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雪地里脚步噌噌响动。
被杜老九射伤的曳落河走走停停,按康休延的指示,先需夜潜至铜驼坊,那里会有人接应自己,并安排出城事宜。
这名曳落河的戒备心很强,出清化坊后在洛北七拐八绕,每行一段路就会停下来观察周围动静,确认无人跟踪才会继续前行。
此时他已经到达玉鸡坊西,距离铜驼坊只有一街之隔,但保险起见,他还是决定先往南过新中桥,再自会通桥兜回铜驼坊。
风雪很大,宽阔的洛水已看不清了。
忽然冰面上传来一阵急促清亮的脚步声。
曳落河停了下来,扶着桥栏朝河面望去,河面上只有白茫茫一片。
此时他已走到会通桥的中心,距离铜驼坊不足百米。
一路上小心翼翼,不可能有人跟上来,可桥下那阵脚步声却听得分明,曳落河犹疑着往前探出半个身子,想看看桥下是否有人,就在这时,忽见桥栏下猛地蹿出双大手来,一把揽住曳落河的脑袋,噗通一声,一同摔下了冰面。
“老子打了这么多年战,从来没像今天这么狼狈,要不是装死,可就真交代在你手里了。”
一条铁胳膊死死环扣住曳落河的脖子,对方越挣扎,胳膊就勒得越紧。
“小子,这感觉好受吗?”
杜老九恶狠狠地笑着,独眼中泛着得意的金光。
直到曳落河被勒得口吐白沫,几无意识,杜老九才松开胳膊,见人已半死不活,嘿嘿地朝其头脸撒了泡尿,曳落河被尿泚醒,颤巍巍地爬起身来,弓着背,狼一般睃着杜老九。
这名年轻的曳落河与被赵当阳削去手指的那个一样,最近才被分配到逆刺小队,之前都亭驿传出大动静,康休延担心有军情,于是派遣两名新队员前去刺探,不料被赵当阳等人逮了个正着。
“死样子。”杜老九卸掉头盔,揉着手腕道,“让你歇息半刻钟,半刻钟后你得跟我正面较量一场,我杜横不能败在你这种黄毛小子手里。”
曳落河虽只听了个半懂,但见对方架势,也猜出了他要决斗,心中暗暗发起狠来,想借机砍掉这条“尾巴”。
杜老九也嗅出了对方的杀意,但这正是令其满意的地方,走南闯北多少年了,所见不过是些贪财好色的蟊贼,经不住几下打便会求饶,未见过有死志的对手,而今赵当阳又无意从军,杜老九心想战是打不了了,在回成都养老之前,他要痛痛快快地打一场。
绯衣贼年轻,身手却十分老道,杜老九怕他不尽力,出言相激:“现在求饶也还来得及……”
杜老九抬着下巴朝对岸的铜驼坊指了指:“那边有条丽人巷,你只要当着大家的面跪叫我三声杜爷爷,便饶了你,如何?”
曳落河听不懂对方的意思,只是精细盘算着怎么在最短时间里杀掉对方。
杜老九见其表情愈发狠厉狰狞,想是块硬骨头,紧了紧手腕上的绑带,吭吭道:“好了,开始吧!”
