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玉堂霜刃
京城,庞太师府邸。暖阁内,金兽吐香,锦幔低垂,一派富贵雍容,却压不住那丝丝缕缕渗入骨髓的阴寒。窗外秋雨淅沥,更添几分肃杀。
庞太师端坐主位,面色铁青,手中一封密报已被攥得不成形状。靖海卫的“大捷”捷报,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脸上;庞元度“病危垂死”的消息,则如冰锥刺心,让他又惊又怒,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岂有此理!冉晟!好一个靖海侯!竟敢如此折辱我庞家!真当老夫的刀锋不利了吗?!” 他声音低沉嘶哑,如同受伤的猛兽,喉中挤出压抑的咆哮。下首几位心腹重臣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太师息怒。” 一个清越平和的声音响起,如同玉磬轻击,瞬间抚平了空气中躁动的戾气。尹家同端坐在客位梨花木圈椅中,一身素净的月白杭绸直裰,纤尘不染。他手中拈着一枚温润如脂的羊脂玉环,指尖不疾不徐地摩挲着光滑的玉璧,神情专注而宁静,仿佛在鉴赏一件稀世珍宝。窗外晦暗的天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映得那肌肤愈发苍白,几乎透明,却无损其清俊雅致。唯有那双低垂的眼睫下,偶尔掠过一丝极淡的、冰封万里的寒芒,以及唇色那抹难以掩饰的浅淡,才隐隐透露出数日前那场非人折磨留下的刻痕。
他缓缓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庞太师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声音温润依旧,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绪不由自主沉静下来的力量:“太师,雷霆之怒,徒伤肝脾。元度公子之事,固令人痛彻心扉,然事既至此,当思破局之策,而非意气之争。” 他放下玉环,那动作优雅从容,玉环落在紫檀小几上,发出清脆悦耳的一声轻响。
“冉晟此人,挟‘夜枭’血书为矛,裹挟商帮为盾,如今更挟大捷之威,在东南已成盘根错节之势,根深难撼。此刻若以‘擅启边衅’、‘迫害钦差’之名强行弹劾,”尹家同微微摇头,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洞察世事的弧度,“非但难以伤其根本,反易被其反手一击,斥为构陷忠良,阻塞言路。届时,圣心疑虑,舆情反转,则太师危矣。”
他指尖在光滑的几面上轻轻一点,如同落子无声,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打蛇,当击其七寸。冉晟之七寸,非在坚船利炮,而在其维系这庞大海防巨兽运转的命脉——钱粮军械,海疆根基。”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
“其一,漕运改制,釜底抽薪。” 尹家同语调平缓,如同在阐述一件寻常政务,“户部可具本上奏,言东南海疆久战难靖,倭患绵延,究其根源,实因沿海诸卫所私设税卡,盘剥过往商船,致漕运不畅,民怨沸腾,商路凋敝,反资敌寇。为固国本,安民心,请旨整饬漕运。裁撤所有卫所私设税卡,改由户部统一派驻‘漕运稽核专员’,督管东南各口岸漕粮、军械、饷银之转运。凡水师所请粮秣军资,必经专员勘验、登记、核算损耗,务求‘精打细算’,‘杜绝靡费’,以彰朝廷体恤民力、整肃吏治之决心。”他特意在“精打细算”与“杜绝靡费”上略作停顿,其意不言自明。此计阴毒,一石二鸟:既名正言顺扼住了水师粮饷物资的咽喉,使其动弹不得;又能借此安插庞家心腹,监控乃至截断商帮对冉家的任何暗中输送。钱粮断,则军心乱,再强的猛虎也成困兽。
“其二,‘神机’入库,断其爪牙。” 尹家同的目光转向庞太师,温润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请示,“太师可授意都察院几位素有清望的御史,联名上奏。奏本当言:靖海水师三子冉墨,年少气盛,私设‘神机营’,网罗奇技淫巧之士,耗费国帑巨万,研制‘火龙炮’等凶戾之器。此物威力莫测,操演之际声震百里,火光冲天,非但惊扰海疆民生,更易引发友邦(普池)惊疑,恐启无端边衅。且此等利器,若管理不善,图纸流散,匠人外逃,一旦为贼寇所得,遗祸无穷。为社稷安危计,请旨将‘神机营’所有火器图纸、样品、匠人名册及一应物料,尽数封存,移交工部军器局‘统一保管’,待朝廷派精通军务、德高望重之重臣,会同工部、兵部详加勘验其效,核定其值,再议去留。”此乃诛心绝户之计!名为“保管勘验”,实为连根拔起。将冉墨多年心血、冉家海防赖以制胜的科技优势,彻底封存、阉割、乃至最终湮灭于繁琐的官僚程序之中。爪牙既断,猛虎何威?
