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室内一阵沉默。
萧池审视的目光在我身上来来回回打量,最后只说了一句:“你比我想象的聪明,从今日起,好好吃饭,不要再动逃跑的心思,等你伤势恢复之后,会送你去该去的地方。”
在他离开房间之前,我最后说了一句:“还有如玉。”
背对我的身影点了点头,只说:“放心。”
我心底知晓,目前按照我的身体状况,想要救出如玉,除了相信萧池,别无他法。
从那天起,我的房间多了一名贴身侍女,她叫林燕。
每天除了负责我的饮食起居,还会背着我出去院子里晒晒太阳。
连着在房间里闷了数日,好不容易呼吸到新鲜空气的我,并不觉得屋外阳光刺眼。
林燕打开食盒,声音好听:“姑娘,该用饭了。”
我一边吃饭,一边试图从她口中打探一些于我有用的消息。
她却对此淡然一笑,神情颇为无奈:
“姑娘,我只是大人请来照顾您日常生活的侍女,至于其他,我真的不知。”
话音刚落,门外已走进一道身影,是闻忌。
如之前一样,嘴角挂着一抹温和的笑意。
只见他挥了挥手,让林燕先下去,随后落座于我面前,表情温和:“这几日恢复得如何?如今你可是我们突破淮州城的重要人证,你且安心待在这里便是。”
看着他脸上明媚的笑意,一直紧绷的神经也不免被感染。
我几不可闻的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萧池是一个言而有信的人。
正如闻忌所说,我可以放心待在这里,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每日被林燕背出去晒太阳。
林燕总会不耐其烦的站在一旁唠叨:“姑娘,都跟你说了好几次,要待在树荫下躲阴凉,你非要待在外面晒太阳,把脸都晒黑一大圈。”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明晃晃挂着的太阳,忍不住伸出手指挡在了眼睛上,不禁笑了起来:
“黑就黑嘛,又有什么关系。”
林燕恨铁不成钢:“什么叫没关系,姑娘日后可是要嫁人的,哪个女子不希望漂漂亮亮的嫁一个如意郎君。”
我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不,我不想。”
余生我只希望萧池真的能言而有信,把如玉从西五坊那个人间炼狱中救出来。
作为回报,我会一辈子无条件服从他的命令,成为他手中最得用的那把刀。
还未来得及多想,数日不现身的萧池竟罕见的大步走入园中,眉心皱了皱:“你那支发钗究竟从何而来?”
注意到他眸底深处那一丝探究好奇,我明白这支发钗于他而言,同样很重要。
嘱咐林燕先退下,我沉了沉嗓子,微微诧异的目光看向他:
“公子莫不是说笑?我手中的东西,又能从何处而来?”
萧池当即反驳:“不,你不是她。”
他口中的那个她,只会是如玉。
脑海中灵光乍现,我突然明白,这支发钗或许是让他答应救如玉的重要物件。
如玉,她是这个世间唯一一个对我好的人。
我要救她,哪怕为此付出性命。
9、
萧池就这样站在我面前,安安静静地听我讲述关于这支发钗的故事。
当听到这支发钗是如玉交给我暂为保管的物什,方才紧皱的眉头才彻底松了下来。
“原来如此,这支发钗果然是她的东西。”
我勉力一笑,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是啊,这是如玉平日里最珍视的东西,若不是被人盯上,又怎会交由我保管。”
萧池沉了沉嗓子:“你可知她从何处得来这支发钗?”
心底思量一番,我还是决定将事实托盘而出:“如玉同我说过,这是她幼时被拐卖到淮州城,一直藏在怀里的东西,是家人赐予她的生辰礼。”
萧池闻言脸色瞬间苍白,看样子似乎陷入了某段回忆里,随即一脸释然。
“果然如此,她还活着。”
听到这句话,我一下子站了起来,目光确定的看着他:“你认识如玉?”
萧池按住我想要站起身的肩膀,说话声带着一丝颤音:“不止认识,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寻她。”
我下意识询问:“因何寻她?”
萧池表情停滞了一瞬:“那支发钗是母亲送给程家的定亲信物,若不是我带她偷跑出府,如玉也不会走失。”
听到这话,一直悬在我心头的那块巨石终于沉了下来。
目光急切的向他再三确认:“所以你一定会尽快救出如玉,对吗?”