话音刚落,就见绯衣小贼含胸拔背疾冲而来,其势如猿,杜老九心中道了声彩,也兜头迎了上去。
杜老九倚仗身板高大,先出拳乱其视线,但这名曳落河训练有素,并不惧怕对手虚招,他像狸猫一般敏捷,眼皮子都不眨,埋头一个箭步上前直取杜老九中腰,欲将对手放倒。
杜老九一拳挥空,但见一道影子蟒蛇似的缠住了自己的腰部,料到对方目的,忙将身子朝前重扑,同时向后叉开双脚,稳住身架子。
曳落河一招不成,又将脑袋从杜老九膛下溜出,一手去扭杜老九的领口,一手探向交裆,同时上抬肩胛去顶杜老九的胸脯,这招名叫鹁鸽旋,是别动队必修的单挑格斗术,一旦将人放倒,就占了上风。
但他不知杜老九是个老军汉,什么样的怪招没见过,止看这绯衣小贼的动作,便知此人擅长相扑,故此一开始就提防着对方的缠绞,察他要使鹁鸽旋,杜老九先手一把箍住对手脖子,顺势一翻,仰面将绯衣小贼拉到了地面,再猛地提膝一磕,不偏不倚磕中了绯衣贼脑心,只听开瓢似的一声脆响,绯衣小贼烂泥般从杜老九身上滑了下去。
杜老九翻身起来,怕他装死,又用手指使劲捣了捣绯衣贼肩背上的箭伤,见没半点反应,这才松了口气。
“公孙牙婆真他娘养了一窝好狗。”
杜老九打量着绯衣贼的面目,皮肤白皙,卷发黄须,鼻如鹰喙,看样貌在二十上下,又翻看其双手,大鱼际肌肉丰满,虎口、拳面、指头皆有茧,手脚筋骨奇崛,应当常年策马射箭,非是京城武馆里那帮沐猴可比。
自设立武举以来,两京地区武馆遍地开花,但武馆所教习之术,从发力方式到迎敌思路都是为了应科而非实战,久而久之导致出现了花架子、练死功、讲门派、轻实战等华而不实的习武风气,全然忘了战斗讲究的是满腔血勇和一点机宜,越是凶险的战斗越是短促,越是要人忘身相搏,相应的技击招式也越简洁,战斗者的脑子也要越空,一如骑射迎敌,中与不中全凭感应,生死毫厘之分际,一切虚浮,皆是取死。
与这绯衣贼两番交手,只觉其出手狠厉异常,不动则已,动则直取要害,招招式式皆如从尸山血海中淬炼而出,不带半分虚架。再观其高鼻深目、形貌凶悍,杜老九自然联想到了贼兵,而且非寻常贼兵,据说安禄山麾下有一支近卫军,名叫曳落河,由草原各部精锐组合而成,战斗力极其强悍,这群人若潜伏在洛阳,前线战事一旦打响,必会在后方罗唣,里应外合之下,洛阳城定要溃乱。
想到赵当阳白日在弓马社说得那番话,杜老九愈发心焦,将绯衣贼上下翻了一遍,可惜未见有能佐证此人身份的物件。
“逆胡狡猾,轻易不能放过,得让二爷拿个主意才是。”
杜老九心想公孙牙婆若真的通了贼,弓马社今夜之战也算是师出有名了。
休憩罢了,杜老九把绯衣贼拖到岸边,用腰带将其绑缚在石柱上,又往咸亨酒坊找侯无畏借了马车,准备将贼运到都亭驿,他想赵当阳寻不见自己,必会在那儿等。
公孙宅,东院仓房。
东郭术响亮的笑声打破了沉寂。
这时西边忽然刮来一阵大风,将枝头垂挂的积雪吹落,纷纷扬扬地往“石雕”们头脸上铺盖过去,但这四人眼都没眨一下,如猎豹般凶恶地盯着迎来的年轻弓手。
东郭术毕竟年轻,未经阵仗,忽撞见四魔君,只觉两股微微捉颤,被怯意拉扯着几欲要往回跑,但他深知,捏着的这口气一旦乱了,必会被对方瞧出端倪,于是强行稳住心神,又不顾死活地朝前走了两步。
他见对面引弓不发,于是壮着胆子高声骂道:“真他娘的是老太太纺纱,没见里边都打出火来了,你们几个怎么才到!”
四人中只有康休延一人能说流利的汉语,他见这名弓手错认了人,先挥手让其余三人松开架势,又顺着对方的话道:“啊,路上耽搁了,赵大哥他们还好吧。”
东郭术无暇思考对方为何知道赵当阳,稀里糊涂地应道:“自己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说着扭头就往院仓大门走,康休延几人正将缀上,忽见东郭术又猛地一回头,上下打量起几人来。
此时东郭术心神已宁,那股子机灵劲儿又上了身,他狐疑问:“面生呐,你们几个?那个队的?”
康休延怕露破绽,不敢轻易回答,作出醉酒状来,吃吃笑着问:“队,什么队?”
东郭术心里已经有了七八分底,又在话里下了道绊子,问:“王社头没告诉你们吗?”
“多喝了两杯,记不清了。”
康休延未料有这一出,囫囵地应了,其余三人也只是傻愣愣地笑。
“二爷最讲纲纪,莫怪我多嘴,你们喝酒误事的事情我到底瞒不得!”说着东郭术伸手朝仓门一指,咋咋呼呼道,“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滚过来吧!”
