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原来,在镜妖的精神刺激下,阿闻已经恢复记忆。
阿闻,就是君闻,是村民口中的十皇子,是天下的储君。
我心头微颤,阿闻怕是不能一直陪着我了。
「你要我去京城?不可能!」我摇头拒绝,「你知道的,我师门有训,不沾朝堂庙宇之事。」
君闻轻呷茶水,垂眸道:「若是京城有妖邪,你也不去?」
我心下一惊,又觉得不可能:「天子脚下,龙气环绕,能人辈出,怎么会有妖邪!」
君闻手指叩桌,意有所指:「天子迟暮,错信国师,沉迷长生之术。」
「朝堂不稳,时局动荡,百姓难安。」他黑亮的眼眸凝视着我,就像以前一样,让人难以拒绝。
我终究还是答应了他,不仅是因为皇城异变,更因为他是「阿闻」。
临行前,我与他约定,我只管除妖,不牵扯朝堂。
他答应了。
路途中,阿闻细心又周到,我被照顾得很好,明明以前我才是照顾人的那一个。
他变得与我记忆中不同,或许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
夜幕将至,我们没能如期赶到镇上,只能露宿荒野。
我坐在火堆旁,抬头看着夜空中的星耀闪烁,思绪万千。
身上一暖,阿闻给我披上了件厚厚的斗篷,轻声道:「别着凉了。」
然后在我身旁坐下,跟我一起仰头望天。
万籁俱寂,只有篝火中树枝点燃的噼啪声。
「南南在想什么?」他歪着头问,他眼中的火光明明灭灭。
「想你当初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我随便找了个问题。
「好像是为了查案,不小心遭人暗算。」
他的声音轻快,仿佛这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但这短短的话语背后,暗含着多少无人所知的刀光剑影。
我拧眉,有些心疼:「一个人前行,很辛苦吧。」
他沉默半晌,轻声应:「嗯。」
我没有想到,他会承认,无意间瞥见他眼中的柔软和脆弱。
「所以,南南要一直陪着我啊。」
他抓住我放在他头顶的手,坦然迎上我的目光,笑着,嘴角却带着苦涩。
我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单纯的少年,不自觉的应了声。
那个瞬间,他眼中的欢喜快要溢出来了。
心跳如雷,我别开眼,看向别处,整理被拨乱的心弦。
我自然清楚,君闻既然能爬上高位的,决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单纯无害。
他连眼中的脆弱和柔软,都表现得恰到好处。
可我偏偏就是心疼了,心甘情愿地,跳进他设下的陷阱中。
我在赌,赌我们之间的情分,赌他不会忍心利用我。
一夜无眠。
很快,我们抵达京城。
我从君闻口中,已经知道国师的所作所为。
国师是官家的儿时好友,当年协助官家夺权,官家很是信任他。
这些年,他的势力越发壮大,说是权倾朝野也不为过。
但他的那些手段,大多是江湖术士和炼丹师的小把戏罢了,唬唬普通人还行,肯定瞒不过君闻的眼睛。
引起我怀疑的,是国师降下的「天罚」。
所有与他作对的人,都死于所谓的「天罚」。
如果说先前那些的手段只是小打小闹,「天罚」的出现,却让他获得世人无限的敬畏和无上的权势,从此无人敢置喙他。
但是,天底下就没有人能随意处置他人生死,官家也不例外。
他这么会有能力,做出这种事?
君闻抱来卷宗,供我查阅。
我发现遭受所谓「天罚」的人,都是身体干枯,急速老化,瞳仁上翻,死状可怖。
这,明明就是被妖邪吸尽精气而亡!
京城里,有妖!
8.
为了弄清楚国师的身份,君闻决定带我去宫宴上一探究竟。
宴会还未开场,宾客陆陆续续到达。
我乖巧地坐在君闻旁边,悄悄观察在场每一个人。
半晌,君闻附耳,吐息轻柔:「如何?」
他的气息弄得我有些痒,我稍稍避开,无言摇摇头。
这宫里规矩太多,眼睛也太多,我僵直着身子,也不敢乱动,生怕行差踏错,给君闻招惹是非。
一旁的君闻应该早已习惯,面上一片云淡风轻。
察觉到我的目光,他在桌底下轻轻捏我的手,安抚道:「再忍忍,宫宴很快开场。」
我心头烦躁,却也只能按耐下来。
时辰快到时,官家携妃嫔到场,宣布开宴。
此时,国师才姗姗来迟,说是有事耽搁,向官家告罪。
这无疑是在打官家的脸!