“其三,‘清芷’扬名,捧杀其志。”尹家同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清晰的、意味深长的弧度,那笑容温雅依旧,却让人无端心生寒意,“蔡文祥,琼崖盐场浴血护盐,忠勇可嘉,其‘清芷’之名,已随商船渔歌唱遍沿海,军民感佩。此等忠义之士,朝廷岂能不彰?”他看向庞太师,眼神平静,“太师当不吝溢美之词,奏请圣上,厚赏重擢!赐金银田宅,升其官职……嗯,内陆湖广行省,岳州卫指挥使,兼领屯田水利事,正四品。此职权重责大,正需此等刚正不阿、爱民如子之良将坐镇,一则显朝廷赏罚分明,爱惜英才,二则……”他话语微顿,声音更轻,如同耳语,却字字如冰,“令此‘清芷’远遁湖广烟波,离了这东南风暴之眼。既全了其忠义之名,又免其卷入刀兵凶险。冉染小姐若知她这位——‘故人’得朝廷如此重用,前程似锦,想必也会……‘欣慰’吧。”最后一句,那“故人”与“欣慰”二字,被他咬得极轻,却带着一丝刻骨的、冰冷的嘲讽与算计。断臂分羽翼,捧杀绝归途。
庞太师脸上的怒容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如渊的阴鸷与激赏。他抚掌轻叹,眼中精光四射:“妙!尹郎中此三策,含章韫玉,暗藏锋芒!步步为营,直指要害!不动刀兵,而胜似千军万马!釜底抽薪,断其爪牙,分其羽翼!纵他冉晟是定海神针,老夫也要他根基动摇,顾此失彼!好,就依尹郎中之策,即刻部署!”
尹家同微微颔首,重新拿起那枚温润的羊脂玉环,指尖感受着玉石细腻冰凉的触感。暖阁内的刀光剑影,朝堂上的暗流汹涌,在他心中,不过是指间这枚玉环,可以随意拨弄。他心中那因反噬和被冉染“背叛”而燃起的滔天毁灭烈焰,被这冰冷精密的算计暂时压制、驯服,化为一股更危险、更持久、更蚀骨的暗火。为了最终将那个惊才绝艳的灵魂揽入只属于他的永恒怀抱,他需要耐心,需要像最高明的工匠打磨美玉般,一丝不苟地剔除掉她身边所有的杂质、所有的依仗、所有的希望。冉墨的爪牙?蔡文祥的忠义?不过是棋盘上几枚碍眼的棋子,需以“含章”之姿,行“可贞”之名,悄然抹去。
玉环在他掌心转动,温润的光泽映着他平静无波的眼眸,也映照着即将席卷东南的凛冽霜刃。
第二节:海疆砺锋
靖海卫军港,天高海阔,烈日灼灼。咸腥的海风裹挟着桐油、铁锈与汉子们滚烫汗水的味道,扑面而来。巨大的“镇海楼”旗舰如同卧波巨兽,投下厚重的阴影。阴影之外,一片热火朝天,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这是海疆砥柱在风暴间隙的磨砺。
码头栈桥旁,一艘经过改装的哨船船首,岳波正半跪于地。他赤着古铜色的精壮上身,旧日硅酸铯灼伤留下的暗红疤痕如同盘踞的虬龙,在汗水的冲刷下更显狰狞。他布满厚茧的大手,沉稳而精准地调试着一架固定在全新万向齿轮旋转基座上的“破浪弩”。弩身通体黝黑,由商帮“神工坊”特制的精钢打造,比原型更加厚重,却因精巧的杠杆和滑轮组设计,上弦反而更为省力。此刻,两名臂膀粗如牛腿的水兵,正奋力摇动加长的曲柄,粗壮的弓弦在精钢齿轮的咬合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被缓缓拉开至满月。
“左舷三十度!标尺五!风速三级,东北偏东,风偏修正一指半!” 岳波的声音如同礁石般沉稳有力,目光如鹰隼般锁定远处一艘作为靶船的废旧蜈蚣船。他布满汗珠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唯有专注。
“放!” 令下如山!
