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山大抬笔的动作顿了顿,炭灰在纸上留下一个细小的黑点。窗外的阳光斜斜切进来,照亮他睫毛上的灰尘。
他拿起那枚被弃用的铜制弹药筒,指尖弹了弹尾部的火药:“路德维希的设计像个没穿铠甲的士兵,太脆弱。”
他指向自己画的图纸,语气里带着几分怀念。
“这个不一样,底火藏在中心的小杯里,撞针一击,雷酸汞引爆黑火药,铅弹会像被看不见的手推着,沿着膛线旋转着飞出去——三百步外,能穿透三层毡甲。”
阿德拉的目光落在图纸角落的签名上,那签名旁画着个小小的步枪简笔画。她忽然想起他偶尔对着壁炉发呆时,会轻声说些奇怪的词:
“斯普林菲尔德”、“活门步枪”……那时她以为是醉话,此刻看着他熟练地计算着弹壳长度与射程的关系,才隐约明白——他笔下的每一个线条,或许都藏着她不知道的故事。
当最后一笔落下,亚历山大将炭笔搁在砚台上,指腹沾了些炭灰。他靠回椅背,望着图纸上的弹药筒设计,忽然低笑出声。
阿德拉递过沾了清水的布巾,听见他轻声说:“以前在家乡,我父亲有把老弩枪,就是用这种弹药。我们总在秋天去森林里打猎,他教我装弹时说,‘子弹要可靠,就像人要踏实’。”
布巾擦过他的指缝,带走炭灰的同时,也仿佛擦开了一层薄雾。
阿德拉看着图纸上那些精准的数字,忽然觉得丈夫身上的谜团,就像这弹药筒的底火——藏在深处,却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她没再追问,只是拿起他刚画好的图纸,小心地抚平边角:“需要让铁匠们照着做吗?”
亚历山大脸上泛起一丝尴尬的笑意,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太过专注于绘制.45-70步枪的图纸,完全忽略了腿上还坐着妻子。他抬手轻轻揉了揉阿德拉柔软的金发,指尖拂过她耳后的碎发,才放缓了语气开口:
“这项发明,会让我们的王国在未来几百年里,稳稳地超过所有对手,成为真正的世界霸主。现在我只差设计一支能适配它的步枪——不过这事可以往后放放。可惜啊……”
话音未落,阿德拉已经仰起脸,蓝眼睛里满是好奇,像只竖起耳朵的小兽:“可惜什么?”
亚历山大说起自己的想法时,嘴角扬起一抹得意的弧度,仿佛胸中有幅早已铺展开的战局图:
“路德维希造出针枪,功劳确实不小。可依我看,它顶多能撑过两场大战,最终还是会被我设计的更精良的武器取代。这么一想,总觉得有点浪费……”
阿德拉听着,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她觉得丈夫对着图纸纠结这种事的样子格外可爱,伸手抚平他眉间的褶皱,轻声安慰:“要是它能帮你打赢两场战争,那就算不上浪费了,不是吗?”
亚历山大闻言苦笑了一下。他忽然想起前世的历史——普鲁士的针式步枪虽曾作为主力武器服役数十年,可在帮助普鲁士打赢关键一战后,很快就被性能更优越的毛瑟1871步枪取代,连同金属弹壳一起,成为了时代的注脚。
看来这条时间线里,针式步枪的命运,竟和前世如出一辙。
他心里清楚,在军队介入格拉纳达之前,新弹药筒的量产和配套步枪的设计都赶不及。
施密特针式步枪在赞赞独立战争里只算小试牛刀,到了收复失地运动才真正派上用场——或许,这已是它能达到的巅峰。
想到这里,亚历山大从椅子上站起身,轻轻拍了拍阿德拉的腰,示意她下来。他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一连串轻响,随后张开双臂将她拥入怀中,低头吻了吻她的嘴唇,带着食物的甜香和麦酒的微苦。
“谢谢你,阿德拉。”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后的松弛,“若不是你送来食物,我恐怕要工作到饿死才肯停手。”
阿德拉微微屈膝,优雅地接受了他的感谢,笑容像午后的阳光般柔和:“不用谢。我是你的妻子,照顾你本就是我的职责。”
说罢,她端起空了大半的餐盘,跟着亚历山大走出书房。他忙碌了太久,确实该歇歇了,眼下最想做的,便是陪这位新婚妻子好好待一会儿。
埃克哈德站在格拉城内皇宫的大厅里,靴底踩在凝固的血渍上,发出沉闷的黏连声。
大厅的石板地上,到处散落着西米亚效忠派及其联军的尸体,腐烂的气息混着铁锈味,呛得人喉咙发紧。
他手中的剑刃上,暗红色的血痂已经半干,像凝固的生命之液,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
他并没有亲手杀死西米亚国王拉德克,但这场决定国王结局的战斗里,他的剑也饮了不少血。