一时间,席上十分安静,大家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出。
好在官家并未治罪,只让他快快入席。
宫宴下暗潮涌动,仿佛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静心凝神,我暗暗观察国师的一举一动。
「奇怪!」我喃喃道。
「怎么了?」君闻察觉到异样。
「国师身上并没有妖气。」我皱眉道,「他或许不是妖。」
我陷入沉思,目光不由得转向高台。
此刻,官家正在服用新炼制的丹药。
官家年岁已到,脸色灰败,的确是久病之相。
是不是人在临死前,都会渴望长生。
但身边人都逐渐老去,陆续离开,自己孤身一人留在这空荡荡的人间,真的不会后悔吗?
正出神,却瞥见,官家的眼睛……
我还未细看,就被一道温柔的女声打断:「阿闻,这位是?」
是与官家同坐的妃嫔。
她生得极美,恍若神妃仙子,正温温柔柔地朝我笑着。
君闻跟我讲过,这是淑妃,多年来独得圣宠,荣宠不断。
我忙起身拱手行礼,正要开口作答。
「回娘娘,这是儿臣的救命恩人。」君闻起身抢先解释,从容有度。
「哦?是那位江湖侠女?」淑妃问。
君闻颔首。
「看着是个爽利的姑娘,招人喜欢。」淑妃笑着夸赞。
「那就让她入宫来陪你,解解闷!」官家拍着淑妃的手道。
「这么鲜活的姑娘,日日拘在宫里像什么话,有空陪我说说话就行。」淑妃婉言。
高台上,两人相视而笑,看起来感情甚笃。
我看着高台上他们交握的手,心生向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寻到能陪我一生的良人。
思及此处,眼前突然闪过一个模糊的身影。
回程马车上,君闻追问:「就没有看出些不妥?」
我细细回想,答:「也是有。」
我正正身子道:「你的那些兄弟,看着样貌俊朗,一表人才,实则眉宇间有黑气,怕是长时间沉溺酒色,坏了身子。」
「样貌俊朗,一表人才?」君闻拧着眉问。
「嗯。」我应道。
该说不说,官家和各位妃嫔皆样貌不俗,皇子们都比旁人俊朗几分。
君闻无语别开脸。
我察觉到他的不对,但又不知道哪里得罪他,戳着他的脑袋道:「小心眼,又不理人!」
君闻转过头,眼中有了水光,委屈得很:「是我小心眼,南南都没夸过我。」
「好好好,阿闻最大方,阿闻最俊,最好看。」把人惹着了,我忙哄道。
「哼!」他又别开脑袋,但我没错过他偷偷勾起的嘴角。
9.
君闻是储君,忙得几天都难见踪影。
我呢,闲在府里,无所事事。
倒也不无趣,就是觉得京城里,不仅眼睛多,口舌也多得很。
这日无事,我在院子里荡秋千。
这种起起伏伏,从高处落低处起的感觉,让我在压抑的宅院中嗅到几分自由的气息。
独自荡了会儿,觉得累了,停下来轻轻晃着,扒着一边的绳索细细思索,总觉得那日宴会有所遗漏。
「我忙得脚不沾地,你倒是清闲!」君闻从门外走来,朗声道。
「日日待在府里,无聊吗?」他在我身后站定,轻轻推着秋千。
我摇摇头道:「有趣得紧,听到了几桩秘闻。」
「去岁东街杜家家主无故发疯,年前户部尚书马背跌落,三月前太傅痛失爱子,年老致仕。」
「最近几年,京城里真是风云变换,暗潮涌动。」
身后人不语,只是握着秋千绳子的手,骨节捏得发青。
我叹了口气,轻拍他的手:「我知道,他们罪有应得。只求你不失本心,不牵连无辜的人。」
「好,我听你的。」他的语气轻快起来。
他也不推秋千了,挤到我身边坐下,眨着眼扮可怜:「南南,京城里都是豺狼虎豹,都没有人关心我。」
我挑眉,想看他在玩什么花样。
他见我不跳坑,眼里满是委屈和控诉,期期艾艾:「南南,你留下来陪陪我,好不好呀?」
他晃着我的手,带着忐忑和小心翼翼。
我垂眸不答,因为我还没想好。
我答应过师父,要保护天下人。
但我也答应过阿闻,要保护他。
10.
