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心桥想到母亲向来爱美,每次洗完头发,那一头青丝黑亮顺直的,一直垂到了腰间,每次李心桥都忍不住满眼羡慕地问,“妈,我什么时候才能有你这么长的头发?”
母亲总会笑着说,“单是长长也没用啊,头发得勤养护才会乌黑油亮,你连洗完头把头发吹干都嫌麻烦,又怎么养得了头发?”
在这张照片上的母亲却留着齐耳短发,虽然显得利落精神不少,却失了温柔恬静的气质。
李心桥看着这张略显陌生的照片,终究还是忍不住伸手抚摸。
“她这么爱美,竟能下了决心把头发剪了……”李心桥有些触动,只觉得鼻头一阵发酸。
“那后来呢?是医院那边先找到她,还是你先找到她?”李心桥仰头望向李心信。
李心信脸上残存的笑容突然变得苦涩起来,“救护车送回来的,她拍完这张照片后,在照相馆等候取照片的时候晕过去了,可把老板给吓坏了,连忙打了120,这才把母亲送回医院。”
“那个时候母亲的情况已经很严重了,身上的皮肤全是红疹,没有一处好肉,唯独脸上还没被波及,除了苍白一点,瘦削一点,看着和从前没什么区别。我想,她大概知道自己活不久了,所以想趁自己还有点精神,便拍照留念的原因吧。”
李心桥听着他说着这些她并不知道的往事,只恨自己当时还沉醉在国外大学丰富多彩的校园生活,压根就没注意到母亲已经病入膏肓,即使是给她打越洋电话的时候,总是一句起两句止,从来不说长。
大概就是因为打这些电话时,母亲的身体已经十分虚弱,但为了关心她在国外能否适应,强撑着身体跟她说话的吧。
其实只要李心桥细心一点,就会发现每个星期恨不得见上她三四次的母亲,把原本的视像通话变成了语音……
其实只要李心桥多留意一些,便能听出电话那头的声音越来越沙哑……
其实只要李心桥能多关注一下家里的情况,她不难发现她出国以来李振国给她打电话的次数寥寥可数,偶然打来一次,周边总是充斥着孩子追逐打闹的声音,她还当是邻居的熊孩子又在争夺玩具了……
很多很多的细节,她都一一错过,以至于现在后悔难返,在母亲最艰难的时期,哪怕是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她都懵然不知,就像一个局外人一样,被瞒得滴水不漏。
哪怕最后她得知全部真相,哪怕她有心为母亲申诉,特意选择了做医疗记者这一条路,她依然拿致一药业毫无办法。
她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更觉得没有面目去见这个疼她如此的血亲,就连她自己也不能否认,这也许是她回国多时,迟迟不去祭拜的根本原因。
李心信见她久久不说话,一双眼却红透了,知道她这是心中难受,只好劝慰她说,“母亲要是泉下有知,看到你过来祭拜她,她会高兴的。”
李心桥闻言心中默念,“妈,我过来看你了,你当真高兴了吗?”
此时,一个身穿墓园工作服的男子正好经过摆放祭品的大理石桌,恰好看到两人在祭拜,不忘上前提醒了一句,“这里摆放水果供奉就好,带过来的香烛冥镪需要到地下才能供奉给先人,这感恩堂内不能有明火。”
李心信客客气气地回了句,“这些规矩我们都懂的,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正当那男子准备转身离开时,李心信突然想起一件事,便又叫住了他。
“不好意思,想问一句,这感恩堂的灵位管理费,是不是八年一缴?”
工作人员点了点头,“没错,提早缴纳会有相应的优惠,要是你想办理续费的话,可以到感恩堂一楼靠右手边的那间小房子登记一下,那里的工作人员会帮你的。”
李心信见李心桥多年滞留海外,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有心给她和母亲留出独处的空间,便对她说,“桥桥,我先下楼去了解一下续费的流程,你先替我陪咱们妈一会儿……”
“哥,要不咱们一起去吧!”李心桥提议道。
李心信却说,“现在时间不早了,我就怕工作人员都要下班了,我们好不容易过来一趟,晚上就要回去,还是先把这件事落实好,才能心安。”
“咱们分头行事,你陪咱们妈一会儿,然后把这个盒子放回去归位,再到楼下把香烛冥镪都烧了,我约摸着大家时间上应该差不多,到时候咱们在一起离开。”
李心桥望了望那足足装了有好几袋的祭品,只觉得十分头大,正想着如何才能让李心信改变主意,把两人的“分工”调换一下,却看到李心信已经踩着楼梯下楼了,她叫都叫不住。
李心桥看了看周边密密麻麻的方格,想到这个地方说不定有成千上百个骨灰盒子被安放在此处,她非但没有觉得恐惧,反而郑重其事地依照李心信的嘱咐,把一切归于原位。
她最后看了一眼由她亲手描画的西番莲,喃喃了一句,“妈,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想到办法的。恶人自有恶报,哪怕他伪装得再好,我也会揭开他的面具,让他为当年的事赎罪!”
