹击,再说了,这种大雪天气,辎重运输是个大难题。”

  说到这里,张介然抿嘴沉吟了一阵,又道:“也许两面进攻的方案初始便不被认同,当敌军侦悉陈留防守情况后,索性就放弃了。”

  张介然对敌军战略分析上虽没有什么新的见地,但从后勤及指挥者心理上提出的这两条看法却颇为中节,时间紧迫,荔非守瑜顺口赞同了几句后将话题一转,问起了城中内贼的事情。

  “老夫也只是猜测。”张介然长抽了口气,道,“先前惊营来得怪异,老夫怕有贼军细作潜藏在浚仪,趁着叛军进攻,在城内捣乱,以扰军心。”

  荔非守瑜点点头:“若是,应也只有小股贼兵,不然刚才就会直取太公庙。”

  张介然心有余悸,果若荔非守瑜所说,这时候陈留应该已经失陷,动问:“军使身经百战,若真有潜贼,可有良策?”

  战前刺杀敌方首脑并非什么新鲜的战术,但荔非守瑜觉得不大可能。一方是驰行河北,从无败绩的边军,一方是孤零零的陈留守军,不论是战斗力还是战斗意志,叛军都远超官军,完全不必通过斩首来博取优势,除非叛军久攻不下,才有可能采取这种办法;另外,刺杀行动往往要毕其功于一役,派出的刺客都是胆如钢铁的敢死之士,张介然行营防守如此疏松,刚才那场惊营,如真有人刺杀,帐中怕早就流血五步,岂容张介然活到现在?

  心想如此,但荔非守瑜觉得张介然应保持主帅应有的警惕,故未将己见说出,假做沉思道:“主帅乃三军耳目,进退在是,当增加一倍警力,以防万一。”

  因前方小胜,现在张介然对荔非守瑜信任无疑,即呼副使洪品多拨了二十名甲士看守行营,而后又与荔非守瑜聊起了增援的之事。

  说犹未了,张柯来报敌军攻城,张介然下令以弓弩攒射,务要防止敌军登城。

  敌军再来,无疑增强了荔非守瑜先前的猜测,他舒了一口气,松开胸膛,看来是自己多虑了。

  一天前,封丘县廨。

  前堂的花梨木翘头案几被搬到厅中心位置,上有大纸铺展,案角用刀鞘镇着斥候连月报来的草绘图,已被人翻烂。

  送走灵昌负责运送军需的使者后,崔乾佑快步入堂继续伏案绘图,图上山丘、河流、沼泽、桥梁、驿道、官廨等一应俱显。早在兵行河北时,崔乾佑就开始着手绘制河南要防图,捉生将出身的他首重舆图,有不察地形决不出兵的行军习惯。攻占封丘后,士兵从府衙搜出地志,获得了大量的地理资料,一连几天来,结合斥候侦察到的地形情报,崔乾佑不断对这幅舆图进行完善,同时一个个作战计划也在手绘时应运而生。

  午后,田乾真来报陈留布防情况。

  因不出预料,崔乾佑并未马上回应,而是在地图上将中牟左近的王满渡勾画出来才缓缓搁笔,接着后退几步俯瞰全图,微有得意色,田乾真不敢出言打扰,袖着手在一旁等。

  崔乾佑兀自嘟囔了几嘴,点点头又摇摇头,而后走到火盆边掸了掸袖子,仆役端来温水供其暖手,擦拭完毕又兜回舆图前,思索了片刻,这才挥手让田乾真上前。

  “乾真,你看看,伏兵此处如何?”

  崔乾佑中等个子,身瘦肤黑,长着一张刻薄的孤拐面,眉间夹着一颗红豆大小的痣,瘦颈溜肩,乍一看像个寻常文书吏,全然没有大将气度,但细察此人,目若寒星,声沉如渊,每与其对视,总觉得他身上有股难抗的威严。

  田乾真凑近看,崔乾佑所指之处正是他刚标注的王满渡。

  近几日来,崔乾佑一直在计划伏兵陈留西面,一是切断荥阳、虎牢的援军,二是打算从西面开辟新战场,一旦让陈留守军知晓西面无援,劝降的难度将会大大降低。陈留一战,崔乾佑不想硬碰硬,他想让大唐国柱张介然投降,给河南的唐军来一计下马威,好为攻取两京做一些舆论上的准备,然而伏兵地点一直没有敲定,直至发现了中牟西北方位上的王满渡,根据侦察情报此处有大泽,枯草如海,人迹罕至,此时部分封冻,可以走马。

  “会不会太远?”田乾真问。

  “陈留最西面的岗哨一直延伸到八角附近,绕不开唐军的眼线,如何奇袭?”

