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拾年当初被认回袁家就是李查徳亲手操办的。
哪怕袁拾年现在已经是豪横的小袁总、袁顶流,在拿捏着自己人生最不堪秘密的外人面前,总有一种莫名抬不起头的挫败感。换了袁家的任何人来,或许早在他强闯电梯门的一刻已经被袁拾年给撂倒了,但对李查徳他却得耐着性子敷衍。袁国伟自然也看透了这一点,否则不会有今天这么戏剧化的一幕。
有时候袁拾年也会无奈:哪怕自己再强大,总还是逃不出袁国伟的窥探和操控。袁家的血脉除了是他自抬身价的门票印章,更是攥着他命门的傀儡提线,但他并不后悔。如果没有这一点契机,他不可能在短短两年内拥有一切,而没有这一切做底,他又怎么能找得回秦依依?
他跟袁国伟本来就不是一条心,并不担心秦依依听到袁家那些不能见光的产业,唯独李查徳提一句尹醉,让他心有余悸。
秦依依不知道他的担心,边听他讲一些袁国伟为非作歹的往事边把他搂得更紧一些:“好家伙,那俩坏老头搭伙干了这么多坏事儿呢!袁拾年,你认回这么一个爹可真危险,往后跟姐混吧,我保护你!”
袁拾年闷笑着咬一口她耳朵后头的软/肉:“收拾一下,带你去医院。”
既然有人提了尹醉,择日不如撞日,袁拾年要这颗毒瘤彻底被拔除掉才算。
新海医院的地下停车场做了新装修,秦依依瞧见袁拾年的专属车位之后才知道他已经成了这儿的大股东。原本以为是要来看秦女士的,没曾想车位直达的楼层是拐去了较远一些的西配楼。
既不是门诊楼也不是住院部,西配楼里安静得在走廊上都能听着回声。袁拾年不徐不疾地牵着她,漫步似地走走停停,最终停在了走廊尽头的一道安全门之前。
他抚一抚秦依依灵动的眉眼,有些犹豫:“依依,我很爱你,恨不能把你囫囵个儿地揣在怀里,管他好的坏的,反正都有我在前面挡着。但我也知道,并不是所有事我都能替你做主。我渴求你的爱,所以更要尊重你的恨。”
一枚亮晶晶的感应钥匙扣落在秦依依掌心,被袁拾年的手指压实了些:“开了这扇门,去见见尹醉。之后你想怎么解恨,我都替你兜着。”
冰凉的钥匙扣激得秦依依打了个冷颤。两世为人,她终于等来了给秦依依解恨的一天。
单向玻璃铺满了整面墙壁,玻璃对面的房间虽大,因为两个360度的高清探头实时在监控,连地砖缝隙有没有灰尘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秦依依演了两辈子的戏,从来都是别人透过摄像镜头、大屏幕去窥探她,这一回倒是换她站在上帝视角去看别人了。
灯火通明的房间看起来是个寻常的VIP病房,想来是床上躺着的病人病情不稳定,所以床角处堆放了好几排的急救器械。
护工大姐检查过各项器械指标又抬头去看时间,指针刚好在下午六点。她收拾了东西要走,床上的病人却悉悉索索地折腾起来。
病人不能说话,全身80%的面积都绑着绷带,黄褐色的药膏从绷带缝隙里渗出来,让人看着恶心。秦依依忽而想起李查徳的话,猜测那些伤应当是缅国玉矿意外爆炸的杰作。
没错,哪怕这人身如僵尸,脸上还被巨大的氧气面罩遮着,秦依依都能第一眼认出来,床上的病人就是尹醉。
她也曾经以为尹醉是风光霁月的青竹松雪,喜欢他看向自己时深情款款的笑眼,可惜,悔不当初。那时候似乎全世界都在反对他们在一起,可她偏要为了一个尹醉去对抗全世界,然后再自我感动这一番孤勇大胆。
呵,真是蠢得可怜。
当初在舞会上遇见诗慧算是意外,说一句肝胆俱裂、恨意滔天也不为过,这会儿再见尹醉却不一样了。恨吗?当然是恨的,可比恨更鲜明的感觉却是脑子里、胸腔里大段的空白,像是被人刚刚打过了一棍子的那种头脑泛空,又像是当年跌落海底时候的周身昏沉,仿佛以前的那些爱啊恨啊在这一瞬间都没有任何意义了。
重伤的尹醉还在床上闹腾,想来是皮/肉的苦痛太折磨人,哪怕都成这副模样了还要强挺着两条僵直的腿把床架子撞得“砰砰”作响。
护工不耐烦地看看他、再看看表,骂骂咧咧地一把拽开了墙角另一侧堆着的窗帘帷布,提溜出另一个人来:“喂,该你值夜了!病人要解手,动作快点!”