几日后,淑妃突然邀请我进宫。
我跟着宫人,穿过一道又一道宫门,走过长长的连廊,才到达御花园的小亭子里。
听宫人说,淑妃最喜欢在这园子里赏花了。
淑妃站在亭子里,身上是绣着梅花的华丽宫服。
「千盼万盼的,你可终于来了。」淑妃抿嘴笑着。
我走上前,还未行礼问安,她便亲热地拉着我,话起家常。
淑妃久居深宫,对宫外的事物格外好奇,我捡了点能说的,讲给她听。
淑妃温温柔柔,只三言两语,就能破开他人的心房。
与她交谈,让人感到格外舒服和放松。
冷不丁的,她问了句:「南姑娘,可是捉妖师?」
我心下一惊。
「你不必瞒我,早年间,我在家乡见过,你们捉妖师都喜欢在身上挂铜钱。」她向我眨眨眼,「不必惊慌,我只是喜欢听你们讲故事罢了,不会告诉别人的。」
既然被点破,我索性认下。
「你来京城,是为了阿闻?」她问道。
又自顾自答:「是了,你喜欢他。」
我被人一语道破心事,手足无措。
是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会被君闻的一举一动,牵动着心神。
等我发觉时,才知道,这就是喜欢。
「那你日后不捉妖了,入宫墙,洗手做羹汤?」
「我……不知道。」
师父说,得担起责任,要传承。
但我好不容易遇到喜欢的人,不想放手。
「好孩子,跟着自己的心走吧。」淑妃感觉到我的不安,安慰地拍拍我的手,我心底莫名地多了股力量。
一阵凉风吹来,引起枝头轻颤。
淑妃止不住轻咳,一旁宫人忙递上披风和温水。
她摆摆手,道:「都是老毛病,没事。」
先前就听说,淑妃身体不好。
细细看来,她用胭脂掩盖脸色的苍白,身形却依旧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天色不早,我连忙告辞,叮嘱她好好休息。
宫人将我送到宫门外,便不再相陪。
我便一面思索刚才的事,一面慢悠悠地往君闻的府邸走。
忽然,一道破空声响起。
我稍稍侧身,一支箭擦着我耳边飞过。
这箭矢仿佛是一个信号,一群蒙面人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执剑向我攻来。
我因为要进宫,没有带上斩妖剑,现在手边没有趁手的兵器,只能被动地到处闪躲。
长时间的围攻,我逐渐体力不支,身上也多了几道伤痕。
这样下去不行,在我即将决定破戒掐诀时,一股冷香飘来。
杀手们像中了软筋散一样,一个接一个倒下。
我惊愕地看着这一切,不知道是哪位高手相助。
这些杀手究竟是谁派来的,天子脚下宫门前,都敢如此猖狂。
我扯开附近一个黑衣人的面巾,不认识,又翻了翻他的衣袍,里面掉出来一块腰牌。
「南南——」
君闻骑马飞奔而至,翻身下马,一把将我抱进怀里,紧紧锁住。
「我差点以为你……」声音里的惊慌和后怕不似作假。
「我没事。」我哭笑不得,明明受惊的是我,他却如此紧张。
他又把我抱紧几分,这力道却不可避免地按压到我手臂上的伤口,我轻声吸着气。
他终于反应过来,轻轻松开我,紧张查看:「你受伤了!」
「得赶紧上药。」他喃喃自语,眼底一片晦暗。
说罢,拦住我的腰,抱着我上了马背,往府里赶。
他抱着我,进了他的卧房,然后掏出一个小瓷瓶,用签子细细给我上药。
他怕我疼,动作格外轻柔,还嘟起嘴给伤口轻轻吹气。
我伤得不重,也就是手臂那处需要注意些,别的只是细小的口子。
但见他这么关心我,也由着他折腾,心里泛着隐秘的甜。
上好药,他没有离开,而是定定地看着我,眼中墨色氤氲,看不出情绪。
「怎么了?这么看着我?」我试图让气氛变得轻松些。
「南南,以后我绝对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我会保护你的!」他忽然承诺。
我愣了一瞬,连连应声:「好。」
我想起那块腰牌,拿出来递给他:「你认得吗?杀手身上的。」
他接过,细细查看,眉头越来越紧,一掌把腰牌拍到榻上,咬牙道:「国师的亲卫!」
这次或许真的吓着他,君闻变得十分粘人。
日日亲自帮我上药不说,还走哪跟哪,说是怕我乱动,扯开伤口。
我拒绝,他就像一条被抛弃的小狗,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引我心疼。
他这样的紧张,我是欢喜的。
自我遇袭,国师在坊间的风评急转而下,对国师目无尊卑、以下犯上的声讨渐渐兴起。
我知道,这其中一定有君闻的手笔,但这是他的手腕,我不该干涉。
但谣言愈演愈烈,居然扯出鬼神一说,说国师就是妖邪,迷了官家心智。
我听着不对,正想去找君闻说道说道,却发现——出事了!