萧池目光闪了闪,声音有些干涩:“会的,目前手里已掌握一些证据,实机成熟我一定会将她救出牢笼。”
事情会这么顺利,着实让人意外。
除了惊喜,我只能点头,更加精心调养起了身体,期待自己能尽早康复。
日子有了盼头,就会过得很快。
伤口发痒也能忍受,不能随意出门也没那么无聊,疗伤治病也没有痛苦。
所有的一切都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
闲暇时我甚至还能和林燕一起琢磨一些吃食,虽然我并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味道总是一言难尽。
林燕一脸哀求的看着我:“姑娘,不能折腾了,这真的会吃死人的。”
就连余墨抽空过来探望,都会被石桌上的这些奇形怪状的食物吓得倒退一步,嘴里不停叫喊:“何处来的毒物?是谁想要谋害本公子性命?”
跟在他身后的闻忌随手拍一下他的背部,模样颇为无奈:“不会说话就闭嘴,这是如意姑娘做的吃食。”
余墨大大的翻了个白眼:“这哪是给人吃的东西,我家大黄都嫌弃。”
闻忌叹了口气,随后将目光转向我:“姑娘莫要在意,看姑娘的样子,想必身子恢复的不错。”
我勾了勾嘴角:“多谢公子关心,如意已无大碍。”
等在一旁的余墨冷哼一声:“赶紧回房间收拾东西,一会儿要送你去个地方。”
心底隐隐闪过一丝疑惑,只见闻忌迟疑了片刻,随即点头:“余墨说的对,姑娘还是尽早回去房间收拾东西,至于去什么地方,稍后便会知晓。”
本来除了那支发钗,也没什么要紧的东西的需要收拾。
只有林燕,看着屋子里的一切依依不舍,嘴里还说着等下一次回来还不知是何时。
10、
马车行驶在光滑整洁的青石板路上,偶尔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才终于停了下来。
林燕扶着我下车,我满眼诧异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肃穆庄重,气势恢宏,原来是淮州城府衙后院。
直到站在大门口,我仍然不敢相信:“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身后传来一声:“没有走错,这的确是我府上。”
我压着心底满腔疑惑,跟在萧池的身后,抬腿缓缓走去府衙后院。
闻忌淡然一笑:“姑娘莫要紧张。”
祠堂中,我僵直身子,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供奉的牌位。
萧池自顾自地点了柱香,声音依旧沉闷沙哑:“程兄,书惠的去向已有眉目。”
残存的最后一丝希望被彻底打碎,原来即使我们再怎么拼尽全力奔向光芒,都逃脱不了家破人亡的宿命。
我是这样,如玉也一样。
萧池把香插进香炉,声音平缓叙述了程家的故事。
如玉走失后,程父程母散尽家财寻找爱女下落,苦寻无果,回乡途中遇到匪徒,无一幸存。
唯一感到幸运的是作为如玉的胞兄,程煜和他们三人同在军中,程氏一脉得以幸存。
兄弟四人在战场上拼搏打拼,情谊自是非同一般。
战场上刀剑无眼,为了救萧池,程煜以身为他挡了一箭,箭上有剧毒。
程煜直到闭眼,口中还喊着胞妹书惠的姓名。
从那之后,寻回书惠成了萧池藏于心底的执念。
时光可以抹平一切,唯独抹不掉他心底的愧疚。
他再一次看向我头上的那支发钗,目光悠长:“这支发钗是母亲的陪嫁之物,所以从它出现的那一刻,我就认出了它。”
“这般说来,你于我也算恩人。”
喉头酸涩,眼泪不自觉涌了出来。
若是如玉当年没有走失,她一定可以和家人平平安安的生活下去,一定会比现在过得幸福。
萧池按了按眉心,看样子似乎十分头疼:“别再哭了,以后你就安心待在这里,府衙后院,无人敢闯。”
“我既答应保你平安,就一定会说到做到,日后你不用再担心会被人抓回去西五坊,更不会流浪。”
“至于如玉,我以性命发誓,定会将她平安救出,保她余生无恙。”
突如其来的承诺将我砸的头晕,我只能呆呆点头。
多年后回想起他此刻发出的君子一诺,仍觉得那寥寥几句数语能托举住我们那飘零无依的孤苦一生。
萧池和他的战友,的确是一群顶天立地的好儿郎。