“嘣——!”
一声沉闷如雷的巨响!改良后的弩机爆发力惊人!一枚特制的三棱破甲透骨锥,带着撕裂空气的凄厉尖啸,化作一道肉眼难辨的乌光,瞬间跨越近四百步的距离!
“轰嚓!”
恐怖的穿透力展现无遗!厚达三寸的蜈蚣船侧舷木板,如同脆弱的蛋壳般被轻易洞穿!碗口大的破洞边缘,木茬狰狞外翻!透骨锥去势不减,深深楔入船舱内壁,尾羽犹自嗡嗡震颤!
“好——!”围观的工匠和水兵爆发出震天的喝彩!射程、威力、精度,全面提升!这是商帮顶尖匠人、水师“神机营”巧匠与岳波这位悍将通力合作、用血汗浇灌出的成果!
不远处,一艘经过特别加固的“飞鱼”快船正进行着惊心动魄的演练。船身中段,沉重的防水油布被猛地掀开,露出两门散发着冰冷金属光泽的火龙炮!炮身依旧缠绕着蓝白相间的海肠筋绳,但炮架已换成了带有复合液压缓冲装置的新型底座。更引人注目的是炮口装填的弹药——不再是简单的开花弹,而是通体黝黑、布满预置破片凹槽的“子母焚舟弹”!
冉墨一身黑色劲装,屹立船头,海风鼓起他的衣袂,犹如雷霆之王。他手中令旗高举,眼神锐利如刀锋,声音穿透海风:
“目标!敌旗舰(靶船)主桅及船楼!三轮急速射!间隔三息!预备——”
令旗猛地挥下!
“轰!轰!轰!”
间隔极短的三声狂暴怒吼几乎连成一片!炮口喷吐出数尺长的赤红火舌!恐怖的膛压和后坐力袭来,船身剧烈地向后挫动!然而,新型液压底座如同巨兽的关节般沉稳地伸缩、缓冲,配合炮身上遇火则缩、坚韧无比的海肠筋绳,将绝大部分冲击力柔韧地化解、吸收!船体虽有晃动,却远非昔日那种几乎倾覆的狼狈!
三枚子母焚舟弹带着死神的呼啸划破长空!
第一枚在靶船主桅杆中部凌空爆炸!“轰!”内藏的猛火油混合着白磷,化作粘稠炽热的火雨当头泼下!瞬间引燃了风帆索具!烈焰升腾!
第二枚精准命中船楼!“噗嗤!”延时引信触发,弹体并未立刻爆炸,而是如同烧红的铁钎般深深钻入木质船楼内部!一秒后,“轰隆!” 内部装药猛烈爆发!整个船楼如同被巨斧劈开,在火光与木屑中轰然坍塌!
第三枚则砸在靠近水线的船舷!“嗤……”弹体入水前瞬间,外层弹壳破裂,数十枚包裹着油脂与硫磺的子燃烧弹如同毒蜂般四散射出,大部分钉入船体水下部分,小部分溅落海面,竟也猛烈燃烧起来!瞬间,靶船水线附近烈焰熊熊,黑烟滚滚!