说完这话,李心桥这才提着那几袋香烛冥镪下了楼,一眼望过去,终于让她找到了位于广场正中一个刻着“香烛焚化炉”字样的大鼎,足有两人之高,造型甚是古色古香。
她注意到鼎内还燃烧着部分尚未燃尽的香烛,升腾的热力让鼎内燃烧纸钱生出的纸灰一直向上飞升,加上白烟笼罩,李心桥一时看不清到底是男是女在焚烧香烛冥镪。
她本着先到先得的态度,想着她应该等那人把手中的祭品尽数烧完,才能轮到她,便自然而然地站到了那人的身后排着队。
那个头发斑白的老婆婆一开始还没发现李心桥的存在,直到她打算转身取回刚才放在地上,用来撩拨重叠在一起的祭品,以保证通风到位,燃烧更为充分的小铁枝时,她才注意到身后有人。
她见李心桥带着好几袋子供奉先人的极品,却不上前焚烧,反而静静地站在她身后,顿时觉得十分好奇,便多嘴问了一句,“小姑娘,你怎么不烧祭品了?是不是没带打火机?我这里虽然没有火机,但有火柴,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借给你用。”
李心桥见她误会了,只好解释说,“老人家,我这里有打火机,只是这焚烧祭品不是要排队轮候吗?我见前面还有人,便等在你后面了。”
老婆婆见她颇为知礼,又见她长得模样好,心中不自觉多了几分好感。
她指了指香烛焚化炉的另一边,对李心桥说,“小姑娘这是第一次来吧?这炉边只要还有位置,谁都可以上去烧,不必非得前面那一个人烧完祭品。”
这个满脸皱纹的老婆婆一边说着,一边还不忘稍稍侧了侧身子,就像给李心桥指路一样,示意她可以到那边去。
李心桥见状向老婆婆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谢谢您了,我的确是第一次来,什么也不懂。”
老婆婆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再说什么,反而双手合十,向着炉火念念有词。
李心桥不便打扰,便拿着那几袋东西挪到焚烧炉的一边,炽热的气息瞬间扑面而来。
她曾见过母亲祭拜先人,依稀记得应该先把香烛点上,于是她从袋子里摸索了一下,果然找到了一把用绳子扎好的香烛。
她也不懂应该要点多少,只好偷偷看了看旁边一个插着零星几处香烛的小香炉,里面都是一对红蜡烛一左一右分插两边,然后三支供香插在蜡烛中间。
于是她依葫芦画瓢,好不容易把香烛都点好插上,还差点就被滚烫的蜡烛油烫到了手。
此时她已经被焚烧炉散发出来的温度弄得满额都是汗,加上本身就有点手足无措,整个人显得手忙脚乱的。
她开始后悔刚才为什么没有坚持由她去了解续费的事,要是换成李心信来做这件事,说不定那些冥镪早就烧好了。
她叹了一口气,拿出袋子里早就叠成一份份的宝塔纸钱,正欲用打火机点火的时候,刚才的那个老婆婆突然制止了她。
“小姑娘,纸钱不能用打火机点燃,要用你刚才点着的那对红蜡烛来点燃,这样先人才能收到你的供品。”
李心桥忍不住皱眉,心中暗念,“还有这样的讲究?”
老婆婆见她一脸犯难的样子,解释说,“你把香烛点上后,要对着香烛念你要供奉的那个人的名字,还有籍贯,最好详细到门牌号,就像寄信一样,然后用香烛点燃冥镪,这样先人才能收到你的心意。”
听了老婆婆的话,李心桥不由得感叹一句,这当中的学问实在太多了,她本想草草了事,尽快跟李心信会合,但见这个老婆婆一脸的郑重其事,李心桥只好扯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然后依着她教的方法,拿着那座用金银纸钱叠成的宝塔,走在香烛前念了一通。
在老婆婆“关切”的目光下,她硬着头皮捧着宝塔凑近香烛,本就疏松易燃的宝塔一下子就燃烧起来,李心桥哪里料到会这样,见状也有些慌了。
眼看就要烧到手上了,旁边目睹一切的老婆婆急得直跺脚,“还愣着干嘛!快放入焚烧炉啊!”
李心桥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奔跑起来,但风助火势,宝塔燃烧得更猛烈了。
她手上马上感受到一阵灼痛,她料到自己被火燎到了,下意识松开手中的宝塔。
就在下一秒,一个身穿条纹衬衣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像天降神兵一样,出现在她身边,稳稳当当地把她手上的宝塔接过去,然后迅速投入到焚化炉之中。
正当李心桥想开口感谢那人的出手相助时,却见他回过头来,走到她身边,望了一眼她发红的手,关切地问了一句,“李小姐,你这手没事吧?烫的要紧吗?”
李心桥看清楚那人的脸后,震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老婆婆以为她是吓着了,连忙凑了过来,哝哝了一句,“现在的孩子,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连烧个纸钱都不会,火点起了就得快到焚烧炉放下啊,怎么能一直拿在手上呢?”
也不管李心桥愿意还是不愿意,那个热心的老婆婆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就把她带到旁边的水龙头去,一边打开自来水让她冲洗,一边语带嫌弃地说,“看你这手也不像娇生惯养的小姐,怎么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呢?”
冰凉的自来水冲洗着灼热的皮肤,李心桥的心思却不在手上的疼痛,她用余光看到张致一还站在那里,似乎对她的情况十分关心。
水哗啦哗啦的,李心桥的心七上八下。
“好了,谢谢老人家了,我没事了。”李心桥一边把手抽离水龙头,一边向老婆婆道谢。
虽然明明是那个老婆婆教的法子,才导致李心桥烫伤,但李心桥却没有一丝一毫责怪的意思,反而觉得那个老婆婆不过是一片好心,只是自己没能掌握当中的窍门,怪不得他人。
老婆婆见李心桥没有什么大碍了,又见张致一和李心桥似乎是相识的,便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开了。
今天的墓园本就人烟稀少,焚烧炉那边更是冷清,随着老婆婆的离开,这里就只剩下张致一和李心桥两人罢了。
眼看避不过去了,也不能装作看不见,李心桥干脆走到张致一面前,大大方方地跟他打起招呼来。
“刚才的事,还得多谢董事长出手相助,要不然我这手怕是会烫得更严重些。”
张致一的眼神隐隐带有几分欣喜,“你认得我?”
李心桥意有所指地说,“我看过董事长的专访,知道您在慈善方面不遗余力,而且,致一药业的名头这么响亮,我想应该没有谁不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