如果可以,我愿以身为刃,做其麾下最锋利的那一柄刀。
为世间同我一样命运的孤女,杀出一条血路。
11、
萧池让人在府衙后院收拾出两间客房,我和侍女林燕各居一屋。
府衙内院经年失修,虽有些破败,但胜在干净整洁。
次日一早,林燕那丫头兴冲冲的拿着一个包袱走了进来:“姑娘,这些都是大人吩咐奴婢去给您买的衣物,您试试合不合身。”
我点点头,却呆坐在原地没有动作。
自那日见了一面以后,接连数日,萧念都没有出现在府衙之中。
据说是城内出现了命案,这几日正忙着抓逃犯。
三日后,终于在吃饭的时候,见到风尘仆仆刚刚赶回来的萧池兄弟三人。
小心翼翼地看着眼前这三人,想要问些什么却无从说起。
萧池见状盛了一大碗面条,直接递到我面前:“先吃,吃完再问。”
看着眼前比脸大的饭碗,面条冒着热气,我心底有些无奈。
却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虽然有些烫。
一旁的余墨却看不惯我狼吞虎咽的模样,脸色一沉骂道:“又没有人和你抢,吃的那么快做什么。”
萧池和闻忌也静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我只能挑起碗里细细的一根面条,小口小口吃了起来,终于换来余墨一个勉强赞赏的目光。
吃过饭,我去寻萧池询问西五坊营救如玉一事的进展。
却未曾想到他正在后院练枪。
枪尖挑着月光,破空声中,他手中的长枪如同活过来一般,凌空一振,如龙游深渊,带着凌厉无匹的攻势,令人胆寒。
不知怎的,脑海中突然想起如玉曾读过的那一首诗:
游龙一掷乾坤破,孤枪九连国境绝。
狠绝天下百世兵,冷凝来路万人坑。
萧池的武艺,远比我想象中厉害。
我就那样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练枪,整整一个时辰,一刻没有停歇。
直到注意到我的身影才收了枪,随口问道:“你来找我可是要追问营救如玉一事?”
不等我开口,他又说道:“西五坊情势不明,还需耐心等待一段时日。”
我沉默片刻,随后又问:“敢问公子手中,可有适合女子练习的武艺?”
萧池闻言挑了跳眉:“你要学武艺?莫开玩笑。”
我连连摇头:“为何不可?”
只见他挑剔的目光在我身上打量了一番,声音冷冽:“你觉得呢?”
我嗤笑:“就因为我是一个女子?就因为我如今年岁已大,不适宜武艺启蒙?如意原曾想公子与这世间男子不同,不会因为男女身份不同而小瞧对方,如今看来,是如意错了。”
萧池冷笑一声:“有点聪明,但不多,激将法于我,无用。”
并未得到有用的信息,我俯身行了行礼,转身向后院跑去。
除了萧池,还有他人可以教授武艺。
心里暗自打定主意,明日一早想办法寻到闻忌或者余墨,找到于我有用的身法武技。
世间女子大都不易,总不能将生的希望一直寄托于别人手中。
只有拳头才是硬道理。
我相信,只要有心,终有一日我可以像萧池一样,不过须臾,就可以将成远那群混混打趴下。
如此一来,我不只可以保护自己,还可以保护如玉。
12、
身上盖着白日里刚晒过太阳的一床棉花被,味道很是好闻。
躺在床上不知不觉地进入梦乡。
次日一早,准时醒来。
这是在西五坊养成的习惯。
楼里还未挂牌的姑娘,谁若是起晚了,不止一天没有饭吃,还会挨十个巴掌。
刚出房门准备去灶房打水洗漱,正好遇到提枪走来的萧池。
目光诧异的看了我一眼:“不要以为起这么早,我就会同意教你练功,你不适合学武。”
我握了握拳头,点火烧水:“如意知晓。”
半个时辰以后,提着两个食盒的余墨大步迈进堂屋:“赶紧洗手吃饭,今日我起的早,馄饨油条包子买的不少,可以好好吃一顿朝食。”
我小心翼翼拿起一个馒头,低头啃了起来。
却见余墨一把将馒头夺了回去:“吃饭莫要这般小家子气,搞得我们好像虐待你一样。”
随后拿筷子夹起两个肉包子放在我面前,粗声粗气地说了四个字:“全部吃完。”
看着他眼里别扭的关切目光,我重重点头。
这世间的所有善意都极为珍贵。
他们三个很忙,吃过早饭就要准备出门,临行前再三嘱咐:“在家随意一些,莫要拘束,我们就在府衙,有事儿让林燕过来找人。”
整日待在府衙后院,着实有些烦闷。
直到日落,闻忌拿着几本书向我走来,嘴角挂着浅浅笑意:“如意,你可识字?”