护工刚一动作,有随拍功能的摄像头就马上跟着移动起来。秦依依这头看得清楚,窗帘后头有半截拐出去的小露台,刚好容纳一个女人蜷着身子在里头躲懒。
女人面熟,虽然消瘦沧桑了许多,但眉眼的确是诗慧没错。原来,诗慧一直都在这儿啊。真好,大家又聚在了一处,怪不得袁拾年要说一句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诗慧披头散发地从梦中转醒,盯着护工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讨好:“大姐,我真的熬不住了!我给你多转点钱,求求你替我值了这个夜吧!”
见她真的拿出手机就要转账,护工大姐却忽而冷笑起来:“诗慧小姐,按照袁总的要求,我原本是不应该跟你说话的,但你既然愿意撒钱我就多说两句吧。”
大姐不慌不忙地穿好外套重新在诗慧面前落座,挡住了护工服上的统一logo。这时候,她的神情不再像个普通的护工了,她不客气地打量诗慧:“我知道你,不大不小的一个女明星,没拍过多少戏但很有些骗人作恶的本事。”
诗慧不明所以地发懵:“大姐你什么意思?咱们之前并不认识,干嘛说话这么难听?我已经这么惨了,你还要落井下石吗?”
她是惯会做这种柔弱受伤、人畜无害的小表情的,原先跟着秦依依的时候随时都能摆一副梨花带雨的可怜相。如今释放天性也不过才风光了两年,落在袁拾年手里后又习惯性地变回了这副乞怜模样。
然而那往常好用的手段在护工大姐面前并不见效,她一卖惨,大姐就啐上一口:“你也配说一个惨字?那你可能真的忘了一个叫做‘安宁’的小姑娘,忘了她被你害得有多惨!”
大姐的故事并不复杂,却有些悲伤。她的女儿安宁曾经也是个无忧无虑的女大学生,只因为微博上的一条评论招惹了诗慧,被诗慧故意引导水军网暴,最后情绪崩溃地跑出学校时不幸遭遇了车祸。
“你还不知道吧,小宁她就住在这个隔壁房间。”大姐抹一把眼泪,指一指隔壁房间,眼里的愤恨多过了伤感:“因为你,一场车祸让她成了植物人,永远只能被困在医院里。结果,活蹦乱跳的你现在也逃不出这个房间了,真是报应!报应啊!”
诗慧自然是不承认什么水军网暴这回事的,她知道自己没有多少真实粉丝,更连安宁的名字都没有印象,故而面对护工大姐的诘问时坚决不认:“你胡说!什么安宁、安息我是不认识的,你也别在这儿血口喷人。哼,什么护工大姐,你该不会是袁拾年找来的群众演员吧?姓袁的他想干嘛?我都已经被他软禁在这鬼地方这么久了,他难道还想把我逼死吗!”
