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拂晓,安瑞霖便动身前往府衙报案。
临行之际,苏莞笙再三叮嘱,不要提及“云隐”之事,并强调楼内机关重重,万不可让官府之人擅入,安瑞霖虽心有疑惑,但念及自己也被牵连其中,便应了下来。
随后,安溪镇县令李溯清听完报案,当即点派柳凌闻率两队衙役前往钟楼查案,与此同时,柳凌闻的兄长柳凌渊正在府衙偏厅为幸存者录供,刑房书吏陈彦明执笔坐于案前,将供词逐一记下。
堂下跪着的人叫周漕生,据他所述,他是去给家中孩子买野果时遇上一货郎,那货郎极力夸赞西山野果鲜美,诱他入山后便将他击昏,醒来时人已在水牢之中。
柳凌渊问道:“你在水牢期间,可曾察觉什么异样?”
周漕生思索片刻,道:“回大人话,小的曾听到牢门开合,似有人进出。”
柳凌渊立即追问:“可知是何人?”
周漕生摇头:“小的当时双眼被蒙,只听得些声响,实在辨不出来人身份。不过……”他迟疑片刻,“小的被救后倒是看见了些偃甲器物,跟苏老板店里的很像。”
柳凌渊闻言神色微凝,心中暗忖:莫非此事与偃师有关?随后,他又细问几句,见周漕生确实说不出更多线索,便命其画押退下。
周漕生正欲离去,却踌躇着转身道:“柳大人,苏老板要在咱们镇上住到何时?”
柳凌渊眉头微蹙:“你打听这个作甚?”
周漕生道:“这次在西山见识了那些偃甲机关,小的实在害怕,苏老板终究是个外乡人,久居在咱们镇上,整日里摆弄这些吓人的玩意,实在叫人心里发慌……”
柳凌渊摆手打断:“好了,莫要再说这些闲话,速速回去罢。”
待周漕生离去,刑房书吏陈彦明起身近前:“大人,他方才所言倒也不算闲话。自苏老板来后,镇上的案件确实多了不要少,而眼下这桩明显又与偃师有关,长此以往怕是难得太平。”
柳凌渊轻叹一声:“我岂会不知?可这些年苏老板对我等多有照拂,此事……还是先禀明李大人吧。”
陈彦明见状不再多言:“属下明白。”
不多时,苏莞笙被请至府衙,由差役引至偏厅门前,透过窗棂,可见厅内审讯情形,差役拱手道:“李大人吩咐,待秋婆婆问话结束,苏老板便可接她回府。”
苏莞笙微微颔首,此时秋婆婆已走进偏厅,她身上伤口已包扎妥当,柳凌渊见她年迈体弱,当即吩咐人搬来座椅。
“老人家不必惊慌,”柳凌渊温言道,“此番问话只为查明案情始末。”
秋婆婆正色道:“大人尽管询问,老身必定知无不言。”
偏厅内烛火摇曳,柳凌渊依例询问遇袭经过,秋婆婆所述前情与周漕生大抵相同,然而提及被擒后遭遇时,她声音微颤:“起初老身并未被关进水牢,而是被押到一处石窟。他们将老身用柳条捆住,又拿些古怪刑具往身上扎。”
柳凌渊想起府医曾禀报,秋婆婆身上确有细密的贯穿伤,虽不致命却疼痛难当,不由拍案怒喝:“当真是丧心病狂!他们可曾说过什么?”
秋婆婆稍作迟疑,终是摇头:“倒也没说什么……后来便将老身关进水牢。”
“如此说来,”柳凌渊若有所思,“后来入水牢的便是你,难怪周漕生听得动静。”
秋婆婆点头称是。
门外,苏莞笙听得秋婆婆的遭遇,指节不觉收紧,掌心传来一阵锐痛,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回头望去,来人年近五旬,体态微丰,颌下蓄着短须。
苏莞笙当即拱手施礼:“见过李大人。”
李大人抬手虚扶:“苏老板不必多礼,这些年安溪镇能得太平,全赖你尽心相助。”说罢目光转向偏厅方向,声音压低几分,“不知你对此案有何见解?”
苏莞笙目光微垂:“眼下尚不明绑匪动机,实在难以妄加揣测。”
“哦,是吗?”李大人目光幽深地注视着她,“方才柳凌闻差人来报,钟楼附近发现百余具尸首,死者身上皆有相同印记,似是江湖帮派所为。说来蹊跷,近日镇上祸事频发,不知可有关联?”
苏莞笙:“……”
“也罢。”李大人移开视线,“柳凌渊问话已毕,你先带秋婆婆回去歇息罢。”
“多谢大人体恤。若有垂询之处,随时可遣人来店里找我。”
待苏莞笙搀扶秋婆婆离去,柳凌渊自内室转出,向李大人拱手。
“如何?”李大人问道。
柳凌渊道:“方才秋婆婆似有难言之隐,此案又与偃甲术脱不了干系,实在难以判断苏老板牵扯多深。”
李大人沉吟片刻:“此事须谨慎处理,暗中查访为上,切莫打草惊蛇。”
柳凌渊:“属下明白。”
从府衙出来后,已是暮色渐沉,苏莞笙搀着秋婆婆登上龙形独辀,向着天工开物驶去。
“方才在堂上,您似乎有未尽之言?”苏莞笙终是按捺不住问道。
秋婆婆叹道:“到底瞒不过你。”
“他们与您说了什么?”
