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时至一抬手,于力行躬身退下,殿内只余帝后二人。
陆时至幽幽盯着窦昭昭,而后者还在不紧不慢地将瓷碗放进食盒,随着碗底碰上木材地轻响,陆时至方才开口,“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窦昭昭的手置于盒盖上,微微用力下压,盒盖“嘎达”一声合上,抬眼看过来,蹙眉不忍道:“皇上明知是陆晖有错在先,刘小姐是被逼行凶。”
陆时至微微放软了语气,“你放心,朕不会任由贤亲王牵连刘家,但也不会宽容刘小姐。”
“陛下……”窦昭昭听出了陆时至话里的坚决,在自己面前,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强硬的时候。
陆时至目光锁定窦昭昭的眼睛,神情认真道:“朕知道你心善,但自古以来,人伦纲纪是立国之本,往大了说是君为臣纲,往小了说就是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他们二人若没有成亲,自然是贤亲王府德行有亏,可刘小姐既然已经三媒六聘成了陆晖的妻子,她犯的,就是大逆不道的重罪,没有转圜的余地。”
窦昭昭听懂了,陆晖占了夫权,他们皇家也占了君权,陆时至也罢,她这个皇后,也绝没有站到刘小姐那一边的道理。
陆时至知道她是聪明人,安抚一般伸手拉住了她的手,“区区小事,不值得你费心。”
窦昭昭久久无言,好似第一次看到权利和利益背后的残酷,但其实她早就知道的。
下位者只有任人欺凌、践踏的份,就如现在的刘小姐,从前的她。这是她费尽心里爬到皇后这个位置上的原因,她应该体贴地和陆时至站到一块,共通维护他们的权益,皇室的尊荣和体面,可窦昭昭的心里却迟迟不得安宁。
陆时至体贴地给她留出空间,“外头日头大,你且去偏殿歇息,晚上陪朕一同用晚膳……”
窦昭昭这才回神,却是摇头拒绝了陆时至的好意,“长禧和长晏还在等臣妾呢,臣妾先回宫了。”
“臣妾先行告退。”说罢,窦昭昭有些神思不定地屈膝告退,转身离去。
窦昭昭缓步穿过两个槅门,临到跨过大殿门槛时,脚步沉重到一时抬不起来,于力行和念一连忙上前搀扶。
于力行看出窦昭昭脸色不好,压低声音劝道:“皇后娘娘,恕奴才多嘴,这事自有三司依法办理,实在不干您的事,您何必为着这么些不相干的人坏了自己的心情呢?”
窦昭昭缓缓转了转眼睛,看向于力行,挤出一个很淡的笑容,“于公公的好意本宫明白。”
于力行松了口气,转头吩咐备轿。
窦昭昭回了坤宁宫时,萧夫人还没走,正巴巴在院子里探头等着呢,远远看见窦昭昭的轿辇,快步迎上来,“皇后娘娘?”
窦昭昭抬头,瞥见她又是紧张和担忧中隐含期盼的目光,缓缓摇了摇头。
萧夫人大松一口气的同时,脸上浮现出一丝惋惜,转而紧跟窦昭昭进殿,宽慰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娘娘已经尽力了,且宽心吧。”
“娘娘宅心仁厚,如若实在过意不去,改明儿,奴婢请钦安殿安排一场发誓,好好替她超度就是了。”念一也帮腔道。
窦昭昭侧靠在桌沿,眉头紧拧,人人都道她心善,可她心里清楚,她并未尽全力,而是悄无声息地变了立场,成了皇权和夫权地维护者。
眼见窦昭昭精神不济,萧夫人识趣地起身,“娘娘乏了,臣妇先行告退,臣妇会找了理由婉拒贤亲王夫人,至于刘家……臣妇私下里照料一二,不会叫刘小姐有所牵累的。”
窦昭昭抬眼,幽幽看了萧夫人片刻,疲惫地点了点头,“有劳了。”
萧夫人屈膝告退,窦昭昭也无暇思考,推拒了彩兰替她揉捏肩膀的手,“本宫歇一会。”
“是。”
彩兰本以为此事到此为止,却没想到窦昭昭的心神不宁接连持续了好一段时间,夜不安寝。
不止是他们瞧出不对来,就连陆时至也察觉到窦昭昭的敷衍和晃神,许是不想看窦昭昭的冷脸,又或是忙于朝政,竟然也接连数日没有踏进坤宁宫的门。
“奴婢打听了,掖庭局说,陛下没有点旁人侍寝,这几日都歇在乾清宫。”
彩兰点点头,悄悄松了口气,若非皇帝不时会询问公主的功课,她们这些人都要慌了神了。
彩兰接过燕窝,穿帘入了内殿,“娘娘看了好一会儿书了,仔细眼睛酸,且先歇一歇吧。”
窦昭昭随手将书合上,放在桌上,接过燕窝,“长禧那边送了绿豆汤去吗?”
“娘娘放心,伺候的乳母们都很细心。”彩兰点头,瞥见窦昭昭看的是女论语,不由得担忧,“娘娘还想着刘小姐的事呢?”
窦昭昭点头,又摇了摇头,“不止是她,我在想,天下女人都只有这样一条路走吗?”
“就非得依照着男人的道理,不容半点行差踏错……”窦昭昭的目光掠过装帧精巧的手抄卷,眉宇闪过一丝厌恶,“咱们就没有自己的活法吗?”
彩兰被问的一愣,饶是她没有正经读过女论语,可女子的德行操守几乎是被言传身教刻进了她的骨子里,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片刻之后,才呐呐道:“娘娘怎么会这么问?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道理,世人都要遵守的……”
“什么叫道理?”窦昭昭有些心烦地放下瓷碗,“既然女人的清白大过天,为何男人却可以践踏?”
“甚至这样的伤害之后,只需要做出一些微不足道的补偿,便可以免于惩罚。”
“而女人还要感恩戴德地嫁给一个强迫自己的罪犯,朝夕相对,以他为天。”由这一桩起,窦昭昭想到了许多,“这实在是……没有道理……”
彩兰被问的愣住了,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她自知事起,就是听别人的安排办事,幼时听父母的,入了宫,听管事和主子的,她以为这都是天经地义的事。
“为什么,咱们只有遵守规矩的份?”窦昭昭豁然抬头,眼睛亮的好似天上的星辰,“遵守别人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