11.
那晚,西南方向妖气冲天。
我意识不对,忙背上斩妖剑,往那边赶去。
怕是妖怪已经发了狂,不然不会有这般浓烈的妖气。
若不阻止,必将酿成大祸。
到了地方,却发现是国师府。
我心下一惊,难道国师真的是妖,而且是我不能发现的存在!
一步步往里走去,所到之处,触目惊心。倒了一地的人,都没了生息。
西边的院子传来动静,我不敢耽搁,脚下不停。
入眼,是发狂的国师,双目猩红,披头散发,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没有半点平日里仙风道骨的样子。
周围的侍卫举剑,踌躇不敢应战。
一人正孤身与国师缠斗——是君闻。
我心顿时提到嗓子眼。
发狂后的国师,力大无穷,根本就没有痛觉。他一直在攻击,不会闪躲。
君闻逐渐招架不住这种蛮狠的攻击方式,落入下风。
突然,他被掀翻在地,眼看着国师的手要往他的心掏去。
我不及细想,冲上前拔了剑刺向国师。
国师中剑,挣扎无果,渐渐没了力气,倒地失去生机。
妖邪解决了?
君闻忽然从后面抱住我,伸手遮了我的眼:「南南别看。」
「没事吧?」我鼻尖嗅到浓重的血腥味,忙转过身,查看他的伤势。
他眼中杀气四溢,手上长剑还在滴血,宛如地狱修罗。
他见我转身,乖巧垂下眼,遮住眼中的情绪,任由我打量。
他几乎遍体鳞伤,最严重的那处,是肩头的贯穿伤。
我忙喊来医师来替他处理伤口,想留出空间,却被他拉住衣袖。
「别走。」
我看着他近乎祈求的眼神,终究还是握住他的手,留了下来。
「我不走,我会在这里陪着你。」我低语,像是呢喃,像是承诺。
「你说的,我记住了!」他扯了扯嘴角,眼里是狡黠的笑意,心满意足地闭上双眼昏睡过去。
12.
君闻身上的伤很重,医师说至少得静养三个月。
他偏偏这时闹起脾气,不吃药,也不好好休息。
没办法,我只能每天都盯着他,担负起照顾他的责任。
每每看见他那毫无血色的脸颊,我心钝痛,自责自己没有看出国师的真身。
我端着刚煎好的药,来到他的床前,拍拍他的肩,示意他起来喝药。
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像是又生气了。
「又怎么了?」
他动了动身子,沉不住气,翻身起来控诉:「说好的一直陪着我,我一醒来,你又不见了。」
「我去煎药了。」我好脾气地轻哄,「是我不好,没有和你说一声,下次不会了。」
他定定地看着我,见我态度良好,满意地轻哼几下,拍拍床沿让我坐下。
我将药碗递给他,他不接,皱着眉别过脸,闷声道:「我不喝!」
忽然又转过头来,眼睛亮亮的:「除非你喂我。」
怕我不答应,他面露痛苦,捂着心口喊疼。
我盯着他的眼睛很久很久,认命地拿起汤勺,妥协:「好。」
他高兴地扭过身子,端正坐好,我喂一勺,他喝一勺,乖巧得不像话。
很快,药碗见底,他在我离开前,轻轻扯住我的衣袖:「你之前答应留下来,是真的吗?」
我轻轻点头。
这些日子,我的底线越来越低,随着他胡闹,不仅是因为自责,更是因为我下定决心,要留下来。
他的眼睛瞬间绽出光芒,眉梢都带着喜悦。
他定定地看着我,离我很近很近,带着前所未有的压迫感,我感觉到他的呼吸越来越近,鼻尖点到他的脸颊。
我忍不住闭上双眼,睫毛因为紧张而轻颤。
他叹息一声,只嘴唇轻轻贴了贴我的脸颊,就将我揽进怀中。
「你是除了我母妃之外,唯一一个真心待我的人。她没能陪着我,但现在我有你了。」
他的下巴搁在我的头顶,把玩着我的手指,声音很轻,有无尽的悲伤和沉重。
我心尖一疼,反身抱住他的腰,想要给他一点安慰。
13.
