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伯一边往里头冲,一边扯着嗓子喊:“老爷!太太!小姐回来了!小姐回——家——啦!”
话音没落,整座宅子就像被捅了马蜂窝,前后院里瞬间炸开一片人声:
“什么?大小姐?”
“快快快,开门!”
“快去禀报太太!”
大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头猛拉开,一窝人涌出来,簇拥着一个四十出头的男子。那男人穿着素雅长衫,面容清癯,胡须刮得干干净净,额上却爬满了银丝,举手投足透着股子老派文人的劲儿。他旁边挨着个中年妇人,梳着发髻,穿着靛青色旗袍,眉眼温润,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细水长流熬出来的风韵。
“爸!妈!”
白玲一见人,脚下一蹬,跟只小燕子似的扑进两人怀里,眼泪鼻涕齐齐往下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白父白母也红了眼,抱着女儿久久说不出话,好一阵才缓过来,转身对众人挥了挥手:“都散了吧,别在这儿杵着。”
白父这才低头,一脸懵地问:“玲儿……这到底是咋回事?”
白玲抽抽搭搭,抹了把脸,指着旁边那个穿素色旗袍的女子:“妈,你不认得她啦?婷婷啊!你亲闺女!”
“婷婷?”白母怔了一下,眼泪唰地又下来了,“天爷,真是婷婷?!”
“姨夫,姨母!”陈婷婷上前两步,嗓音轻得像风铃,“我回来了。”
“我的儿啊——”白母一把抱住她,哭得话都说不利索,“你娘天天在院里对着你房门掉眼泪,都快哭瞎了眼……”
一句话,陈婷婷也绷不住了,捂着嘴蹲在地上抽噎起来。
这时,白父目光一抬,看见身后站了个高高瘦瘦的年轻男人,身板笔直,眼神清亮,虽穿着寻常衣裳,可那股子沉得住气的劲儿,压得人不敢小瞧。
白父这才反应过来:“哦!这位是……”
白玲扭头瞥了眼陈婷婷,发现她一脸“我不管,你上”的表情,只好自己上前,一把攥住宁远的手腕,声音又脆又亮:“爸,妈,这是我相公,宁远。”
宁远没废话,往前一步,深深一躬:“爸,妈,初次登门,失礼了。”
白父张了张嘴,半天挤出一句:“啊……这个……姑爷,快请进,快请进!”
他嘴上热情,心里却嘀咕:这年轻人气度不凡,身后还跟了一串膀大腰圆的壮汉,绝不是普通商户。可看他言行举止,又透着书卷气,实在猜不透来路。
宁远却淡淡道:“不急,白玲,咱先送婷婷回娘家吧。她这会儿,比谁都想家。”
“对对对!”白玲点头,“爸妈,你们先准备晚饭,我们送完姐姐就回来!哦对了——”她突然从背后牵出个小不点,白白胖胖,眼睛滴溜溜转,“这是我俩的儿子,糖糖。喊姥姥,喊姥爷!”
糖糖攥着半根糖葫芦,仰头盯着俩老人,一脸认真:“姥姥姥爷……有糖么?”
白父白母:……
俩人差点没当场跪下。
自家闺女走的时候,才十六岁,蹦跶着满院追蝴蝶,谁能想到一回来,带回来个媳妇儿,还顺手捎了个小祖宗?
一行人上了黄包车,白玲和陈婷婷并排坐一块儿,车厢晃晃悠悠,风刮得帘子乱飘。
白玲歪头靠在姐姐肩上,笑得像偷了油的猫:“姐,你真不嫉妒?我把他抢走啦,你心不疼?”
陈婷婷轻轻掐了她一把:“呸,谁让你是我妹妹?再说了,你回来前,我跟他一块儿过了一年多,比你早多了,他喝的茶、穿的鞋、半夜说梦话叫谁的名字,我都熟得能背出来。”
“那你让给我,不亏啊?”
“不是让,是送。”陈婷婷翻了个白眼,“你要真想谢我,就织个围脖给我,别光嘴皮子响。”
“哎哟,我给你绣个带龙的!再绣个金元宝!”
“得了吧,咱家绣娘手艺人比你强一百倍。”
“那我写首诗送你!”
“你写诗?算了,别写歪了把咱家灶台给烧了。”
两个女孩你一句我一句,笑闹声一路飘远。
宁远和糖糖没跟去,被请进了正堂。
白家的太师椅硬邦邦的,茶杯是青瓷的,茶香是陈年的龙井。糖糖坐在椅子上晃着小腿,嘴里啃糖葫芦,甜得眯起了眼。
宁远捧着茶,一句话没说,脑子转得飞快:怎么搭上话?聊家常?聊天气?聊米价?
屋里静得能听见墙角铜漏滴答。
白父终于忍不住,清了清嗓子:“那个……宁贤婿,敢问尊乡何处?眼下可是做什么营生?”
“老家是翼合的,”宁远答得不卑不亢,“家里祖上做点小买卖,跑商为生。”
“哎哟,翼合啊!”白父眉头一皱,“那地方早被日本人占了五年多,惨啊,满地焦土,百姓流离……”
“是,千里河山,十室九空。”
“听你说话,倒不像只靠买卖混饭的。是读过私塾?还是念了新式学堂?”
