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一停,车门唰地打开。
下来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金丝眼镜,头发油亮往后梳,一步一个脚印,像踩在钟表上。
身边并肩走着个大高个,国字脸,眼神冷得像刀子。
后头跟着二十多个,穿军装的,穿西装的。
最差的,都是少将。
一群卫兵“啪”地列队冲上前,封锁了整个站台。车站里头,警卫像蚂蚁窝一样挤得密不透风,岳阳县长郭长生带着一帮乡绅早就在站口候着了,一瞧见火车停稳,人还没下完,郭长生就小跑着冲上前,脸上笑得像开了花。
“何部长!欢迎!真真是咱岳阳的天大荣幸啊!”他声音洪亮,差点把话筒给喊炸了,“您能来,咱们这地儿都发光!”
何部长笑着伸出手,跟对方握了握,语气轻飘飘的:“别整这些虚的,我是奉委座命来办正事的,用不着摆这么大气派。”
“哎哟,何部长您日理万机,能来一趟岳阳,那可是祖坟冒青烟的事儿!咱乡里乡亲的,总得尽点地主之谊嘛!”
“抱歉,真抽不开身。”何部长摆摆手,“队伍散了吧,你们要是有空,回头跟我们一道去办个事儿——十个传讯点,查风声。”
郭长生一愣:“传讯点?岳阳还有这号人物?我咋没听过?”
但管他呢,能贴上何部长这大腿,比啥都强!他立马挥手解散了迎接的人群,跟条忠犬似的,寸步不离地贴在何部长身后,生怕人一眨眼就不见了。
这时,一个穿校官服的小年轻凑过来,耳朵边咕噜了两句。
何部长脚步猛地一顿,扭头问:“听说岳阳有个陈副县长?叫啥名来着?”
郭长生脸“唰”地白了,干笑着搓手:“那个……呃……陈副官今天家里有点急事,没赶上……真不是怠慢,真不是!”
“哦,没事没事,随口一问。”何部长轻描淡写,抬脚就走。
站口外头,一溜黑锃锃的奔驰车排得整整齐齐,跟棺材队似的。何部长抬手一请,那个鹰钩鼻的洋鬼子二话不说,钻进了中间那辆。其余人也各找各车,中央军的军官们,一个接一个,跟护崽的母鸡似的,死死盯着每个洋人。
—
白家饭厅,午饭摆在当堂。
主位上坐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面皮白得像刚刷过的墙,两鬓微霜,眉眼依旧有当年的俊气——正是陈婷婷他爹,陈英卓。
旁边是陈婷婷妈,也是白玲她亲姨。
白父白母左右陪坐,剩下那几把椅子,空着的空着,坐着的坐着——陈婷婷、白玲、宁远,还有个奶娃娃糖糖,正蹲在椅子上啃鸡腿。
气氛,比冰窖还冷。
谁都知道陈英卓来干嘛——带闺女回家,顺带给女儿塞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顺便,搭上更高枝儿。
宁远正盘算着要不要开口揭底,陈英卓却先拍了桌子——
“砰!”
“陈婷婷!你长本事了是不是?”他眼睛瞪得像铜铃,“从小到大,你吃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哪一样不是我跟你妈捧在手心养的?你数过没?咱们家为你除了命,啥没给你?”
陈婷婷眼圈一红,刚要哭,突然——
“哇!”糖糖小手一拍桌子,奶声奶气吼:“老东西!吓死我了!吃饭就吃饭,扯我娘干嘛?爸爸,他这脸看着挺像靶子,要不要一枪崩了?”
宁远眼皮一跳:“大人说话,你插什么嘴?你皮痒了是不是?”
糖糖缩脖子,小声嘟囔:“我没忘你教的……但,我‘零零三’又没说现在就开枪啊……”
昨天逛街,这小祖宗就因为人说了句“这娃长得丑”,抬手就掏枪——枪是真的,子弹是空的。要不是没收得快,那姓陈的早凉透了。
回来宁远抄起扫帚揍了他三顿,还罚他背《弟子规》,背错一句加十下屁股。
可现在一看——教训全白费了。
饭桌上本是一片死寂,被这一声“崩了他”硬生生炸出个笑口。
陈英卓气得脸红脖子粗,胸口像装了鼓,咚咚响。
白父连忙打圆场:“童言无忌!童言无忌!玲儿,你还不赶紧给你姨夫赔罪!”
白玲一扬头:“赔什么罪?孩子想啥说啥,有啥错?您怕他家有权有势,就别当着他面摆谱啊!”
“你——”
“我什么?”
“你这……”白父急得直扯领子,最后只能扭头求助:“宁远啊……你……你劝劝?”