“好——!” 连一旁观摩的商帮大掌柜钱通都忍不住拍案叫绝,胡须激动得直抖。这火力、这精准、这附带的持续燃烧效果,足以在接舷战前就将敌舰送入地狱!冉墨的“神机营”,已然成为悬在敌寇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军港最高的花岗岩瞭望塔内,气氛与外界的喧嚣截然不同。这里只有海风穿过窗棂的低语,以及仪器运行时极其细微的嗡鸣。冉染并未关注港口那震天的炮火与喝彩。她站在一张巨大的靖海卫周边海域图前,海图之上,密密麻麻标注着用磁石粉末混合朱砂绘制的点与线,构成一张无形的巨网。旁边,那个缩小版的SQUID超导量子磁感装置正在持续工作,核心磁针稳定地指向西北内陆——尹家同的藏身之所,如同黑暗中的灯塔。
海图上,代表预设节点的标记旁,已用蝇头小楷详细标注了水深、洋流、礁石分布以及初步测定的地磁基线数据。
“染儿,进展如何?”冉晟沉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登上塔楼,目光扫过那张复杂精密的海图,眼中带着赞许与期冀。
冉染转过身,手中拿着一枚特制的磁感浮标模型。浮标呈流线型,外壳由坚韧的鲨鱼皮包裹,内部核心是一块经过特殊磁化处理、对铁磁物质异常敏感的强磁石,连接着精密的防水簧片触发机关和一枚小巧的、能释放微弱但独特频率声波信号的铜哨。
“父亲请看。”冉染指向海图,声音清晰而冷静,“根据商帮老舵工数十年积累的海流暗礁图志,‘神机营’最新勘测的地磁基线数据,以及琼海特有的地磁异常分布模型,我已初步筛选出三十六个关键水下节点。”她的指尖划过几条重要的水道和锚地外围。
“这些浮标,”她举起模型,“将秘密布设于选定节点的海床之上。其核心强磁石对附近大吨位铁质舰船(如普池、蛰潘主力战舰)航行时引起的微弱地磁扰动极其敏感。一旦有此类目标进入其探测范围,磁场扰动将触发内部簧片机关,推动铜哨发出预设频率的次声波信号。”
“我们只需在军港及几个关键哨塔,布设次声波接收装置,”冉染指向海图上几个红色三角标记,“便能捕捉到这些信号。通过信号来源的节点编号和强度,结合海流模型,即可大致反推敌舰队规模、航向、甚至速度!只要不是刻意规避探测的纯木质小船队,我们便能提前预警,抢占先机!”她的解释条理清晰,将无形的磁场扰动转化为可听、可判读的预警信息。
冉晟虽然不懂什么“次声波”,但大体意思理解无误,不禁眼中精光大盛,如同发现绝世宝刃:“好!此网若成,无异于为千里海疆装上了顺风耳、千里眼!需多少死士布设?何时可成?”
“需水性绝佳、通晓水文、且绝对忠诚的死士三十六人。”冉染目光凝重,“趁每月朔望大潮之夜,借潮汐之力潜行布设。此事——绝密!”她看向父亲,眼神中传递着无声的警告。尹家同的阴影无处不在,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打草惊蛇。
海疆砺锋,锋芒毕露。岳波的悍勇,冉墨的雷霆,冉染的慧眸,共同铸就着守护家园的钢铁长城。而那张由智慧编织的无形之网,正悄然撒向波涛之下,静待吞噬来犯之敌。然而,瞭望塔下,一道温润如玉、却暗藏毒刺的身影,正悄然靠近冉墨所在的签押房。含章之玉,即将与淬火之锋,碰撞出刺目的火花。
第三节:故人锋语
靖海卫指挥使司签押房内,气氛凝重如铅。海图摊开,磁感浮标的布设节点被朱砂圈点,旁边散落着鲨鱼皮包裹的浮标样品、海肠筋绳的断茬、以及标注着复杂数据的图纸。冉墨眉头紧锁,正与副将及商帮代表林惊涛低声商议着死士人选与朔望大潮的具体行动方案。窗外,原本灼热的烈日不知何时被翻涌的乌云吞噬,海风带着湿冷的咸腥气灌入,吹得烛火摇曳不定,在每个人脸上投下不安的阴影。
“三公子,”林惊涛指着海图上一处暗礁密布的水道,“此节点水深流急,非‘浪里蛟’陈七不可,此人水性绝伦,且口风极紧,可用。”“陈七可靠,但他上月刚伤了肺腑……” 副将话未说完,门外亲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商议:
“报——!三公子,户部清吏司郎中尹家同,奉旨巡查漕运,途经靖海卫,言有要事相商,现于衙外候见!”
