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冥推开钟楼大门,发出沉闷的声响。
那引路的蝴蝶却停在门外,不肯入内。
夜冥后退一步,看向外墙,只见掌心大小的金属甲片如鱼鳞般覆满了墙面,每片都薄如蝉翼,泛着冷光,甲片缝隙间还隐约可见青铜管道纵横交错,显然整座外墙都布满了机关。
他眸色微沉,抬头望去,这座五层钟楼每层构造皆有不同,仅第一、第三、第五层设有窗棂,但最上层的窗户尤为奇特,泛着异常强烈的反光,绝非寻常窗纸。
苏莞笙望向楼内,里头幽深晦暗,看似久无人至,可地面竟纤尘不染。
“我们进去吧。”她正要抬步,忽见钟楼斜后方矗立着一座机械,那器物通体青锈斑驳,形如巨型鼓风水排。
苏莞笙自高处俯瞰,能瞧见井道径直通往地下暗河,井底的螺旋泵与铁索相连,将暗河之水引入九丈见方的蓄水池,池底斜置的水轮,借飞瀑之势转动,直抵曲柄,连杆随曲柄起落不停,循环往复。
夜冥:“怎么了?”
苏莞笙倏然展颜浅笑:“这地方倒有些意思。”
夜冥斜睨了那机关一眼,与苏莞笙一同走进钟楼。
楼内寂静无声,日光自雕花窗棂斜斜漏入,本该晦暗的钟楼却浮动着幽微荧光。
这第一层极为宽敞,十二根圆柱撑起穹顶,而那穹顶上圆下方,不见半枚铁钉,全凭榫卯相嵌行成伞形,其上彩绘祥云缭绕,仿若活物欲飞,而脚下地砖,是由一块块琉璃平接铺就,隐隐透出微光,细观之下,其下竟还暗藏着一股地下水流。
苏莞笙眉头微蹙:“奇怪,这楼一共五层,按传统的建造之法,向来只在顶层做藻井,这第一层理应是平顶才是。”
夜冥抬手指向另一处:“还有那。”
东侧整面墙被改造成机械屏风,齿轮外露相扣,垒出嶙峋山势。
先前地砖下的水流汇入屏风之后,自屏顶倾泻而下,不断冲击着齿轮,随着水流轰鸣,内嵌的锁链随之转动,云雾缭绕之中,竟依次浮现出春桃夏荷、秋枫冬雪的四时山景。
夜冥环顾四下,觉得此楼构造奇异,并未在屏风前过多逗留,而是四处搜寻起来。片刻后,他回到苏莞笙身旁,道:“这层不见人影,亦无楼梯。”
“这倒怪了。”苏莞笙打量着屏风,喃喃自语,“莫非此处藏着机关?”
夜冥看向屏风:“这是什么手艺?”
“这是改良了东汉杜诗的水排鼓风之术。”苏莞笙俯身叩击着砖面,底下传来汩汩水声,“此处是直取地下水,借由水力翻转,为机械供能。”
苏莞笙仔细查看四周,发现西面墙角处有一道两指宽的水痕。她不禁心下诧异,此处明明一尘不染,为何会多出一道水痕?难道是琉璃地砖破了不成?她满心好奇,走了过去。
苏莞笙刚一靠近,脚下琉璃地砖蓦地一沉,她疾退半步,便见地下水源自砖隙间翻涌而出。与此同时,所有窗棂轰然落下铁板,将各处出口尽数封死,屏风上的水流跟着暴涨数倍。
苏莞笙急声道:“水位涨得太快,如此下去,整层都要被淹了!”
夜冥一把揽住苏莞笙的腰身,身形如电般向大门掠去,就在距门五步之遥时,那门却轰的一声关上,震得地面微颤。夜冥眼中寒芒乍现,长剑铮然出鞘,剑锋携着劲风劈向大门,却无半点损伤,反震之力倒叫他连退两步。
夜冥正欲再度出手,苏莞笙一把按住他的手腕:“这不是寻常机关,硬拼不得!”
“难道要我眼睁睁看你送命不成?”