  田乾真一直钦佩崔乾佑,对主将的部署虽然存疑,但不再发表意见,只道:“先驱游骑已躜至郭桥,随时可以调遣。”

  “嗯,再调游骑一千、陷骑五百速与郭桥军汇合,沿泛道往西至万胜,如果没有发现唐军,就迅速插入王满渡,设障以绝其援。”崔乾佑背起手,闭着眼睛,思考片刻,继续道,“命田承嗣率兵压往郭桥,增助砲车六十架、轒輼十二部、车弩二十五架,其余战具酌情补给,务要尽快运送至前线,计划于明日平明时分攻城。”

  田承嗣是出了名的暴脾气,田乾真知崔乾佑想奇袭,他怕田承嗣动作太大,坏了计谋,故是轻轻啧了一声,伸手抚了抚茶几上未点燃的香篆,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来。

  崔乾佑目光闪闪,笑道:“怎么,有话想说?”

  田乾真含蓄地笑着,答:“将军所虑深远,既然如此安排自当有将军的道理。”

  崔乾佑年长田乾真三岁,未发迹时两人就常切磋兵法,崔乾佑总是技高一筹,每每令田乾真叹服其用兵不拘,以至于在崔乾佑面前,田乾真不敢轻易发表意见。

  “说吧,崔某想听听你的看法。”

  田乾真顾盼左右,掩口道:“让承嗣打先锋,恐怕不大合适吧。”

  崔乾佑笑意更深,沉沉道:“合适,再合适不过。”

  “唔?”田乾真摇头,“不懂。”

  “田承嗣是个武夫,为人风风火火,打战毫无心计,某之所以派他做先锋,就是纵他去大张旗鼓。”崔乾佑把眼神递给田乾真,“你当知吾用意吧。”

  听对方有意如此安排,田乾真更不敢轻易回答,只摇摇头,没有说话。

  崔乾佑见田乾真答不上来,脸上浮出一丝内敛的倨傲:“张介然是个老手,对我设防森严,我若苦攻,损失必大,所以几日来我一直在思考奇袭之策,直到发现了王满渡。某想一边藏兵于此处,一边派人佯攻浚仪,待张介然倾尽兵力在北门鏖战时,吾便可让这支奇兵天降浚仪南门,再速调北门军器发动突袭,届时陈留南北不能相顾,安能不破?”

  田乾真听罢叹服:“将军有如此庙算,陈留已在囊中。”

  因是在第二天夜里,得闻田承嗣部违抗军令,冒进出兵,在浚仪北面败于唐军时,田乾真并不惊讶,因为这一切都在崔乾佑的掌控之中。

  未久,前线传来战报,田承嗣出骑、步兵千数准备连夜攻城,崔乾佑当即下了两道命令,一命增援田承嗣,让其全力攻打北门,二命田乾真传令王满渡,即刻发兵两千向东潜行,务要在平明前赶到浚仪。

  风雪太大,驿道上不时横出被压到的树木,云玄明虽然心急如焚,却一直控制着速度不敢跑得太快,因为沿途驿馆早在七天前就已经关闭,这一路上若出了什么闪失,茫茫雪原里到何处求援?玄明不敢托大,打算先趱行至一百六十里外的郑州,换马稍歇,再一口气奔到虎牢关,约在明日黄昏前能将陈留战况报给封常清。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快到中牟时,风烈得几乎要将天地撕开,玄明感觉像被裹在急流里狂搅,马儿也惊慌地失了方向,一会儿朝北,一会儿朝南,玄明夹紧马腹,轻轻回抽缰绳,蹄声缓了,耳边的呼呼的风声也渐渐变小。又行了一阵,闻得四下里不住传来刺啦啦的响动,似人马声,玄明心弦紧收,跳下马,卷起耳衣,顺风侧身去听,声音是从前方不远处传来的。

  玄明上马又往前蹓了一截,道旁叉出来几根大树,穿过去是一段下坡,再往前视线遽然展开,虽覆着雪,但能看出是一处滩涂,周遭的枯草都被大雪埋住,一处处拱起像坟包。顾虑风雪太大,再这么胡乱往前赶恐怕要迷路,玄明饮了口水,冷却了焦灼的心,寻了处草窠,将马儿赶了进去,简单结草做了个避风的窝,决定等风雪小些再走。