国师已死,官家知道这个消息后,病得更重了,直接卧床不起。
国师的党羽也分崩离析,树倒湖疏散。
君闻自然而然地接管国师的大部分势力,权势更甚从前。
但他也不能一直休息,只堪堪修养了一个月,又拖着病体奔波。
我心疼他,但也只能叮嘱他按时喝药,注意休息。
按理说妖邪已除,我应该感到安心,但总有那么一种违和感。
这些事情是不是太过突然,发展得太快?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背后操纵着一切。
国师究竟是什么妖?居然强大到连我都难以觉察。
一件事情的发生,证实了我的怀疑。
国师死后不过一月,又有人死于「天罚」。
这天晚上,君闻一身疲惫,来到我院中,抱着我不说话。
「妖邪未除。」他声音暗哑,听不出情绪。
「我知道。」我拍拍他的背,想让他放松下来。
半晌,他又开口道:「南南,倘若我做错了事,你会离开吗?」
「要看是什么事,或许会。」我回答,忽然觉得他的状态不对,问:「发生了什么?」
「没事。」他说,但横在我腰间的手臂,收得越发的紧。
妖邪之事古怪,君闻也有事情瞒着我,我心底一沉。
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
我招来小纸人,让它去为我做一件事。
当夜,小纸人带回来了一棵草。
是妖狂草,若凡人误食,就会像妖一样发狂,失去理智,当然,也会散发滔天妖气。
这草少见,知道的人不多,几乎只生在人迹罕至之地的悬崖峭壁上、
我只跟君闻提过一次,难为他记到现在,还寻来了。
往日种种,皆是假象。
我终究还是违反师门训诫,害了别人的性命。
我心里像被针扎一般,连呼吸都是痛的。
此时,君闻推门而入,看见桌上的妖狂草。
他脸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很快恢复平静:「你都知道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失控质问。
「他敢动你!这是杀他最快的方法。」他眼底划过一丝阴霾。
「为什么要害那么多无辜的人?」
「坐在那个位置的人,那个手里没有沾血。」他语气平淡。
是了,眼前人不再是那个单纯无害的少年,而是未来的天子,年少的储君。
我的阿闻,早就回不来了。
「我不会再帮你了。」我失望道,背上桌旁的剑,打算离开此地。
他的表情有了一丝破裂,慌乱地抓住我的手:「你去哪?」
我无言地推开他的手,却被抓得更紧:「我不许你走!」
正僵持着,这时宫人到,说淑妃邀我入宫。
君闻无法,只能松开我,让我离开。
14.
宫殿内,温度比外间还低。
淑妃靠在贵妃榻上,闭目养神。
几月未见,她的脸色愈加苍白,身形更加瘦削。
听见动静,她缓缓挣开眼睛,笑着招手,让我坐到她身旁。
察觉到我的情绪不对劲,问:「怎么了?阿闻欺负你了?」
我摇头否认。
「跟我说说,说不定我能帮帮你。」淑妃轻抚我的头发。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她充满信任。
可能是因为,长这么大,真正关心我的人格外少。
师父算一个,以前的阿闻算一个,还有一个就是她。
我憋不住委屈,不禁落下泪,又觉得丢人,用袖口去擦,却怎么都止不住。
淑妃轻轻拍着我的背,安慰道:「哭吧,哭出来就好。」
许久,我堪堪止住泪道:「我没事,我只是……有点看不清他。」
「帝王家的男人,总是多情又无情。」淑妃的笑容有些苦涩。
「没关系,不喜欢了,就离开,去做一只自由的鸟。毕竟宫墙内,实在无趣。」她拍拍我的手,自言自语。
她的手很冰,我伸手去捂,却怎么都捂不暖。
「不用捂了,身子差了就会这样。」她淡淡道。
我早早请辞,希望下次再见时,她能好上几分。
15.