“在汇文大学念过两年。”
“汇文?!”白父眼睛一亮,差点站起来,“哦哦哦——那可是美利坚教会办的!后来跟通州华北协和合到一块儿了,对吧?我早年在燕大图书馆当过管理员,那会儿还见过校长林公。”
宁远心里咯噔一下:我上的是21世纪的北大,你这说的可是民国拼凑出来的燕大,压根不是一个谱系啊……
但他还是点头:“是,您说的没错。”
这话一出,白父看他的眼神顿时不一样了。
原本只是试探,如今是遇上了“同道中人”。
他捋了捋胡须,话里开始带文墨味儿:“贤婿于乱世中尚能守学不辍,实乃寒门之光啊。”
宁远:“……嗯,对,挺难的。”
“听说贵校《伦理学》讲的是斯宾塞还是康德?”
“啊……这个……大概是……哲学课?”
“《史记》中太史公云‘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你读时可有顿悟?”
“嗯……挺有启发的。”
“你可知《诗经》‘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此句当如何解?”
宁远:……
我连《诗经》哪几篇讲过都记不全,您让我现解?
他干脆闭嘴,垂眼喝茶,一言不发,只做沉默的雕塑。
但白父反而越聊越起劲,觉得这年轻人是大智若愚,儒雅内敛,越品越有味儿。
——好家伙,这哪是姑爷?
分明是书香世家失散多年的传人!
白父心中暗喜:女儿没找错人,我家门楣,这下是真有指望了。将来等咱和白玲的孩子长大了,这老爷子带娃,咱一百个放心。
“贤婿,你瞅瞅,这是我攒了一辈子的宝贝——苏东坡的《北游帖》,白家祖上传下来的,逃难时我连命都不要,就把它裹在怀里。”
“原来岳父也爱这玩意儿?那以后咱家孩子长大,也教他们认认字儿,别让老祖宗的东西真成灰了。”
“这可是真迹!千年一遇,能碰上一件,这辈子都没白活!”
宁远没接话,起身踱到堂屋门口,背着手望向远处。
“乱世黄金值钱,盛世古董才值钱。现在这年头,谁还拿瓷器当宝?一碗饭就能换半幅字画。鬼子占咱国土这些年,偷的、抢的、烧的,数都数不清。将来有一天,我非得让他们一块一块吐出来不可。”
“这些老物件,看着是东西,其实是魂。是祖宗熬了血汗留下的根。黄金有价,可这根,多少钱都买不回来。”
他心里早飞到东北了——想着有朝一日提兵杀进东京,把那些从咱祖坟里刨出来的宝贝,全搬回来,堆在太庙前头,给所有人看。
白父望着他挺拔的背影,愣在原地,半天没吭声。
这人站着不动,却像座山。
那股子味道——不怒自威,刀锋未出,血气已冲天。
白父这辈子,只在中央军那些穿将官服的老爷们身上,见过这种气场。
这女婿……怕不是个大人物。
“人挪活,气养贵,住的地方,真能改变人。”
正想着,白玲推门进来了,后头跟着白母,一盘盘菜端上桌。
不算丰盛,但看得出用心:一整条清蒸鱼,一只烧鸡,几碗热腾腾的青菜泡豆腐,还有俩凉拌萝卜丝。
白母夹了一筷子鸡腿,非要塞给白玲。
“你这孩子,瘦成这样,这些年在宝塔山,是不是顿顿啃糠咽菜?听人说,八路那边连盐都分不到,饿得人啃树皮。”
“妈,哪有那么惨啊?真饿极了,地瓜野菜管够。我这人就是喝水都长肉不胖,天生的。”
白玲嘻嘻一笑,伸手在白母胳膊上拧了一下。
“还耍贫!都当娘的人了,还跟小时候一样没正形!”
一提到孩子,白玲眼里的光忽然软了。
“糖糖,吃啊,想吃什么自己夹,够不着就踩凳子,别客气!”
“谢谢白妈妈!”糖糖脆生生应了一声。
白母笑得眼角褶子都开了:“你们娘俩,客气得跟外人似的。”
“贤婿,来,尝尝这女儿红!”白父揭开坛盖,酒香扑鼻,“这是你媳妇刚落地那年,我亲手埋在后院的,算算……快十五年了。”
宁远一怔,低头看着那坛子,手心微微发烫。
这酒,是等她出嫁才开的。
白家,是真把他当自家人了。
他端起杯,起身,对着两位老人,一字一顿:
“二老放心。只要我宁远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让白玲受半点委屈。”
“这世道乱,但我活一天,就让她和你们,吃上热饭,睡得安稳。”
白家人听了,或许只当是女婿的体己话。
可白玲心里,像被滚水烫了一下。
她虽躲在太原深院里,可外面的事,她比谁都清楚。
相公的护国军,早不是当年那支小队伍了。
华北,是他们打下来的。
东北,是他们杀回来的。
就连朝鲜半岛,如今也插着他们的旗。
这些功劳,搁在从前,那都是“开疆拓土、封侯拜相”的大功。
可现在,报纸上不提他,电台里不播他。
国统区的新闻,全在吹中央军打了哪场胜仗,哪位将军如何英勇。
委员长怕了——怕他风头太盛,怕老百姓忘了“中央”是谁。
去年到现在,宁远的名字,再没上过一回报纸。
自从收复华北后,他就成了“消失的人”。
可白玲知道,他没消失。
他在,就在每一寸被收复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