康休延诶了一声,紧随着东郭术小跑到院仓,此时刘遂已将李玄从牢里背了出来,他被人用药麻翻,尚未苏醒,武晴川等人从牢底寻了一圈回来,男女都问了一遍,未见有个叫雪儿的。
又逼问紫棠面皮,他说自己只管捉人,不管买卖。
“院里的地牢只有这一处,每天出入少说有三五人,你要找的那位到底去了哪儿,恐怕只能问东家。”
赵当阳心里一冷,七老驴的事情发生在秋天,现在已是年底,照公孙牙婆的交易速度,雪儿大概已被卖到别处。
事已至此,赵当阳也别无他法,只想毁了山池院先替七老驴报仇,至于雪儿,只能另寻线索了。
正思考着,忽听门外传来东郭术的声音。
“二爷,王老丈派的增援来啦!”
赵当阳开先以为自己听错了,忙朝前方望去,见东郭术身后跟着四名高大的甲士,仓内灯火昏暗,看不清面目。
“这四个家伙有甲有箭,却溜去喝酒,稀里糊涂忘了自己哪个队的!”
东郭术第二句话到了耳边,赵当阳就明白了,侧头掩口对身旁的宋百生道:“敌援来了,四名甲士。”
宋百生眯眼望去,见来人龙行虎步,威风凛凛,望而不似寻常杂碎,沉着脸应道:“这几个看着不好打。”
赵当阳环顾四周,稍稍思考后用眼神指了指已经投降的院仓守卫,道:“兄弟们气力都耗尽了,别硬来,设法激怒他们,让仓里乱起来,牢子不认得这四个,自会帮着打。”
宋百生点了点头,拉着程英杰忽然扬鞭猛抽起几个健壮的牢子来。
守牢的这几个性情彪悍,若非紫棠面皮被擒,他们绝不肯服软,心里本来恼火,这时又无缘无故挨打,一个个挑着眼白,狼一般地盯着宋、程二人。
“贼囚,看你爷爷作何?吃打!”
程英杰谩骂着,挥鞭劈头盖脸地抽了下去。
赵当阳见那边火气煨得差不多了,假做分神状,稍稍松开了紫棠面皮的衣领,又将斜插在肋边的横刀刀柄送到了他左手边,紫棠面皮眼睛一转,趁机抽出刀来,对准赵当阳的脖子囫囵就是一刀,赵当阳早有准备,从容侧身闪避,横刀擦着头盔闪出一道雪亮的火花来。
“砍了他们!”
紫棠面皮的吼声在人群中炸起一阵聒噪,仓中牢子、守卫见势趁机一并起事,将将平静的局面瞬间就又乱了起来。
康休延几人正赶上这阵乱,地牢中关押的良口都是惊弓之鸟,被刀枪声一激,没头没脑地到处乱窜,院仓中一时乱如煮水。
赵当阳早取了高位,往草垛子里丢了几条火把,又命宋、程、武、东郭带上李玄引良口们去马房夺马逃命,自己则垫在最后,以防有人落在火海。
火在草里闷出了滚滚浓烟,瞬间就把院仓里外捂了个严实,一时人不见人,都只管挨肩叠被地往外拱。
火苗蹿到了身边,赵当阳由用绳镖勾住仓梁,荡了上去,俯瞰新来的四个甲士在混乱中且战且退,这边压下去几个,那边又爬起来几个,根本阻挡不了慌乱的人群,心中大快,又顾火势渐猛,循着梁子爬到仓房边缘,望着垛草料跳了下去。
康休延原计划扎住仓房口子打,不意临时起了这阵乱子,几人被逃窜的人群撞得七荤八素,待好容易聚到一处时,早不见了赵当阳他们,混乱中又忽见马房那边起了火,撞出去一看,无数人马在雪里狂逸不止。
东郭术、武晴川骑射,宋百生、程英杰骑枪,四人率领马队在院中拉出一个弧面,昏天黑地地朝外冲杀,院中诸贼不敢阻挡,有甚者怕公孙家惹上官司,悄悄混入人群趁夜逃了。
康休延见势已不可止,又担心有人趁乱闯进狮子园,果断率三名曳落河取偏道潜回,静观其变。
吴阿四挑了院中楼船、花连廊、奇物园、戏楼等处胡乱点了火,自戏楼兜出时,一遭火势已零零星星连缀成片,将漫天白雪都烊成了细雨,捂出的一股股的浓烟将整座宅院遮了个严实。
烈火烘烘腾腾地攀上楼房,宛如一张张赤红的大旗,和着风雪,滋啦啦地到处乱卷,阿四一双眼睛火星星的,心中无比畅爽,忍不住对着大火连喊了数声“好”,不意眼前的浓烟忽然翻腾起来,磕擦擦地传来好一阵马蹄声。
吴阿四粘出最后一根箭,将弓弦拉到耳后,引而未发之际,听烟雾里有人说话。
“阿四,乱叫什么?”