我点点头:“不多。”
在西五坊内,经常连肚子都吃不饱,更何况读书识字画画。
我只认识那些用来联络传密信的暗号讯息。
闻忌让我写一遍自己的名字,随即看着宣纸上像狗爬一样的字体气的一脸牙疼。
眼神绝望的看了我一眼,难得一见发着牢骚:“好好练字。”
从那之后,除了忙着衙门的事务,闻忌还担任起教书先生的职责。
每次检查我练的大字,整个后院都能听到他的咆哮怒吼。
就连余墨见了我,都不停地摇头感慨:“看着眉清目秀,没想到是个草包。”
你才草包。
这样平静的日子缓缓从指缝中溜走,看着笔下总算能入眼的如意二字。
不知怎的,我就想起了如玉。
如今的如玉在西五坊到底过得怎么样,心里暗自祈祷老天爷一定要保佑她平安无事。
萧池有时回府吃饭,会带来最近正在想办法一举突破西五坊的消息。
西五坊作为淮州城各方势力鱼龙混杂的关键地区,其阴私狠毒让人不得不动手端掉这个老巢。
萧池一早等在院中,将我带去了府衙前院。
原是擒获西五坊背后指使之人的时机已到,需要我配合指认路线地域。
的确,若要论起对西五坊的熟悉程度,在座的所有人都不会比我更加熟悉。
用手指出纸上标注并不准确的那几处地方,一一点明正确方向。
忽然,萧池审视的目光直直落在我的脸上:
“若是此案需入京审讯,你可愿作为证人出堂指证?”
一旁的闻忌声音不满,欲加制止:“不可,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我目光坚定的看着萧池的眼睛:“我可以。”
若是无人愿意做这一颗探寻出路的石子,那么我可以。
只因我身后,还有如玉。
心中有了想要保护的念想,那么一切难题都将不是问题。
13、
眼看胜利在即,萧池他们安插在西五坊的人却凭空失踪了。
我当然明白,那绝不是简单的走失,而是杀人灭口。
若无意外,尸体应当同之前的那些人一样,被埋在后院槐花树下的泥土之中。
与此同时,余墨得到消息,秦二手里接过一批军需物资。
事情迫在眉睫,萧池不得不再再次派人潜入西五坊探路。
但西五坊各方势力驻扎,看守严明,生人若是想要闯入,无异于九死一生。
跟在萧池身边的人都是陪他经历战场厮杀的战友,他又怎会忍心轻易下这个决定。
我抬了抬眼,压住心底的恐慌害怕,声音很低,几不可闻:“我去吧。”
这场战役不只是他们的事,还关乎一直挡在我身前的如玉。
那一日将她丢下,已是我午夜梦回时常想起的痛。
这一次,换我来救她。
萧池沉默了许久,一直没有说话。
就连一向脾气温和的闻忌,都难得对我冷了眉眼。
经经过众人商议谈论,危急存亡之际,萧池还是拍板决定,由我作为突破西五坊的关键口。
出发之前,萧池自嘲的声音中藏有一丝愤怒:“萧某无能,连累姑娘以身犯险,此战若是平安,萧某发誓定为姑娘寻找良师,全姑娘心意。”
恩怨很是分明。
对于这个答复,我很满意。
闻忌张了张嘴,对于我的决定,并未反驳。
只最后一次检查了我胳膊上佩戴的袖箭是否正常,揉了揉我的发顶,目光锐利:“一定要活着回来,少一根汗毛都不行。”
就连一向喜欢与我作对的余墨都难得软了神色,佯装凶狠的模样:“如意,此行一定要平安归来。”
平安,一定会的。
入夜,渡船将我在淮州河对岸放下。
狭窄阴冷的巷口,还是同之前一样,入目一片漆黑,仿若无底深渊。
只这一次,我不会再胆怯害怕。
我的身后还有一群等我传递消息的好人,他们亦是我的战友。
我的身前,一墙之隔。
还有一个等着我去救她的如玉。
我不能退缩,无处可退。
此时我若是退了,萧池三人数日来的心血布置将付诸流水,彻底落空。
如玉也将陷在无底深渊,终生不得救赎。
这从来都不是我想要追寻的结局。
命也好,债也罢。
我不认。
我愿用我的双手,将西五坊这片极恶之渊掀一道口子。
我愿以身入局,搅乱这潭浑浊不堪的污水。
我愿淮州城中千千万万的少女,日后不再同我一般,陷入这难以脱困的淤泥。
我命由我,不由天。
14、
宵禁时分,坊内一片欢声笑语。
我按着记忆中的路线,借着夜色隐匿于黑暗之中,一路贴着墙壁向西院柴房走去。
