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个闺女，那就没有产检的必要了。怀孕这么久，招娣一次医院都没去过。
孕后期，瘦小的招娣挺着巨大的肚子，肚皮上的青筋清晰可见，仿佛是一个皮薄馅儿大的烧卖。
她挺着大肚子忙里忙外，直到羊水破了的时候还在做饭。
反正是个闺女，在家里生就行，也不必去什么医院。
于是招娣躺在床上，架起双腿，撕心裂肺地痛呼着。
接生婆有些不悦，叫招娣不要大喊大叫，省点力气，免得难产。
婆婆一听，脸色更是难看，直言哪个女人不生孩子，干嘛这样要死要活的，当年她生儿子的时候……
后面的话，招娣没有听清，她只觉得嘈杂的声音距离她越来越远，剧烈的疼痛也逐渐感知不到了。
忽然，招娣感觉身上一轻，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排除了体外。
就听接生婆高声喊道：“生了生了！不对，肚子里还有一个！”
招娣猛地一惊，已经逐渐飘远的意识再次回笼，感觉到接生婆在大力挤压她的肚子。
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接生婆再次大喊：“生出来了！竟然是一对龙凤胎啊！”
招娣终于松了口气，脑袋一歪，直接昏睡过去。
再次醒来，招娣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身体已经被人清理干净，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头上还扎着一块保护脑袋不受风的布巾。
这样的待遇，让招娣心中明白，她应该是生了儿子。
婆婆听到动静走了进来，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孩，身后跟着的跛子丈夫也抱着一个。
两人喜笑颜开，对着招娣嘘寒问暖，直言她是大功臣。
招娣心中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很想开口讽刺他们，当初若不是她坚持不去打掉孩子，婆家哪来的天大的喜事。
就听婆婆说道：“既然是龙凤胎，那就是姐弟俩。”
姐弟俩，招娣忽然一惊。让两个孩子做姐弟，不用想都知道婆婆打着的是什么主意。
回想起曾经自己听过无数遍的“你是姐姐，要好好照顾弟弟”这种类似的话，招娣急忙开口：“不应该是兄妹俩吗？”
婆婆愣住：“你说什么？”
招娣绞尽脑汁，想着说辞：“这龙凤胎、龙凤胎，龙在凤前更有好意头。而且让男生做哥哥，更能培养他的责任心和男子汉气概。
要不然的话，男生做了弟弟，就永远都被姐姐压了一头。在家被女人压在头上，以后成家了就会习惯被女人压制，被媳妇拿捏。”
婆婆撇了撇嘴，并没有把招娣的话听进心里去。
然而跛子丈夫却开口道：“妈，招娣说得有道理。当初相看的时候，媒婆说招娣是读过书的，我还不信。
但是现在看来，招娣能有那样一个厉害的姐姐，她自己也是不差，起码这眼界就不是一般女人能有的。
我看，就听她的吧，让两个孩子做兄妹。”
婆婆一听自己儿子都这么说了，也只好点点头：“好吧，那就做兄妹。”
招娣松了口气，心中欢喜起来。似乎做了妹妹，她的女儿，就不会走上她的老路。
然而，还没等招娣开始享受生了龙凤胎以后的高级待遇，新的问题就又出现了。
招娣太过瘦弱，奶水不足以喂养两个孩子。看着两个因为饥饿而大声啼哭的孩子，招娣心里很是着急。
公公当即作出决定，让招娣只喂儿子，至于女儿，喝米汤也能养活。
招娣心中不愿，可是公公就是全家的顶梁柱，跛子丈夫和势力的婆婆都不敢反对公公的决定，她孤立无援，自然也不敢反抗。
于是，儿子有了充足的奶水，长得白白胖胖，活泼好动，很是招人喜欢。妹妹却瘦小体弱，像极了招娣。
招娣的心，不知不觉地就偏向了妹妹。夜里，她总是在跛子丈夫呼呼大睡的时候，偷偷喂妹妹一点点母乳。
这是她在这个家里，仅能做出的一点反抗了。