刘遂骑着一匹枣红马率先钻了出来,紧接着是东郭术、武晴川、宋百生,皆自灿然笑着,几人打马围着吴阿四兜了几圈,又撇了马头继续往外冲。
宋百生将吴阿四拉上了马,穿过几道院门,众豪杰仍旧在照壁前集合,这时洛阳县一班吏员姗姗来迟。
见马上人都穿戴甲胄,头脸淌汗的胖县尉打躬作揖,正想发问,却被宋百生捂住话头。
“封将军来信说宅里藏着贼,要连夜拿了,故是有乱。”
“哪个封将军?”
“你说哪个封将军?!”
胖县尉不敢惹这些军汉,舂着脑袋陪笑,望着涌出来的一群破衣烂裳又问:“都是贼?”
“是贼捉来的良口,叫公孙牙婆押在东院北面的仓房里,兄弟见这些人可怜,顺手救了。”
胖县尉糊涂了,刚才明明是公孙家差人来报的案,现在她自己反倒成了贼,狐疑之下忍不住偷偷打量起眼前高大的卫士。
宋百生本就是兵,穿着甲气质尤然,见胖县尉似乎有疑,用眼神在他脸上刮了一刀。
“我卫只管捉贼,那公孙牙婆拐卖良口的勾当应由你们洛阳县查处,这些人也该由你县妥善安置。”
县尉欲言又止。
武晴川用鞭梢指了指逃亡的人群:“汝若不信,捉个人来问问不就清楚了?”
县尉见逃出的男女都面带惊恐,遍体鳞伤,确实像是被久拘之人,身边的一个小校看出了上司的尴尬,于是自去人群中拉来一男一女询问,发现果是被掠来的,女的是城西风月坊的营妓,被“书生”连哄带骗过来的,男的是留京备考的士子,半月前在书肆听闻公孙家高酬招聘佣书,刚进门就被人套了脑袋拉去了地牢。
“他们日日拷打,逼我们做奴,稍有不从,不是剜舌头就是剁手脚,打死了的……”
说到这里,那面黄肌瘦的士子颤着胳膊抽噎起来,东郭术不耐烦,问:“打死的怎么了?”
“都做了臊子。”
“什么!”东郭术只觉胃里泛出一阵恶心。
程英杰两手搭着,伏在马头上揶揄道:“洛阳县距离这里不过四坊,你这个百姓父母当得称职啊,刚才点了点,宅里共圈禁了三十二男女,这事若让府里知道了,不知足下脑袋是否还能安得住?”
胖县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先对着程英杰吃吃傻笑,又扭头对手下作威道:“都愣着干嘛!快把人都领到县廨安置,对照籍册挨个核对,明日一一并送还!”
见胖县尉欺下媚上的样子,“金吾卫”们都笑了。
胖县尉不知卫士们为何笑,也跟着笑,末了又指着浓烟,壮着胆子问:“火怎么回事?”
吴阿四应道:“关押的良口们怨那贼婆太甚,出逃时顺手烊了那老猪狗的财货。”
听闻此话,县尉身后的皂吏们也忍不住纷纷喝彩。
“有什么值得大呼小叫!”胖县尉变脸自如,刚呵斥了下属,又笑嘻嘻地对宋百生道,“既是如此,敢烦将军随我去公廨陈述前后,好教我县做个文书,将今夜骚乱解释清楚,届时府里来问,我们也好有交代。”
“听清楚,我卫奉封将军钧旨前来捉贼,即刻要将贼押送至兵营审问,分寸俄延不得,除非尔部长官有封将军信札,否则恕难从命。”宋百生神色凛然地回绝了县尉。
金吾卫隶属南衙禁卫,职级远高于县尉,面对军威,胖县尉不敢多言,见几人要走,更不敢拦,忙将身子一让,堆笑道:“糊涂糊涂,防务是天大的事,将军慢行。”
说着话时,赵当阳打着马自公孙宅里出来了,冷峻的眼神刀子般地剜进了县尉双眼,胖县尉瞥见此人竟比刚才那个还凶,连军爷两个字都不敢喊了,如见鬼神般地按着脑袋,只听见哒哒的马蹄声在四周绕着,几条晃晃若鬼的高大身影在雪地里忽长忽短。
“怎么回事?”