疯疯癫癫,是压抑了太久的不满喷薄而出,更是想趁机找茬制造一点混乱。护工大姐说的没错,她诗慧活蹦乱跳的一个大活人,居然真的被困在医院的这个小房间里了。
诗慧是善于低处求生的,眼见大姐的怒火也被拱起来了,索性就要动手闹上一场。闹大了才有机会逃出去。然而,甩出去的巴掌拐个弯,是被一股巨力以暴力折叠的姿势在身后狠狠打了个结。瞬间钻心的痛感引人发呕,诗慧甚至怀疑在那一瞬间,是听到了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破门而入的是两位体格健壮的冷面保镖,其中一个轻松地把诗慧钳制在手底,另一个则安静地护送护工大姐离开。不过瞬息,原本吵闹的病房就安静了下来,连诗慧想要哀嚎一声都要被身后的保镖掐着下颌强行噤声。
诡异的安静之下,袁拾年推门而入。他有些疲惫地揉一揉眉心,面色不善:“诗慧小姐,好久不见。”
诗慧是没法出声回答的,袁拾年也不着急落座,只绕着她转上一圈,看她被钳制着时狼狈痛苦的表情,满意地点点头:“很痛是吗?痛就对了。据说人溺水的时候前三分钟是最痛苦的,你要不断地挣扎,要硬生生地感受肺被撕裂灼烧、脑袋和眼球被撞击压爆,然后才会休克、麻木,在十分钟内彻底死亡。你觉得,你可以坚持几分钟呢?”
诗慧抖得更厉害了,如果说刚才只是因为疼痛反应,这会儿崩溃的模样倒很像是濒死时候的挣扎。
她声嘶力竭地叫骂:“袁拾年你疯了!为了一个秦依依,你居然敢杀人!你居然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袁拾年八风不动地坐在一旁看她发疯,目光平静:“既然你都敢从秦依依的手里撬走尹醉,再和他合谋推秦依依落海溺毙,我又有什么不敢做的呢?”
原来如此!果然如此!
诗慧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轰然崩塌,那一直高悬头顶的铡刀也终于落下。她猜的没错,袁拾年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秦依依,他要来替秦依依报仇了。
诗慧瘫在地上,人倒是不抖了:“呵,成王败寇,你有种现在就杀了我。但我告诉你,就算杀了我,秦依依她也死透了!回不来了!”
她的恶毒一如既往,这次却没惹怒袁拾年。
袁拾年看着她,又像是透过她看向了别处:“杀你?我是做不了主的。”他的目光落在另一侧宽大的黑色玻璃墙面上,似乎是很轻地笑了一下:“如果不是秦依依,上次在半山别墅时你的脏血早就已经流干了。哦不,是在小安宁出了车祸之后你就应该要去陪葬的。”
直到此刻,诗慧都想不起那被自己网暴后出了车祸的安宁究竟是谁。还是袁拾年大发慈悲地告诉她,安宁只是个普通的陌生人,但也正是她,在秦依依横死之后以粉丝的名义质问过诗慧——“你明明就和秦依依形影不离,为什么会对她的死一问三不知?秦依依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秦依依死了,安宁残了,唯有诗慧一个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怎么可以呢?
又是一阵死寂,病床上的动静再次响闹起来。因为长时间没有人协助尹醉便溺,他只得直接拉在了床上。
袁拾年皱皱眉,起身拉下了墨色玻璃墙上的窗帘:“诗慧小姐,你不是一心想要和尹先生双宿双栖、为了他甘心杀人作恶吗?我愿意给你这个机会。往后余生,你都将与尹醉相伴相守,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无论贫穷还是富有,你都将接纳他、照顾他、看护他,永远对他忠贞不渝,直至生命的尽头。”
多美的誓言啊,袁拾年亲自祝祷,允许尹醉和诗慧相亲相爱,直到生命的尽头。生命的尽头在哪儿呢?唉,最好是没有尽头。
袁拾年背后的玻璃墙壁已经被尽数遮掩起来,他不知道秦依依这会儿站在哪个位置、做了什么动作,他只能仰着头侧耳去听——只要墙壁的另一头传来三下敲击声,他就会给所有人一个完美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