负责柴房看守的只是一个上了年岁的龟公,一般不会有人打这里的主意。
紧挨柴房的这一堵墙很高,所幸荒草掩盖之下有一处狗洞。
墙外传来一声猫叫,是萧池他们开始行动的信号。
借着月光,我一路提心吊胆的顺利躲进柴房,不等下一步动作,门外已传来一片喊声:“抓到一个闯进来的贼人,赶紧去通知二爷。”
接连而至的脚步声从门外响起,我连忙躲进柴堆里,心口咚咚跳个不停。
想象中的推门声并未响起,脚步声逐渐远离。
透过窗户裸露的缝隙,我看到二爷脚底下趴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如同血葫芦一般。
我躲在房内,屏住呼吸,默默注视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
秦爷一脚将二爷踢翻在地,声音怒不可揭:“我让你好好打理春风楼,你就是这般帮我打理的?”
转身摆了摆手,立马有大手向地上的血葫芦靠近,一拳又一拳抡在他身上,招招致命。
躺在地上那人声音微弱,不停求饶:“秦爷,我错了,求求您,放过我。”
秦爷没有说话,刚从地上爬起来的二爷从心腹手中抽过一把尖刀,直直插入地上躺着的那人胸膛,血溅了一脸。
躲在屋内看到这一幕的我吓得瑟瑟发抖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巴,生怕发出一点声音。
秦爷森然一笑,直呼“有意思。”
身后众人即将离去之际,只听“咚”的一声,摇摇欲坠的木门碎裂在地。
透过木柴缝隙,我看到了成远一脸恶意的面容。
寂静无声的房间,只听见一声:“二爷,柴房藏了一个贱人。”
萧池他们已经开始行动,如果我能再拖一段时间,如玉获救的希望就会更大一分。
想到这里,我压下心底所有的恐惧,推开遮挡的木柴,缓步走了出来,目光直视西五坊的神明:“秦爷。”
成远目光阴狠地瞪着我,开口请示:“秦爷,莫要相信这贱人口中的话,她已经投靠了新来的知府,我亲眼见过。”
我当下否认:“秦爷,如意知错了,自从逃出去以后如意每日都过着食不果腹的生活,为了将功赎罪,我才潜伏在府衙之中。”
“已成功获取一些有利于西五坊的讯息情报,未曾想却被当成叛徒,您若不信,一刀杀了如意便是。”
秦爷动作随意地把玩着手中的核桃,眼里一片兴然:“许多年未见像你这般有胆色的女子,还真是有趣,杀了岂不可惜。”
声音顿了顿,对着身后的走狗吩咐下去:“把她带去春风楼三楼,灌一瓶烈药,挂牌出售,价高者得。”
慌乱之中我努力保持着镇定,此时动用袖箭无异于自寻死路。
浑身颤抖不已,极为恐惧的害怕让我只能被他们牢牢控制,推搡着向房外走去。
突然,一声“有敌袭”传来,外院一片慌乱。
15、
双方僵持之际,萧池带着一个女子出现。
她的脸色肉眼可见的苍白,整个人形容萧索,身子单薄的一股风都能吹走。
是如玉,她还活着。
下一刻,二爷拿着匕首放在我脖颈前面:“我劝你们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不然我手里的刀子可不长眼。”
不等萧池发话,如玉已开口:“从她丢下我独自一人逃出西五坊的那一刻起,我就恨不得亲手了结她。”
“二爷,你若是此时动手,我保你一个全尸。”
看着如玉眼眸中滔天的恨意,我只觉得心底愧疚,终归是我,对不住她。
跟在萧池身后的人手一步步逼近,二爷面目狰狞,情绪失控:“赶紧退后,不然我弄死她。”
千钧一发之际,我动了手上的袖箭,直击秦爷心口。
萧池抬手一招射杀控制我的二爷,闻忌和余墨合力围攻秦爷。
兵器穿过皮肉的声音不断在我耳边响起,殷红的血液打湿了地面,空气里都是那股黏腻令人作呕的气味。
没有人质,以秦爷为首的那群混混不过一群乌合之众,负隅顽抗的一击毙命。
就在我以为尘埃终于落定之时。
如玉“噗”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身体摇摇欲坠,我连爬带滚地跑到她身边,声音嘶哑:“如玉,你不要吓我,你这是怎么了?”