此刻,正站在拉德克尸体上的,是阿列克谢·卡斯帕尔——那个被激进胡斯派信徒尊为“战争圣人”的男人。
这场战争,打得漫长而血腥。在亚历山大的暗中协助下,卡斯帕尔带领的胡斯派军队,与西米亚王室及其拉穆教盟友厮杀了数月。
直到赞赞的特工假扮成王室仆人,偷偷给平民中的罪犯和强盗分发武器,那些积压了许久怒火的平民才终于拿起刀枪,反抗曾经高高在上的主人。
有了平民的支持,胡斯军队如虎添翼,一路碾压拉穆教军队。他们冲进教堂,报复那些曾迫害胡斯及其追随者的神职人员——这是几百年来,拉穆教会在东征中,头一次尝到如此彻底的失败。
阿列克谢的目光落在那顶沾满鲜血的金冠上。它歪歪斜斜地躺在拉德克破碎的头骨旁,宝石的光芒被血污掩盖,只剩几分狰狞。
他盯着金冠看了足足几秒钟,眉头紧锁,似乎在琢磨该如何处置这个象征王权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的处境并不安稳。激进的胡斯派把他捧上神坛,可教派里的温和派却骂他是“狂热分子”、“战犯”。
更别提西米亚境内那些不支持他、依旧信奉拉穆教的人——他们看他的眼神,恐怕比看死人还冷。
甚至相当一部分阿哈德尼亚族裔也已开始信奉亚历山大推行的宗教改革教义,街头巷尾时常能听见他们诵读新教经文的声音。但有一点毋庸置疑:西米亚王国远未迎来真正的统一。
废墟间的哭喊声、断壁残垣上的弹痕,都在诉说着分裂的剧痛。
阿列克谢低头盯着那顶染血的王冠,指尖几乎要触碰到冰冷的金属,却又猛地缩回——他清楚,此刻若将这顶象征王权的冠冕戴在自己头上,无异于在滚烫的油锅里添柴,只会引爆更深的仇恨,让刚刚平息的国土再次沦为厮杀的战场。
然而,若没有一位强有力的领袖站出来稳住局面,西米亚这片饱经战火的土地,迟早会沦为西南邻国的盘中餐。
赞赞的国力早已如日中天,只需亚历山大一道法令,那些装备着新式火炮的皇家军队便能踏平这里,将西米亚人民多年来为建立改革国家流的血汗与泪水,彻底抹去。
站在这命运的十字路口,阿列克谢的眉头拧成了疙瘩。是该退让一步,让更能凝聚人心的人来执掌王权?
还是该亲手接过这沉重的王冠,以强硬姿态与赞赞谈判债务条款,哪怕这会埋下长期社会冲突的隐患?
他紧攥着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就在他犹豫不决时,几道身影踏着碎石闯入了大厅。
为首的人高举着绣有胡斯派徽章的旗帜,铠甲上的血渍还未干透——正是瓦尔德马尔·祖卡尔,温和派中最有声望的贵族。他身后跟着数十名护卫,刀剑出鞘的“唰啦”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瓦尔德马一眼就看见站在国王尸体旁的阿列克谢,后者正死死盯着那顶王冠,眼神里的贪婪几乎要溢出来。
他当即按住腰间的剑柄,脚步沉稳地向前逼近,每一步都踩在散落的碎石上,发出“咯吱”的声响,像在敲打着所有人的神经。
“阿列克谢,你不会以为我会眼睁睁看着你把王冠戴在头上,自封为西米亚国王吧?”瓦尔德马的声音像淬了冰,“你以‘狂热’的名义屠杀了数千名同胞,双手沾满鲜血,这样的人必须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价!”
话音未落,阿列克谢的追随者们“唰”地拔出利刃,寒光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他们个个目露凶光,像被激怒的野狼,死死盯着瓦尔德马一行人。
在激进派眼中,温和派从始至终都是隔岸观火的懦夫,如今却想坐享胜利果实?绝无可能。
而瓦尔德马的护卫也不甘示弱,纷纷举起盾牌,长剑直指对方胸膛。双方剑拔弩张,空气仿佛凝固成了一块坚冰,哪怕一点火星都能引爆这场新的厮杀。
埃克哈德夹在中间,花白的胡须因焦虑而微微颤抖。
他看着眼前剑拔弩张的两派,深知再这样下去,刚刚到手的胜利只会变成一场笑话。他重重叹了口气,苍老的声音在大厅里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先生们,收起你们的刀刃!”他上前一步,挡在双方中间,铠甲上的勋章因动作发出沉闷的碰撞声。
“我们刚刚打赢了一场惨烈的战争,这才是眼下最该珍视的。至于谁来当国王,理应让所有为胜利流血牺牲的派系共同决定,而非在这里自相残杀!”
阿列克谢和瓦尔德马的目光在空中相撞,火花四溅,仿佛都想当场将对方生吞活剥。阿列克谢咬牙切齿,声音因愤怒而沙哑:
“温和派凭什么分一杯羹?我们在前线拼杀时,他们却躲在后方观望!这王位,轮不到投机分子来坐!”