宁远笑了一声,慢悠悠站起来。
“我也觉得白玲没说错。”他看着陈英卓,眼神没一丝退让,“老陈,你这趟来,打的不是嫁女儿的主意——是打我宁家的主意。”
满屋一静。
连糖糖都忘了啃鸡腿。
“你说啥?”陈英卓差点把假牙咬碎。
宁远声音轻得像羽毛:“你要是真为女儿好,就不会带着一肚子算计坐这儿吃饭。”
陈英卓冷笑:“白家书香门第,教出来的孩子,就这么没尊卑?”
宁远瞥了陈婷婷一眼,没接话。
他没骂,没吼,更没动手。
但他心里清楚——
要是今天这老东西敢再逼一句,他宁远,真能把他那条老命,拎到街口,扔进垃圾堆。
他一抬身,椅子脚在地砖上刮出一声刺耳的响。
“饭吃完了,话也说尽了。”
“我不陪你演这出父慈子孝了。”
说完,转身就走。自己那堆破事儿堆成山,北方前线打得跟炼狱一样,好不容易挤出点空,回老家陪老婆孩子吃顿年夜饭,结果呢?刚进门还没坐热乎,就有人出来搅局。
“白玲,婷婷,看来咱这趟回来,是有人不待见啊,还待下去吗?”
“不待了,走!”
俩人异口同声,干脆得像拔电闸。
“呜哇——回家喽!这儿连片雪都看不到,无聊透顶!”糖糖一骨碌从凳子上跳起来,小手挥得跟风车似的。
“你、你们……”
陈父和白父当场傻眼。
这哪是上门女婿?这分明是踩了雷就炸,翻脸比换衣服还快!
白父急得直拍大腿:“不至于吧!一家人讲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姐夫就是嘴上冲了点,哪至于撂挑子走人啊!”
宁远笑了笑,语气平和得像在聊天气:“爸,我看出来了,您是个老实人,不爱争不爱抢。干脆这样,您跟我妈,一起跟我们去太原过年吧。那边光复一年了,路平、灯亮、商铺满街,年味儿比这儿浓一百倍。”
白玲在旁跟着猛点头:“对对对!爸妈,咱家那片老宅都炸成废墟了,修个半年都算快的,你们去那儿住到开春再回来,正合适!”
她压低声音,眼睛亮得像星子:“再说了,相公肯定能给我家搞栋大院子,还有铺子、地皮……对吧?”她转头冲宁远挤了挤眼。
宁远咧嘴一笑,轻飘飘两个字:“随便挑。”
白父一听,嘴都歪了:“唉……算了算了,我和你妈,守着这祖宗留下的破屋烂瓦,死了也能埋在老地方。你们年轻人啊,赶紧的,再生个娃!到时候——全家家产,全给他!”
这话一出,白父白母脸都红了,臊得不行。
陈父坐在那儿,脸色跟腌白菜似的,心里嘀咕:这小子看着人模狗样,说话却满嘴跑火车。太原?那地方他比谁都清楚!
一年前战火刚烧到晋省,全华夏有钱人全往那儿冲——就因为那儿是鬼子炸不着的最后净土!护国军铁血守着,连飞机都不敢靠近。
多少人去那边发了横财,回来买了宅子、铺子,连城里卖豆腐的都摇身变地主。
他早有朋友拉他一起去,他死活不肯,舍不得这片祖业。
问人家为啥不把产业留太原,对方哈哈一笑:“你傻啊?在那儿买个铺子,钱够回这边买半条街!一套宅子,价高得能当传家宝!可那些人还是抢着买——为啥?因为那里是最后的活命地!谁还敢走?”
陈父心里有谱:这宁远,十有八九就是个在太原发了笔横财的小商人,装什么大尾巴狼!
“吹牛不打草稿是吧?太原一间独门独院,没五根金条你连门都摸不着!白家这么大宅子?得装一箱子金条才够!”
“还想搞产业?你知道太原一间铺子多少钱吗?呵呵……”他嘴角一撇,话里带刺。
宁远面不改色,仿佛在听风声。
可白玲和陈婷婷俩人,脸上的表情活像憋笑憋出内伤,嘴角抽抽,眼睛瞪圆,硬是憋出一副“你真是没救了”的表情。
“咋?我说错啦?”陈父得意地扬眉,“太原物价高得离谱!全国商人都疯了一样往那儿挤,米价涨三倍,油钱翻五倍!连菜贩子都快吃不起自己卖的青菜了!你们真以为那地方好混?”
白玲轻笑一声,声音软得像春风:“姨夫,您别操心。我们宁家在太原……活得比您想的,自在多了。”
她顿了顿,笑意更深:“别说几间铺子,相公要是想,买下一条街,也就是动动嘴的事儿。”
宁远听见这话,眼神一闪。
这娘们儿……话里有货。太原城现在是赵刚管着,市面热闹得跟赶集似的,税银堆得比郑市多出好几倍,可谁管过菜市场里老李头是不是连咸菜都买不起?
陈老头说的那些话,真不是瞎编的?底层人每天睁眼就为下一顿发愁?
还是说——这太原城里,早就偷偷长出了资本的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