如玉费力地抬起眼皮:“傻如意,替我好好活下去。”
呼吸逐渐衰弱,我亲眼看着她倒在我的怀里,生命逐渐溃散。
心底的悲痛犹如一头慌不择路的野兽,将我拖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一旁的萧池,整个人笼罩在浓郁的愤恨自责之中。
解决完心头大患的闻忌和余墨也一脸落寞的站在我身后,试图安慰我几句。
半跪在地上抱着如玉的我,哭诉声尖利刺耳:
“如玉,你醒一醒,我求求你醒一醒。”
“我知道你恨我,你站起来骂我,打我一顿,好不好。”
“如玉,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
那一刻,我心底甚至燃起一个念头:“不如陪着如玉一同去死,来生换我护她。”
双耳一阵轰鸣,眼前一片漆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去。
再次清醒之际,手里还有一截明玉身上穿着的衣袖。
眼泪哗的一下浸湿眼眶,绝望的绳索慢慢勒紧我的咽喉,呼吸愈发困难。
萧池静守在一旁,声音低沉:“这不是你的错。”
“如玉体内的毒是早已下好的,药石无医。”
“得救之前,她曾说过,她很庆幸,这辈子能遇到你,亲眼看着你逃出这个人间炼狱。”
“如意,程书惠她自始至终从未怪过你,你应该带着她的那份,好好活下去。”
……
萧池走后,室内一片寂静。
我连哭的力气都抬不起来,声音极轻:“如玉,下一世不要忘了我。”
我将浑身力量全部倚靠在床柱上,捂着滴血的心,装作无事人一般送她最后一程。
16、
自那之后,我被萧池送入了“暗卫营。”
一群年龄幼小的女童中,身形并不高挑的我尤为突出。
林燕这个丫头比我自己还要紧张,每日回家都会一脸紧张兮兮地检查我的伤势是否有加重的趋势。
一边拿着药酒给我换药,一边不停地唠唠叨叨:“姑娘,你是个女子,整日喊打喊杀的不好。”
“就算您想学一些防身的武艺,也没必要这般折腾自己。”
“要是有人欺负您,您可以找大人帮忙,他不会任由您被人欺负的。”
听着她絮絮叨叨的嘱托,我忍不住出声打断:“好林燕,我都记住了,让姑娘我休息休息,可好?”