赵当阳垂着眼睑,盛气凌人,仿佛金吾卫上了身。
“要我们去县里问话。”东郭术答。
“万没有!”胖县尉将一双手挥出了残影,“几位军爷但走,这里的事留给某处理便是。”
赵当阳哼了一声,赶着马不紧不慢地朝西去了。
雪小了一些,杨巨元等人在都亭驿久寻杜老九不见,正商量着要去公孙宅与赵当阳汇合时,卢元英朦胧见东边来了两人,望其身形高大,以为公孙宅那边已经得手,于是报杨巨元道:“老丈,二爷他们回来了。”
杨巨元闻说下马,欲上前去迎,见来人脚步匆匆,东张西望,一幅试探状,又不见其身后缀着人马,杨巨元暗疑,退回来掩口对崔、卢、高三人道:“不像自己人,提防着些。”
照杨巨元的吩咐,崔远之同高味将捉来的绯衣贼押到亭驿山门前,站内有官家武备,寻常人等不敢乱来。
杨巨元和卢元英则赶着载有伤员的马车在坊墙边停靠住,这里僻静,如果厮杀起来惊不到坊内住户。
按“金吾卫”提供的情报,留在都亭驿附近的有三人两车,曹六、米二一觑见与他所说无异,一边走近一边将藏在袖中的短刀滑进手掌,准备随时发起进攻。
然而远处几人交头接耳后,忽将两车赶去了不同的方向,曹、米对了对眼神,默契地分闪到两侧民房的墙根下,曹六望着杨、卢方向去了,米二一则潜向都亭驿。
杨巨元耳力极好,他听暗中有人踏雪而来,脚步很紧,料是刚才那两只鬼跟了过来,于是从车里摸出弓箭,提醒卢元英道:“来了。”
说罢老人将压住两鬓的耳衣往上挑了挑,耸出一双耳朵,这时风声与脚步声都变大了。
杨巨元不紧不慢地靠墙粘箭,捕捉着动静来向。
卢元英则取来一张青狐皮,拦在杨巨元身前,提防暗箭。
“这边……”
杨巨元呼吸愈轻,说话同时朝东北方向射出一箭,暗中传来噗地一声,卢元英略见一道影子从对面房屋的檐上落了下去。
“狡猾,竟上房顶去了。”
卢元英撤了青狐皮,胡乱抓起根棒子抢身过去捉人。
杨巨元自诧宝刀未老,满意地抚了一把白须,正要取第二支箭时,蓦地自坊墙边擦来一道迅猛的脚步声,老人起了一背脊的寒栗子,甫一回身便被刀鼻击中右颊,顿时眼冒金星,摇晃了几步,噗通一声栽进雪里。
“老丈?”
听见外边响动,时莫漏探出车帷,见身前闪来一道影子,不及看清,便只觉后脖子上挨了一刀背,泥一般地滑到车底,没了声息。
卢元英寻到屋檐下,发现地上落着的是件罩袍,心道坏了,忙绰起棒子往回冲。
这边曹六侧身用刀尖挑开帷帘,寒光里一双熟皮靴闯入视线。
曹六以为是被擒的曳落河,于是用粟特语打了声招呼。
但车中人没有回应,只传出一阵忍痛的呻吟。
“忍着,救你来了。”
说着曹六俯下身子欲钻进车厢将其搀扶出来,忽听黑暗中冒出一句话来。
“你爷娘的!”