“尹家同?”林惊涛脸色骤变,眼中闪过厉色,手下意识按向腰间短刃。副将也瞬间绷紧了身体,警惕地望向冉墨。签押房内空气仿佛瞬间冻结,只剩下窗外越来越疾的风声和海浪沉闷的拍岸声。
冉墨眼中寒光一闪,周身那股属于战场杀伐的锐利气势陡然爆发,又被他强行压下。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杀意(“夜枭”血书上庞元度的供词历历在目),沉声道:“请尹郎中至偏厅稍候,我即刻便到。”他需要片刻整理心绪。
“不必了。”一个温润平和的声音,如同暖玉投入冰水,突兀地在门口响起。
尹家同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门外。他依旧一身素净的月白杭绸直裰,纤尘不染,与这弥漫着桐油、汗水和铁锈气息的军港环境格格不入。他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温雅笑容,目光平和地扫过屋内如临大敌的众人,最后落在冉墨身上,那笑容加深了几分,拱手道:“三公子军务繁忙,是尹某唐突了。只是途径宝地,听闻水师大捷,又保住了琼崖盐场这东南盐课命脉,实乃朝廷之幸,黎民之福。特来道贺,聊表心意。”他姿态从容,语气真诚,仿佛当真是一位心怀社稷、前来道贺的谦谦君子。
冉墨强压下心头那股几乎要破体而出的冰冷怒意,抱拳还礼,声音硬得像淬火的铁:“尹郎中奉旨巡查漕运,日理万机,道贺实不敢当。不知有何指教?”他刻意将“奉旨巡查漕运”几个字咬得略重,提醒对方此地并非他该指手画脚之处。
“指教万不敢当。”尹家同仿佛丝毫未觉冉墨的敌意与逐客之意,步履从容地踏入签押房。他的目光似是无意般掠过摊开的海图,在那密密麻麻的磁感节点标记上停留了极短暂的一瞬,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了然,随即移开,如同蜻蜓点水。他的视线最终落在沙盘旁摆放的一具精钢“破浪弩”改进型模型和一尊小型火龙炮演示模型上,眼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欣赏与好奇,如同文人见到稀世古玩。
“这便是令倭寇闻风丧胆的‘破浪弩’与‘火龙炮’吧?”他缓步上前,修长白皙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抚过冰冷的弩身,滑过炮管上缠绕的蓝白海肠筋绳,最终停留在那带有液压缓冲装置的炮架连接处。那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情人的发丝,带着一种病态的专注。他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冰冷的钢铁和粗糙的绳索,灼热地投向军港深处那座最高的花岗岩瞭望塔——那里,正有一个纤影,为这“神机”殚精竭虑。
“军中粗陋之物,难入尹郎中法眼。”冉墨的声音更冷,如同淬了冰。他紧盯着尹家同那只在炮管上游移的手,仿佛那手正亵渎着最神圣的器物。
“粗陋?”尹家同轻笑出声,那笑声温润悦耳,却在这压抑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刻骨的怜悯,“三公子过谦了。能将深海异虫之筋的韧性、闽地磁石之玄妙,乃至这精钢齿轮、缓冲机括的巧思融于一体,化腐朽为神奇,已属鬼斧神工。只是……”他话锋陡然一转,声音骤然低沉下来,如同情人间的低语,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指冉墨内心最深处的不安。
他微微侧身,向冉墨靠近一步,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上凛冽的海风气息。他目光如钩,紧紧攫住冉墨那双因警惕、愤怒和一丝被看穿的不安而显得格外锐利的眼睛,用只有两人才能清晰捕捉的音量,轻声道:
“三公子,驱动这弩机轮转如飞、校准这炮口毫厘不差、甚至布下这笼罩沧溟的磁网……那真正的‘神机’,那驱动一切的灵魂……是谁?” 他嘴角勾起一抹悲悯的弧度,那悲悯是给冉墨的,更是给他心中那个被困在瞭望塔上的女神,“是你那智近乎妖、却只能困守在那方寸塔楼之中,为你计算海流、分析磁扰、耗尽心神……的妹妹——冉染啊。”
冉墨瞳孔骤然缩紧如针!一股混杂着被戳破隐秘的羞耻和被亵渎的狂怒,如同岩浆般直冲头顶!他握在腰刀刀柄上的手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发白!