想要成为一名身手出色的暗卫,摔打受伤是无可避免的事情,就像家常便饭一样。
如果我连这点苦都吃不了,我又凭什么继续在这里待下去。
暗卫营是一个需要拼命才能搏出一条血路的地方,每日天还不亮就会被拉起来练基本功。
与那些小不点不同,每日一到点我就会自动醒来,梦里反复出现的如玉成了我压在心底的一块心病。
一群小孩因为我的年纪经历对我格外尊崇,每日趁着休沐的功夫都会跑到我身边,开始听我讲西五坊的故事。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又到了我及笄的日子。
萧池亲自命人为我准备了一套崭新的衣裙,将如玉生前赠予我的那支发钗插在了我的头上。
再不久,我从暗卫营学成归来,成为萧池隐在黑暗里最后一张王牌。
淮州城里的势力不过短短一年时间就已彻底崩溃瓦解。
回京那日,除了那支发钗,包袱里除了两套换洗的衣物,我只带了如玉的牌位。
牌位是萧池亲手刻的,上面写着爱妻程氏书惠。
此次入京,一来是为了向圣上复命,二来也是为了将如玉的棺材迁入萧氏祖坟。
同年冬至那日,北境发生动乱,灾祸四起,民不聊生。
之前的圆满从不是真正的圆满。
于世间千千万万的百姓而言,山河无恙,国泰民安才是真正的圆满。
我也正如当初所言,成为萧池手中最锋利的那一把刀,被安排进皇宫,成为一国之母的暗卫首领。
萧池带领军队从京城出征那日,我陪着当今国母在城墙上站了整整一日。
平日里端庄沉稳的女子,第一次在人前露出脆弱的模样:“如意,池哥儿一定会平安归来,对吗?”
我缓缓点头:“会的,他们都会平安。”
抬手摸了摸头顶的那支发钗,步摇迎着风声微微晃动。
我抿了抿唇,声音干涩:“若论拳脚功夫,我远远不及他们,所以,他们定会平安,收复山河。”
风停,声止。
萧锦又恢复成往日那副冷静自持的模样。
转身离开之际,年轻的皇后轻笑一声,彻底松开盘在心底的桎梏,声音坚定,目光所及皆是温柔。
悲剧像一道车轮无情碾压,不幸在瞬间放大,数月来隐藏在心底的惴惴不安终究化成了现实。
宫中传来萧池余墨战败而亡的死讯,闻忌下落不明。
一夜之间,年少的帝后额间生了白发。
17、
打开皇后寝殿的大门,走近一看,不免愣神。
萧锦素日灵动的双眸无声涣散,任何声音都无法吸引她的注意,口中喃喃自语:“池哥儿,是长姐对不住你。”
直到门外传来帝王的声音:“锦儿,这不怪你,是朕无能,偌大的周国只能指着池哥儿一人。”
听到这个声音,萧锦抬头望向虚空,嗓子里传来压抑的哭声,犹如野兽嘶吼一般。
三日之后的朝堂之中,帝王身边的大监当朝宣读圣旨:追封萧池为定国公,族中三代可继承爵位,追封余墨为三品怀武将军,族中子侄可受其蒙荫,进入校武营入职。
绝望的战败和失去至亲之人的苦痛压断了朝中栋梁的脊梁。
从战败那日起,虎视眈眈的北凉就成了一柄悬在头顶的剑,不知何时会斩落。
往昔历历在目,不觉间我泪流满面。
自如玉死后,我已很少哭过。
今日才知,原是没有痛到深处。
战场上死亡和牺牲的人数每日都在增加。
平日里比谁都能叫嚣的文臣此时比谁都安静,高高昂起的头颅恨不得低进尘埃里。
午夜时分,我满脸泪痕从噩梦中挣扎醒来,额间全是冷汗。
梦里只有一望无际的黑暗,我拼命奔跑,那道魂牵梦绕的瘦弱身影终于出现在眼前,我哭喊着向她奔跑,身体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阻拦。
如玉的嘴角依旧挂着浅浅的笑意:“如意,你要保重。”
身影逐步消散,彻底化为一道光点消匿于世间。
灭顶的慌张几乎快要将我淹没,眼泪崩溃决堤。
进入暗卫营之前,我曾问过萧池为何不是战场。
他只回了一句:战场太苦,数以万计的战士为了家国安宁前仆后继,没有回头路可走。暗卫营则不同,累了悔了的那一日还能假死脱身。
我曾听闻忌说过,萧氏一族男丁皆是死于战场。
我也曾当面问过萧池:“可怨?可悔?可恨?”