好在妹妹生命力足够顽强，挣扎着长大了。虽然在家里其他人的打压下，妹妹胆小体弱，干干瘦瘦的，却也有一双黑亮的大眼睛。
招娣的日子，似乎好过起来了。
然而好景不长，当地遭遇了旱灾，就算有钱都买不到米粮。
两个孩子此时都长到了七岁，正是饭量大长身体的时候，家里的条件实在是养不起这么多张嘴了。
于是，妹妹被送养了。
女儿被养父母接走的那一天，招娣并没有哭。她知道养父母家境殷实，没有孩子，妹妹养在人家，往后的日子只会比在她眼前更好过。
从此，招娣再也没见过女儿。
第二年，旱灾过去，招娣婆家也得到了许多灾后补贴，婆婆念叨着把妹妹接回来，毕竟是龙凤胎呢，多少年才有一次的好福气。
然而领养妹妹的那家人已经失去了踪迹，再也联系不上了。
招娣松了口气。
女儿能在别人家过好日子多好啊，何必在她身边吃苦。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地过去。
儿子逐渐长大，被家里人宠得像是小霸王一样，跟招娣之间的关系越来越不像母子，反而像是地主家的少爷，和家生的奴才。
招娣再次成为全家地位最低的人。
这样的日子浑浑噩噩的，招娣的生活如同一潭死水。
直到有一天，婆婆找邻居要来一只小奶狗，既是给金孙做玩具，也是想养来看家护院，还能抓抓老鼠。
是的，在乡下长大的狗，都是会抓老鼠的。
儿子稀罕了几天小奶狗，把狗崽子玩弄得又拉又吐，便嫌弃地丢在一旁。
招娣小心翼翼地捡起小奶狗，偷偷买了些人用的药给它吃，心里想着，它要是能挺过来，就给它取个名字，养在身边。
小奶狗也是命大，在招娣一口又一口米汤的喂养下，逐渐变得健康活泼，满心满眼都是招娣，天天围着她的裤脚打转。
招娣笑了，给小狗取名塔塔，每个月都要从自己的零花钱里分出一部分，给塔塔买狗粮吃。
城里的小狗是要吃狗粮的，招娣知道，所以她想让塔塔也吃上狗粮。
这件事情，只有她自己知道。
招娣心疼塔塔总是睡在柴火堆里，终于还是忍不住，在某个廉价购物APP上，给塔塔买了一张结实的小床。
小床到货的那一天，招娣满心忧虑，她担心家里人会觉得她乱花钱。
果不其然，丈夫把招娣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不过倒是没有提出让她退货。
招娣松了口气，把小床安置在柴火堆旁，用自己的旧棉袄给塔塔缝制了一个床垫子，但是塔塔却不喜欢。
招娣想着买了东西应该给店家一个好评，于是写道：“床很好，一看就结实耐用，小狗啃不坏，它好像不喜欢，躺在地上，可能天热，地上凉快。”
却没想到，这条评论得到了许多网友的关注，很多人批评招娣虐待小狗，给小狗睡这种铁架子床。
但招娣是没有看见的，直到391天后，招娣才发现自己当初的评论引发了热议。
于是招娣追评写道：
“我喂的小狗塔塔还活着，今年是整整三年，每个月花一百多块钱买狗粮，换水铲屎是我给它做的义务劳动，不收钱。
为了给它买这个铁架床，我从自己的零花钱当中省出了二百多块钱买这个床，我老公还骂了我一顿，说农村的小狗没有床睡，睡在地上。
我也觉得很亏待它，在网上以前发过一段视频，想让别人领养它，一直都没人领养。
这样好啦，你们就说我是个偷狗的，这条小狗塔塔是你们的狗，谁要来，赶紧的把它领走。”
招娣本以为这件事情会这样过去，可她心里总是怀着念头，会不会真的有人愿意领养塔塔？
她再次打开APP，却发现自己的评论变成了行家心得。
招娣很是不解，追评道：“这也能入选行家心得？？？平台是想让别人看我的笑话？
并不是我自己想成为这样，是别人把我弄成这样子，也是别人这样子对待过我。
但凡我有一点点别人觉得有价值的东西，别人都会想着法子来对付我。”
之后，招娣再也没有打开过评论。
日子就这样过，被网络热议的评论只要不去看，就会像根本没有存在过一样，根本不会对招娣的生活引起什么改变。
直到有一天，塔塔出门遛弯，却被撞死在路边。
在它死之前几天，招娣刚刚买了四十斤狗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