出了宫,我没有回到君闻的府邸,而是找了家客栈落脚。
妖邪未除,我还不能走。
几日后,一位自称是大理寺少卿的人找到我,请我去查案。
我跟着他,去到大理寺查看卷宗,却发现一个人早就等着那里。
那人就站在院中,脸色苍白,唇间没有一丝血色,红着眼睛看着我。
我不知如何面对他,只装作没看见,错身越过他。
那一瞬间,他眼里的光,灭了。
我有些恍惚,少卿叫了好几声,才缓过来。
「对了,当时死者身边还有这个。」少卿从怀里拿出个包好的帕子,打开里面是几片艳红的花瓣。
我凑近嗅了嗅,有淡淡的冷香。这花瓣不同寻常,能留香许久。
是梅妖!它应该十分虚弱,才会掉下花瓣。
难道国师跟梅妖有关联?才能恰巧地降下「天罚」。
我把自己的发现告诉少卿,建议他从国师入手调查。
我翻阅卷宗,试图通过受害人的身份,推出妖邪的身份。
却发现困难重重,死者上到达官贵人,下到宫人侍女,什么身份都有,但可以断定,妖邪身份不简单,应该跟宫里有关。
看了一上午,一无所获。
走到院子里,思索起那日淑妃的话语。
忽然,有人从后面捂住我的眼睛,将我拥入怀中。
那人身上熟悉的味道,让我不舍得挣脱。
他却变本加厉,蹭着我的后颈。
我叹了口气,抓住他的手:「阿闻,别闹了。」
他乖乖放下捂着我眼睛的手,只是将我抱得越发紧了,像是怕我飞走一样。
自从官家病重,所有东西都压在他的身上,今日怎么这么得闲?
「南南还在生气?」
「没有。」
他勾着我的下巴,让我转过头看着他,想看看我的神情。
他垂着眼,呼吸越来越近,鼻尖快要蹭到我脸上。
我不想,扭过头躲开。
「南南,我错了,你别走。」他把头搁到我肩上,声音脆弱。
我不想这样闹下去了,伸手去解腰上的禁锢:「放手。」
「不放!」他依旧执拗地锁住我的腰,闹着小孩脾气。
我怕碰到他未好全的伤口,不再挣扎。
半晌,他松开我,没有说话,只是垂着头站在一旁,勾着我的发丝把玩。
16.
这时,少卿送来两件物证,是在死者的住处找到的,竟然是妖狂草!
死者是宫人,妖狂草难得,他究竟是如何拿到的?
听闻死者生前曾去往国师府,国师发狂,是否与他有关?
我错怪君闻了?可他为何不否认?
问题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可没有人能够回答。
我坐在桌前,托腮沉思。
此时,君闻推门而入。
他像是想到什么,眼睛很亮,一扫颓意。
他快步走到我跟前,弯腰紧紧抱住我:「南南,我知道了,国师不是我害的,我没有伤害无辜!」
我已经察觉此事蹊跷,任由他抱着,轻拍着他的背安抚。
冷静下来后,君闻说出那日发生的事情。
国师发狂那日,官家赐酒,宫人奉旨来到国师府。那酒里,应该放有妖狂草。
之后,君闻登门。据君闻所说,他生气国师伤了我,想用妖狂草杀了国师,本来已经把药下到茶杯中,又觉得会伤害无辜,就把茶倒了。
结果国师还是发狂了,他以为是茶水没有倒干净导致的,以为是自己杀了国师。
我忽然忆起,那日在宴会上,官家在服用丹药后,眼睛自浑浊变得清明。
丹药里面肯定加了东西!说不定,官家识得妖邪!
赐酒是临时决定的,下药之人,就只能是官家。
可是,官家为什么要杀国师?国师是一把好刀,甚至是掩盖妖邪身份的帮手。
除非——官家已经知道我捉妖师的身份。
想让我错认为国师就是妖邪,国师已死,妖邪已除,我就不会再盯着不放。
这妖邪一定对他极为重要,不然不会费心至此。
我想起一个人——
她远低于常人的体温,她受到的盛宠,她衰败的身体,她身上的淡淡冷香……
怎么会是她!她是那么一个温柔良善的人!