尹家同无视他那几乎要择人而噬的怒意,声音更加轻柔,却字字如淬毒的冰针,精准地刺向冉墨内心最柔软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思的角落:
“你就喜欢……她这样为你燃烧自己所有的才智、所有的光华,却永远只能站在你身后,被你的光芒所掩盖的感觉吗?”
“你就喜欢……这种横刀立马、直来直去、所谓‘大丈夫’的粗粝豪情?”
“你知道她那双能洞悉星辰轨迹、解析万物玄机的眼眸深处,蕴藏着多少超越这个时代的、无人能懂的孤寂与渴望吗?”
“你知道她真正想要什么吗?直男有什么好?”尹家同的声音陡然拔高一丝,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痛楚,“说话行事,几时真正体察过她的心意?几时问过她是否愿意背负这些本不该由她背负的重担与凶险?事事将她置于‘辅助’之位,替你解忧,替你筹谋,替你挡下这世间的污浊与算计……你可曾问过她,是否愿意?!”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声音陡然变得低沉、炽热,如同地狱熔岩喷涌,带着一种扭曲到极致的虔诚与疯狂的占有欲:
“他(冉墨)会像我一样……”尹家同的声音如同诅咒,又似最炽热的情话,死死缠绕住冉墨的心脏,“……爱你如焚,将你奉若神明,仰望你每一缕智慧的光辉?他会愿意将这腐朽的王朝、这污浊的世道彻底碾碎,只为给你打造一个绝对安全、纤尘不染、永恒只属于你一人的完美世界吗?他会吗?!”
这赤裸裸的、裹挟着极致扭曲爱意与怨毒的质问,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冉墨的心防上!他不是不善言辞,而是在这份扭曲到极致却显得无比“真挚”的情感宣泄面前,任何基于道义、责任、亲情的反驳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仿佛被剥光了所有盔甲,赤裸裸地暴露在对方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下。他只能死死咬紧牙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
“尹家同!你……休得胡言乱语!染儿如何,轮不到你这等祸国殃民的衣冠禽兽置喙!”
尹家同看着冉墨眼中翻腾的怒火、被刺中要害的狼狈以及那深藏的、连他自己都未意识到的隐忧,脸上的悲悯之色更浓,甚至带着一丝近乎残忍的满足。他优雅地后退一步,瞬间恢复了那副温润如玉、疏离有礼的模样,仿佛刚才那番惊心动魄、如同恶鬼低语的言语从未发生过。
“三公子息怒,是尹某失言了。” 他微微躬身,笑容依旧无懈可击,仿佛只是在谈论天气,“只是见染小姐如此惊才绝艳,却囿于海疆一隅,为他人做嫁衣裳,如同明珠蒙尘,不免心生感慨。告辞。”说罢,他不再看冉墨那铁青得几乎滴水的脸色,仿佛完成了某种神圣的仪式,转身,步履从容地飘然而去。月白的衣袂拂过门槛,消失在门外渐起的狂风之中。
签押房内死寂一片,只剩下窗外呼啸的风声和越来越近的闷雷。林惊涛等人面面相觑,被那番惊世骇俗的言论震得说不出话来。
冉墨僵立在原地,如同一尊被风暴侵蚀的礁石。尹家同那番话,每一个字都如同带着倒刺的毒钩,深深扎入他的脑海,反复撕扯回响。愤怒、被冒犯的强烈耻辱感、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被精准刺中的隐忧与刺痛,交织成一片混乱的、足以吞噬理智的风暴。瞭望塔上,冉染伏案计算的专注侧影在他脑海中愈发清晰,她偶尔蹙起的眉头,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疲惫……尹家同那句“仰望你如神明”的疯狂低语,如同最阴毒的诅咒,缠绕上他的心头,勒得他几乎窒息。
“轰隆——!”
一声炸雷撕裂天幕,惨白的电光瞬间照亮了冉墨苍白的脸和他紧握的、微微颤抖的拳头。豆大的雨点终于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敲打着窗棂,也敲打在他混乱不堪的心湖之上。海疆砥柱,终究未能抵挡住这裹挟着扭曲爱意与致命算计的暗流侵袭。尹家同种下的那颗毒种,已在风暴中悄然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