瓦尔德马冷笑一声,刚要反驳,埃克哈德突然提高了音量,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
“你们真以为这场胜利只靠你们自己?亚历山大国王已经知道了我们获胜的消息——想象一下,若是他亲临西米亚宫廷,看到你们这群蠢货因为争权夺利而自相残杀,他会怎么想?”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双方的怒火。多年前,这样的威胁或许只会引来嘲笑,但如今,亚历山大完胜阿哈德尼亚的战绩早已传遍大陆。在场的人谁都清楚,赞赞的铁骑有多可怕。
阿列克谢的眼神闪烁了几下,最终狠狠一挥手,低吼道:“收刀!”他的追随者们虽不甘,却还是悻悻地收起了武器——激进派欠亚历山大的援助太多,实在不敢违逆。
瓦尔德马的手指依旧扣在剑柄上,指节泛白。他何尝甘心?但理智告诉他,此刻与激进派火并,只会让赞赞人坐收渔利。最终,他也缓缓松开了剑柄,只是看向阿列克谢的眼神里,依旧充满了冰冷的敌意。
大厅里的剑刃声渐渐平息,但空气中的火药味却丝毫未减。埃克哈德看着双方紧绷的脸,只能在心里暗暗祈祷:这场来之不易的和平,可千万不能就这么毁了。
于是,阿列克谢迅速按照赞赞元帅的吩咐收起了刀。金属摩擦的“噌”声里,他脸上浮起一丝苦涩,像是吞了枚没熟的果子,酸涩从嘴角一直漫到眼底。
他没法不去想:要是让亚历山大来裁决西米亚的王位继承权,这个刚刚喘过气的国家,还能保住几分原样?
然而,被士兵押住的瓦尔德马却突然挣了挣,朝地上“啐”地吐了口唾沫,唾沫星子溅在碎石上,带着他的怒火:
“这不是结局,阿列克谢!”他的声音因愤怒而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钉子,“你对西米亚和她的人民犯下的罪行,迟早要还!我向上帝发誓,定会让你付出血的代价!”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被押着走了,脚步声在空旷的大厅里撞出回音,像一记记未落地的耳光。
阿列克谢这才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垮下来,额角的青筋还在突突跳。他转向埃克哈德,语气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谢谢你,艾克哈德元帅。这次……我欠你和你的国王太多了。”
埃克哈德叹了口气,花白的眉毛拧成一团。他摩挲着腰间的佩剑剑柄,金属的凉意透过指尖传来,却压不住心里的烦躁。
“你的主人……接下来有什么计划?”阿列克谢追问,眼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
埃克哈德张了张嘴,却又把话咽了回去。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距离上次和亚历山大当面交谈,已经过去整整三年。那位年轻的君主,野心就像野草,在他缺席的这些年里,指不定疯长到了什么地步。
“我实在不知道亚历山大对西米亚究竟有何意图。”他的声音有些含糊,目光飘向窗外的废墟,“但我得提醒你,他要的回报,绝不会少。”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凝重,像在说一件关乎生死的大事:“你记住,他已不是你当年认识的那个小贵族了。”
“作为多年并肩作战的朋友,我得说句实话。”埃克哈德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几分沉重。
“别低估亚历山大。他狡猾得像条蛇,狠起来又像头狼。他会一点点榨干你土地上的价值,那些你自己都没发现的宝藏,他也能挖出来。”
“最重要的是,”他盯着阿列克谢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他说要用战争威胁你,就绝不会只是说说。这几年你们忙着内斗,他却在偷偷扩军——赞赞的军队现在有多强,我不敢想,但肯定超出你的想象。”
“听我的,能让步就让步,别硬碰硬。”埃克哈德的语气里带着恳切。
“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后建议。毕竟,我忠于我的国王。”他拍了拍阿列克谢的肩膀,力道不轻,“祝你和你的族人好运——我们都需要它。”
说完,埃克哈德没等对方回应,就转身带着手下快步离开了。皮靴踩在碎石上的声音急促而密集,像是在追赶什么。
他心里清楚,胡斯派在西米亚的胜利,不过是亚历山大棋盘上的一步新棋,而他们,必须尽快做好准备。
亚历山大站在高台上,目光扫过楼下数千名列队的步兵。士兵们踩着整齐的步伐,“踏踏踏”的脚步声震得地面微微发颤,像一头苏醒的巨兽在呼吸。
这些士兵大多是标准步兵,但队列里夹杂着些格外魁梧的身影——那是掷弹兵,手臂上的肌肉把制服撑得鼓鼓的,腰间的手榴弹袋晃来晃去,透着随时能炸开的凶悍。
他们穿的军装,是亚历山大亲自画的图纸。黑色钢制尖顶头盔上,黄铜装饰的双头鹰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头盔顶端的黄铜尖刺直指天空,像一群蓄势待发的毒蜂。
黑色的束腰外衣镶着金边,一排黄铜纽扣从领口扣到腹部,亮得能映出人影。外面罩着件厚厚的羊毛大衣,款式仿着前世德军的样式,却染成了纯粹的黑,风吹过的时候,衣摆扬起,像一群展开翅膀的乌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