“他们说有门偃甲秘术唯有你知道,我怕此事将你牵扯进来,方才便没有告诉柳大人。”
“……”
苏莞笙仔细查验过秋婆婆的伤势,那绝非真正的“人傀共生”之术,此术虽以柳木接骨为根基,可秋婆婆身上的伤痕却与之大相径庭,想来云隐之人对此不过略通皮毛,既未得真传,日后必定还会卷土重来……
一阵暖风拂过,撩起苏莞笙鬓边青丝,秋婆婆伸手替她拢好散发,她这才恍然回神。
“听小安说你受伤了,该好好将养才是。”秋婆婆抚过她的肩头。
苏莞笙道:“我母亲去得早,这些年若不是您护着,我都不知要如何熬过来。如今反倒连累您遭这无妄之灾,接您回去自是应当。”
“你这孩子,总是为旁人想得太多。”秋婆婆叹息道,“老身虽老眼昏花,可你一个人扛着那么多事,老身怎会不明白你的难处?”
苏莞笙一笑:“我能有什么难处?这些年铺子生意红火,日子过得快活着呢。”
“老身知道,你开这铺子是为等一个人……”见苏莞笙神色微凝,她又温声道,“莫怪婆婆多嘴。这些年见你日日对着那幅画像出神,画上又题着他的名字,婆婆是过来人,自然猜得到你在想什么。”
话音未落,苏莞笙的眸光忽地飘远,落在远处某个模糊的轮廓上。街角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都渐渐淡去,耳畔唯余那年的离别之声,经年未歇。
暮色渐沉时,二人回到天工开物。
夜冥已在院中等候多时,见她们回来,刚要迎上去,却见苏莞笙低着头走向书房,夜冥眉心微蹙。
他怎会不明白?苏莞笙让安瑞霖报案时刻意隐去云隐之事,是为亲自追查;她阻拦衙役进入钟楼,是为保全那些蛛丝马迹。可为何偏偏要将他隔绝在外?
夜冥三两步拦在她身前:“云隐这般三番两次寻衅,不如让我端了他们老窝!”
苏莞笙重重叹了口气:“你胡说什么?云隐的偃甲术冠绝天下,你当是街头斗殴?凭一身武艺就能横行无忌?”
“钟楼一事你也见了,他们的兵器不过是些精巧的玩具,与传闻中的偃甲神兵相去甚远。我……”
“这是疑点!”苏莞笙将他的话打断。
这些日子,她也在反复推敲此事,云隐若真如传闻般强大,为何只拿出这等粗浅的兵器?
夜冥道:“许是他们百年前被逐出中原时断了传承,否则又怎会引你入局?”
“此事我自有主张。”苏莞笙别过脸,语气转淡,“你不必插手。”
“你信不过我?”夜冥忽然扣住她手腕,力道恰到好处地让她挣脱不得,“云飞扬做不到的,我能。”
“这不是能力问题!”她猛地抽回手,眼底情绪翻涌。云隐行事诡谲难测,即便夜冥武功盖世,她也不敢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
夜冥冷笑:“说到底,在你心里我终究是外人。”
“这不是……”她指尖微蜷,终是别过脸去,“随你怎么想。”
苏莞笙转身离去。
夜冥站在原地,指节捏得发白。
为什么永远看不懂她?为什么每次靠近都会被她推得更远?人心里那些弯弯绕绕,难道比最复杂的武学奥义更难破解?
秋婆婆走近,温言劝道:“这几日你也辛苦了,去歇着吧。”
夜冥唇角微扯,眼底掠过一丝讥诮,转身便消失在廊角。
待他走远,安瑞霖才从廊柱后探出半个身子,显然已暗中窥视多时。
秋婆婆眼角余光一瞥,当即啐道:“你这猴崽子,又在偷听?”
安瑞霖挠了挠头,讪讪一笑:“婆婆明鉴,那面具人催得紧,非要我明日交差。我这不正在发愁,该递什么新鲜消息才好。”
“老身活了大半辈子,倒没见过哪个细作像你这般,把听墙角说得跟采买货物似的。”
安瑞霖笑道:“还不是苏老板心善,才容得下我这般胡闹。”
秋婆婆目光忽然一凝:“既知她待你宽厚,就更该谨守本分。”
这眼神看得安瑞霖后颈一凉,连忙岔开话头:“婆婆,方才我瞧见夜大侠和苏老板争执,他们说的那个云飞扬……”
“怎么?连这些私事也要记在你的小本本上?”
“我这不是想报恩嘛!”安瑞霖双手合十,眼睛亮晶晶的,“苏老板待我如此之好,夜大侠也是好人。我看他们挺般配的。”
“可情之一字,岂是般配二字能说清的。”秋婆婆叹息悠长。
安瑞霖忙问:“那云飞扬如今在何处?为何迟迟不归?”
“他回不来了。”
“为什么?”
“死了。”
安瑞霖心头一震:“苏老板知道吗?”
秋婆婆摇了摇头,只余一声长叹飘散在风里。
苏莞笙的书房内,夕阳的余晖漫过窗棂,映在案前空处。
原本摆放同心结的位置空空如也,唯有墙上悬着一幅画像,画中男子身着白衣,眉目清朗,气度温雅,旁边题着“云飞扬”三字。
她忽觉喉间发涩,便取出一坛陈年花雕,琥珀色的酒液倾入青瓷杯中,轻轻一晃,漾开细碎的光。她仰头饮尽,酒入愁肠,往事便如潮水漫上心头。
恍惚间又见那人站在灶台前,衣袖半挽的模样。
温润笑颜恍在眼前,却已是咫尺天涯。
暮色四合,最后一缕天光隐去,天工开物的院落陷入沉寂。
彼时,忽有琴音穿庭而来,夜冥的一曲《长相思》被弹得百转千回……
与此同时,安溪镇长街上,一位白衣公子拦住路人,他声音清朗:“这位兄台,可知天工开物所在?”那眉目间的神采,竟与画中人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