  停得急,马身上的汗都凝成了小冰碴,不住地抽动着,玄明解下鞍鞯为马儿披上防寒的毡布,这时马儿忽打了几声响鼻,劲竖着双耳往后退。

  玄明起身抚了抚马脖子,蓦地自草隙里滚进一点亮光来。玄明吓了一跳,蹲下身子去望,见滩涂对岸有火把闪动,火光映出了几名持槊甲士的轮廓,渐而人越聚越多,好像全都是从对岸的草海里冒出来的,少停,见一擎旗者挥舞旗帜,振奋地喊了些什么,继而将旗朝东面一卷,带头蹿了出去,紧接着传来一阵蹄浪,无数骑兵从天而降般地朝东杀去。

  玄明愣怔了半天,直到对岸火光稀疏才回过神来。深更半夜,这枯草大泽子里怎么会凭空冒出这么多兵马?

  应该不是官军,因为求援信和封常清符契就在自己手里,哪怕荥阳、虎牢一早就得知了叛军的作战计划,也不可能不告而援。

  而另一种可能……玄明未及细想便先倒抽了口凉气,这支奇兵或是绕过陈留岗哨,预备发动突袭的叛军。

  形势严峻,不容耽搁,玄明紧了紧腰带,决定尽快赶到郑州,一问便知是否增派了援兵,如未,刚才所见无疑就是叛军,只能请求荥阳快速增援。

  打定主意,云玄明囫囵爬上马背,蒙睃瞭望,见那条火龙约略朦胧,越行越远,这才小心钻出草窠,打马离了滩涂。军队刚过,驿道被踩成了黑色,看得分明,玄明望准方向,策马拨剌剌地狂奔起来,没跑出一里地,就闻四下犬声大作,玄明惊心,立刻紧辔缓马,小心翼翼地绕过一方土丘,想爬上去看看怎么回事,却撞见一座岗哨。玄明心中一紧,正想回奔,却想若是贼哨,这一跑必要露馅,于是壮着胆子在岗下兜了几个圈,观察起周遭的地形来。

  哨兵误以为是散逸的骑兵,一边安抚警犬,一边问:“是明旦打陈留的吗?”

  “是!”玄明换上河北口音,拍拍马脖子大声道,“刚才马惊摔到冰窟窿里,起来不见大队,都往哪儿去了?”

  哨兵往东面来路一指:“顺着脚印走便是。”

  玄明远远抱了个拳,回身便溜,这时忽然从土丘后绕出个蕃人面孔的营官,他循着犬吠骑马抢来,在背后喝住了玄明。

  玄明双股一紧,眼珠子不住地打起转来,他量营官携了弓矢,仓皇逃遁必吃他一箭,于是假作愣愣状打马回身。

  营官蹓马上前,打量起玄明来,玄明努力支起脑袋,数着心跳。

  营官是个老兵,眼神很冷,问玄明为何不带马槊。

  “慌乱忘了,应该落在冰窖子里,我这就回去找。”

  营官没有回应,要求视检其行军被带,玄明内袍里所题的是唐军信息,自然不敢出示。支吾时神色露了怯,营官疑心,立马喊管司过来核验身份,玄明心跳到嗓子眼,急中生智地瞋目朝他身后大喝一声:“你是谁?来做什么!”

  营官吓了一跳,忙回头去张,玄明趁机抽出袖锤朝其胸口猛砸了一锤,但听得骨裂筋爆,营官紫着脸捂紧胸口,想喊却喊不出声来,玄明错紧牙关,照他面门又是一锤,直砸出个拳头大的血坑来。

  哨兵初不知发生了什么,直到看见营官倒毙在地,才反应过来是敌袭,立马放恶犬来攻,又手脚并用地爬上哨岗鸣警。

  玄明气血上涌,慌里慌张地去摸营官身上的兵械,先劫了角弓和箭袋,又去抽营官手里的马槊,握得铁紧,玄明发狠,抽刀将死人五指削去,收了马槊。

  这时猛犬呼哧哧地撞来,挥刀剁翻一只,另一只不管玄明,死咬住马,马儿受惊,撂蹶子在原地打转,这时忽闻金声大作,山丘后涌出十几个值夜骑兵,玄明见势,心更乱了,挽弓把狗射死,又朝岗哨放了一箭,这一箭没有瞄准,却射得漂亮,将哨兵贯喉而过,金声立息。

  追兵很快漫了上来,玄明翻身上马,搂着马脖子点蹄狂奔,人马飞驰直像条龙,朝着南面一片丛林钻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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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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