话音未落,就见厢中猛地钻出一粒白点,曹六猝不及防,被一杆子戳中胸口,倒栽葱似的翻在地上。
一招得手,孟庆扯开腰带从车中跃出,欲将来贼绑缚,却不意刚才那人已从地上爬起,摩挲着胸口从怀里扯出了半片护胸的纸甲,正朝自己露出恶狠狠的笑容。
孟庆感到一阵头皮发麻,他行走江湖多年,从未见过气貌如此凶悍的人,对方脖颈粗壮,模样如熊,左脸颊上一道伤疤几乎撕裂到耳根,半明半暗中像在夸张地笑着,不是看见对方呼吸时的白气,孟庆差点以为撞了鬼。
“卢大郎,这里!”孟庆一边高喊着,一边挺槊再刺。
见要找的人不在这里,曹六无意恋战,只是远远用刀背将步槊撇开,而后往马臀上扎了一刀。
挽马吃痛,嘶鸣一声扬着蹄子蹿将出去,孟庆来不及躲闪,被卷到车轮下,只赖有甲才保住一命。
卢元英好险躲过撞来的马车,挥棒上前堵截。
曹六不退反进,意用近身技放倒对手,忽地潜身一蹬,闪电般地抢到卢元英跟前,用肩膀将其顶翻在地。
卢元英望清其面目如临恶鬼,本能地大叫了声“饶命”,几觉就要没命时,但见那压在身上的巨影往前一蹿,溜进了巷子。
直到感觉胸口渐渐松了,卢元英才敢坐起身子大口呼吸,神志渐清,他又想起刚才怯战的一幕,不禁脸颊烧得滚烫,悄悄回头睃了一圈,杨巨元、时莫漏倒在地上,孟庆扶着步槊才支起身子,一阵接一阵地咳嗽,不知看见自己惊惶求饶的丑状不曾,这么一想卢元英又觉无地自容,于是望着脚印追了一阵,直到听见身后的孟庆喊救人才怔怔折回。
孟、卢合力将昏迷地杨、时抬上马车,而后一齐去都亭驿寻崔远之和高味,结果发现他俩也闷倒在雪地里,幸而伤未致命,只是前额遭钝器击破,血流了一地,而绑在马车里的绯衣贼早不见了去向。
杜老九赶回来时,赵当阳等人俱已在场,卢元英细说了前后,唯独把自己怯战的部分抹去了。
狂贼深夜劫质,结合前后经历,情况逐渐明晰,赵当阳猜测,这个公孙牙婆恐怕不是简单的人贩,极有可能是逆胡安插在洛阳的内应。
任此贼霸在洛阳,总有一天会惹出大乱来。
若自己是公门衙役,径直将手里的绯衣贼押送官廨便是,但现在情况不同,若草率将贼扭送河南府,必遭有司诘问,而弓马社藏甲、假扮金吾卫的事情也就盖不住了,那些吃闲饭的官差可不管你做了什么,他们只在意所谓的程序是否正当,而藏甲当先就是一条不可抗辩的死罪,更何况还有假扮金吾卫,大闹都亭驿,火烧公孙宅……
为了一个贼将整个弓马社搭进去根本不值当,而且兜这么一圈,最后也还没找到雪儿。
另外众英豪虽说都是自愿前往,但孟庆、时莫漏毕竟伤的那么重,若叫大家再为此承担风险,赵当阳自觉过意不去。
见赵当阳凝眉蒙睃着火炬沉思,杜老九猜到七八,于是道:“我看那姓卢的是个好官,不如联系酒教习,把这事儿半遮半掩地传给卢御史,先看他如何说。”
“倒是个办法,但到底不知卢奕用心,即便卢奕清正,他是否管得了此事,还尚未可知。”赵当阳觉得口渴,抓了把雪塞进嘴里,“老九,你想想,这伙贼能插在洛阳,仅凭一个公孙牙婆做得到吗?”
杜老九一愣,问:“二爷意思是府里有人罩着他们?”
赵当阳点点头:“天变得快,人心变得更快,七老爷死在众街坊的眼皮子底下,尚且能被草结成个冤案,更何况通贼的大事。”
他的语气越发的沉重,又道:“老九啊,这么多年,该见的见了,不该见的也见了,如今这世道,轻易不能相信台面上的话。”
杜老九也只无奈地出了口长气,掰断了手里把玩的小木棍,问道:“可说到底还是捅了贼窝,你不找他,他会找你,二爷,甩不掉的,还是拿个主意吧。”
“缓一缓,把这贼养着先,听听风声再做决定。”赵当阳道,“况且这伙人是否真的是贼兵还未可知,就算送到河南府,我们也解释不清,不如以此贼为饵,钓钓他们,若真关乎存亡……”
言及此处,余光里的杜老九支起了脖子。
赵当阳虽把要出口的快语咽了回去,但还是被杜老九觉察出了心迹,忙问:“若真关乎存亡,二爷会怎么做?”