我拜托君闻去查她的原籍,希望只是我想岔了。
三天后,君闻把调查结果给我,与我的怀疑一般无二。
我如坠深渊。
官家深爱淑妃,早知淑妃是梅妖,在淑妃杀人后,就安排国师将此事认作「天罚」。
国师顺水推舟,利用此事增强自身威望。
那日杀我的,不是国师,是官家听见我与淑妃的谈话,知道我捉妖师的身份,害怕淑妃暴露,让国师来杀我。
后面因为淑妃救我,官家才改了主意。
他沉迷长生,或许不是为了自己,是想与相爱的人相伴永生。
不愧是九五至尊,将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此时,有宫人来找,说是淑妃有请。
我怔住,不知如何动作。
君闻叹了口气,牵着我的手往外走:「我陪你去。」
我跟着君闻,入了宫,在园子里找到了她。
她见了我,依旧笑得温柔:「南姑娘,你来啦。」
我红着眼,失望极了:「为什么?」
她微顿,眼里是了然,笑着转过身,继续拨弄花瓣:「你都知道了呀。」
「值得吗?你差一点就能攒够功德,飞升成仙!」我难以理解。
她凑近花朵,轻嗅花香:「你知道吗,雪山上没有这么漂亮的花。唯一的颜色,就是我。」
「我保佑凡人千年又如何,你知道那种枯寂的滋味吗?飞升成仙有什么意思,情爱才来得痛快。」
「为什么要救我?」那梅花的香气,与遇刺被救那日的冷香一致,与她身上的香气一样。
「因为,你很像当年的我,是天上雄鹰,非笼中鸟雀。我不希望你被折断翅膀,被妒忌吞噬,忘了最初的自己。」
她望过来的目光,温柔又哀伤。
「那为什么要杀人?」
她望着远方,像是在回忆:「他曾说过,此生只爱我一人。我信了,入了宫。可这宫里,是越来越热闹了。」
「你已经独得圣宠。」
「那是他心虚,他补偿给我的!」淑妃愤愤扯下花枝,将花朵揉碎成泥。
「你恨他,却为了他逆天改命,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
淑妃垂眸,没有答话。
突然,丧钟声响起,帝王薨逝。
淑妃若有所感地抬起头,望着天边,泪珠滚落:「他还是走了。」
尔后,对我粲然一笑:「南姑娘,对不起辜负了你。但,我得去陪他。」
我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来不及阻止,淑妃便施法自毁元神,化成一朵梅花,乘着风飘向远方。
我没有想过要杀她。
我掩面而泣,君闻无言地在一旁陪伴着我。
她曾是雪山山神,庇护山脚的一方百姓,积攒了百年功德。所以,我才看不出她的真身。
这是她的劫,若能清正自心,就能位列仙班。可她,终是败给了枯寂的时光和那个令她心动的男人。
17.
在君闻登基的前一夜,我去寻他。
我说,我要离开了。
他抱着我,红着眼说道:「南南不要阿闻了吗?阿闻知错了,阿闻真的知错了。」
我透过他,仿佛又看见之前的单纯少年,只是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
我拍拍他的头,狠心道:「阿闻和南南都有自己的责任,阿闻会是个好皇帝。」
「这深宫吃人,南南不喜欢被困在宫墙里,不想被改变,也不想成为下一个淑妃。」
「阿闻不要强求,不要变成下一个张公子,或是下一个官家。」
他沉默了,却依旧执拗地抱着我,却没有再说挽留的话。
经历了这么多事,我发现,有时险恶的不是妖邪,而是人心。
人性的贪婪和妄念,通过妖邪将人心中的恶无限放大。
我的职责,就是斩妖除魔,维护人心。
也为师门传承,为天下苍生,为心中正道。
哪怕孑然一身,哪怕孤寂常伴。
只是,在午夜梦回时,总会想起宫墙里的那个人,心里很疼很疼。
18.
茶楼里,人影错落。
「话说五年前,闻帝登基,励精图治,盛世太平。
可惜未曾娶妻,就英年早逝。
听说他心里藏有一人,真真是个痴情种......」
说书人口若悬河,醒木一拍,赢得满堂喝彩。
我坐在茶楼里,一边品茶,一边打趣:「英年早逝的闻帝,真有那么痴情吗?」
身旁那人搂着我的腰,亲亲我的脸颊:「南南还不清楚吗?晚上我可以……」
我连忙捂住他的嘴,生怕他说出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他握住我的手,捏了捏,亲了亲我的掌心。
我不禁红了脸。
登徒子,不要脸!
两年前,君闻从旁支选出新的帝王,培养成才后,假死离开,来清溪村寻我。
他说,从前他夺位,本不是为了要做那个人上人,只是不争,他会死。
现在,没了威胁,他也不想坐那个位置。
既然我不能留在他的身边,那他就来寻我。
那日清晨,我打开房门,他站在院子里看着我笑,我的少年终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