他却笑着,眼里闪着光:“就算不是我们萧氏一族,也会有别人,我们眼前的幸福安康背后总有人负重前行。”
他的话犹如黑夜里的一颗火种,让我找到了日后需要寻找的方向。
国土可以流失,信仰却永不会被遗忘。
次日一早,我背起只有一个牌位的行囊,向帝后请辞。
从那日起,徒手可杀百人的玉罗刹彻底从世间消失,就像从未来过世间一样。
时间像鞭子一样督促我拼命奔向北境,一路风雨兼程,妄想靠一己之力阻拦北凉铁骑的践踏。
从进入军营那刻开始,生死已被我抛于脑后。
从小兵做起,连着数日的杀敌,追逃并未将我击退,心底的战意却如同火苗一般,熊熊燃烧。
两年后,北凉王室发生宫变,北凉军队势力分割,溃如一盘散沙。
地域宽广的北凉国土被吞并分割,自此灭国。
长达三年的北境之乱终于彻底落下了帷幕。
北凉境内随处飘扬的周氏国旗使无数英魂得以慰藉。
18、
班师回朝那日,我才知晓北凉军中赫赫有名的那位“暗夜”原是闻忌。
他以一己之力搅翻了整个北凉王朝,与萧氏大军里应外合,将失去的城池一一收复。
而我,萧氏军队中“长刀组”的主力,却从此销声匿迹。
回京前一日,我曾将代表“长刀组首领”的那枚信物亲自交于闻忌手中。
大周边境有他坐镇,所有人都会放心。
国乱已平,还有一段私怨等着我去了结。
权力是个好东西,不论是待在宫中,成为皇后身边贴身暗卫,还是进入军中作为一名异军突起的新星。
当年操作淮州城西五坊的幕后黑手终于露出手脚,那人名为“杨怀恩”,是世间读书人尊为座师的当代大儒,当朝二品文官之首。
眼前被我绑于密室之中,如困兽一般挣扎的男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杨老。
自被我绑来,他的表情一直很淡定。
似乎心中笃定,以我的胆量,不敢杀他。
我拿刀对准他的手指,轻笑一声:“你猜的没错,我的确不会杀你。”
尖刀猛然向下,精准无比接连刺向他的四肢。
杨怀恩尖利刺耳的痛呼声响彻整个暗室,直至他的双眼,五官,内脏,被我生生挖了出来。
此时仅存一口呼吸的他根本说不出话来。
看着同人彘一般无二的杨怀恩,我心中闪过一阵畅意。
所有加注在如玉身上的痛苦,我要他百倍千倍偿还。
今日的如意,早已不再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只能拼命逃跑的孤女。
我几经周折,几乎粉身碎骨才走到今日,只想为如玉报仇雪恨,告慰她在天之灵。
京畿队到来的前一刻,我果断砍了杨怀恩的头颅,一把火点燃了暗室。
整个杨府火光滔天,唯有书房放置杨怀恩生前密信罪证的那个箱笼安全无臾。
那是一把能燃尽世间所有罪恶的大火,杨府内知情的人员无一能够逃脱。
一时间,咒骂,哭喊,响彻云霄。
京畿卫将抓获的那一箱罪证上达天听,杨怀恩收受贿赂,通敌叛国铁证如山。
其九族亲眷皆被处以极刑。
行刑那日,鲜红的血液铺满了整个菜市场的地面。
时至今日,多年来压在我心底的阴霾也终于彻底驱散,窥见天日。
带着那支发钗,包袱里背着如玉的牌位,一路乘船南下。
寻一处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的小镇彻底定居下来。
过往曾纠缠于我的执念与绝望终于随风消散。
……
多年后,青石镇开了一家武馆。
这家武馆很是不一般,负责教授武艺的师傅是一名左手执刀的女子。
武馆所招的学生也只收女童,食宿全包,每个月还有奖银补贴。
无人知晓“程先生”全名到底叫什么,习武的女童却常常发觉,先生经常会抬头望天,望着望着眼角就会滑落一滴泪珠。
心中不走猜想,或许先生是在思念某一位故人。
有学生曾于课堂提问:“先生,为何我们身为女子却要修习武艺,男子却可入学堂读书。”
我笑了笑:“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身为女子,我们本就不易,要想如男子一般立足于世间,仅有学识并无太大用处,毕竟我们天生就被视为势弱的一方,不得拜入学堂,不得科考举业,唯一能走的那条路就是嫁人生子,安稳居于后宅。”
学生又问:“可自古以来女子都是这样啊。”
我笑了笑,反问:“自古以来就一定是正确的吗?非也。女子习武,绝不仅仅是为了强身健体,更是保护自身的最后一道法门,除了自身,这世间再无人可伤我们。”
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而我,偏不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