“才说过,台面上的话不能信。”
赵当阳将话头一撇,捂住了杜老九那点火苗子。
杜老九见套不出赵当阳心思,又问:“这贼年纪虽然不大,但出手凶悍,手里少说攥着十几二十条人命,轻易制服不了,我看得养在弓马社,叫大家轮流看着才行。”
赵当阳摇摇头,用神色暗示杜老九有人盯着,杜老九与赵当阳早有默契,故是打住这个话题,换了神色问:“还有件事,要跟你说说。”
“嗯。”
“啧,越想越不对劲,我觉得六郎这小子……”
“怕他投军?”赵当阳抢了对方的话道。
“二爷也想到了,武牢关外怕要化作人间地狱,得想个办法把那小子拉回来才行啊。”
赵当阳道:“吾计河南府的人必要来找你我,待那边来人,我再探探玄明的下落,若他真在军中,你我怕是要跑一趟了。”
杜老九神色一明,兴奋道:“虽不投军,去前线看看也好,几时动身?”
“不急,再议。”
末了,众人收拾好东西,掩了面分路径撤回了弓马社。
曹六、米二一没有立马折返,而是先带着莫二七去了铜驼坊的孙家珠玉行,行首孙不器是契丹人,早年在军中担任后勤事务,后贩甲发家,转而经营皮毛,生意一路做到了洛阳,天宝十二载,范阳留后院的刘骆谷勾联上了他,许以高官厚禄,自那以后孙不器一直为范阳方面传递情报,旗下十八行皆设有桩点。
将莫二七安置妥当后,曹、米于次日清晨返回公孙宅,是时逆刺小队已全数转移至弘道观,并计划于当日分批散入洛阳各处隐蔽。
二人甫至道观,康休延就询问起了刘三十是否也到了孙家珠玉行。
“未见。”曹六简短答。
昨夜都亭驿起乱,康休延派了两名年轻的队员前去刺探,结果被赵当阳小队所袭,刘三十放倒一名“金吾卫”后,康休延命其去往铜驼坊躲避,莫二七当场被擒,后被曹、米救出,可现在刘三十又不见了踪迹,这令康休延焦虑不已。
“宇文七,你去洛阳、河南县廨探一探,李十四,再找孙不器,务必确认刘三十昨夜是否到过。”
康休延布置好任务后,起身直奔靖室。
当厚重的脚步砸着廊道时,公孙甑生还在打盹。
童仆当门拦住康休延,却被其一把掼翻在地,粗鲁的脚步声直上了二楼,又在靖室外戛然而止。
公孙曲肱而卧,睡态怡然。
见道人神态,康休延额前的焦躁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轻出了口气正准备返回时,公孙甑生却说话了。
“将军不必着急,你的人在赵当阳手里。”
康休延本欲问对方哪来的消息,但转念想公孙在弓马社安插了内应,这个消息应该不假。
于是他岔开话题道:“昨晚的动静不小,今天见河南府都派吏员来查了,不知这事该如何收场?”
公孙甑生不急回答,而是起身摇了摇铃,不一会儿童仆端来了热水,为其净面。
大雪已停,明亮的光芒从窗外照进,将道人的皮肤衬得白如瓷器。
“不像道士,却似只妖。”康休延心里嘀咕着,脱去鞋袜踱到案前,这时另一名童仆端来一瓯早茶,用勺子翻搅出汤花,茶香瞬间布满整个房间,接着又端来一碗清素的胡麻粥与一块蒸饼。
“将军朝食否?”公孙甑生站在窗边梳理着头发。
康休延呷了呷嘴,道:“百务倥偬,尚无暇饮食。”
道人笑了,问:“愿与贫道同食素否?”
“此为仙食,求之不得。”
康休延倒不客气,自己动手舀了一碗茶汤饮用,童仆不敢多说,只得重新取来一套餐具。
洗漱罢,道人在窗前静坐,手持阴阳印,焚香静息,康休延一边吃着,一边耐心等待。
足过了两刻钟,公孙甑生觉得灵台清爽,缓缓睁开双眼,窗外炊烟如幕如雾,倏尔消散,唯余极目深处的一点白色冈峦,隐约道意印入眉心,令人浑身舒适。
康休延已松开腰带,见公孙还在坐忘,并未打扰,而是胡乱翻了翻案头的典籍,不知不觉竟也看入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