夜冥剑锋一收,左掌运足内力朝大门拍去,可大门纹丝不动,唯有数道裂纹顺着掌风蔓延,露出内里玄铁打造的骨架。
“机关不在此处。”苏莞笙目光转向屏风,“还在那里?”
话音未落,整层楼突然响起刺耳的齿轮转动声。苏莞笙刚要纵身跃向屏风,忽觉裙角被无形之力拖住,她低头看去,脚下水流已卷成漩涡:“水底有吸力!”
眨眼间,冷水已漫至腰间。
苏莞笙暗运内力欲施展轻功,却被那股吸力一次次拽回水中。夜冥见状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将浑厚内力渡入其经脉。苏莞笙借力点水而起,衣袂翻飞间稳稳落在横梁上。
那些齿轮声越发尖锐,似夹杂着金属剐蹭的刺响。
苏莞笙居高临下望去,只见屏风上的齿轮缀满铁链,而齿轮每转两圈,水位便上升一寸。
“西南角的联动轴转得太快,制住它!”
她话音未落,夜冥已凌空而起,剑锋精准刺入转轴缝隙,火星四溅间整座屏风剧烈震颤,即将漫过窗棂的水流瞬间停滞。
苏莞笙长舒一口气,施展轻功落地瞬间,脚下骤然传来闷雷般的轰鸣。
苏莞笙刚松口气飞身落地,脚下突然传来一声轰鸣,琉璃地砖轰然中分,三丈宽的巨型机械自暗河升起,地下河水被绞成冲天水龙直贯穹顶。
“啊——”苏莞笙惊呼未落,整个人已被水龙卷上半空。
“当心!”
水龙怒旋中,苏莞笙只觉腰间一紧,夜冥紧抱着她在湍流中勉力维持平衡。可汹涌的水力终究难挡,他后背重重撞上墙壁,喉间溢出的闷哼透过相贴的胸膛,震颤着传入苏莞笙耳中。
“别抬头!”夜冥护住苏莞笙的后脑,将她牢牢按在怀里,苏莞笙勉力抬眼,只看见他紧绷的下颌线。
下方机关轰鸣,漩涡将二人高高抛起时,穹顶轰然打开,如深渊巨口欲将万物吞噬。
在黑暗即将笼罩之际,苏莞笙惶然抬眸,正撞进夜冥垂落的视线里。那目光温润沉静,漫过她发白的唇色,恍若穿透云雾的九霄天光,照得人神魂俱澈。
衣袂翻飞间,二人相拥着卷入穹顶巨门。
在最后一丝天光尽收之时,苏莞笙自夜冥臂弯间瞥见下方的屏风已翻转成千里江山的图样。
“竟然是它?”苏莞笙眼神骤凝。
门缝闭合刹那,激流灌入七窍,苏莞笙眼前彻底陷入黑暗,而就在意识涣散之际,尘封记忆忽如走马灯般明灭浮现……
***
那年苏莞笙七岁。
晌午的春光正好,藏书楼的窗花格里筛下细碎的光斑。
她仰起头,不经意间,瞥见最上层的书架上探出的半截书脊,那是卷《诡骨江山》,素白的封皮之上,暗绣着一幅千里江山图,烟青色的山脉宛如龙脊,竟叫她看痴了眼。
她鬼使神差地搬来矮凳,取下那书,定定看着《诡骨江山》几个字,忽地咧嘴一笑,而后全神贯注地翻阅起来。书页翻动间,柳木接骨的玄妙、以血饲傀的秘术、人傀共生的法门……都化作无数光怪陆离的幻影,在她眸中流转。
“笙儿!”
父亲的声音从回廊那头传来。
“笙儿!”
直到父亲的影子覆在书页上,苏莞笙才恍惚抬头。
夕阳将他的身影拉长,被他常年佩戴在胸前的那把青铜钥匙在余晖中泛着冷光,顶端嵌着的暗红玉髓,像凝固的血珠,在暮色中泛着妖异的光泽。
苏莞笙仰起莹白小脸:“爹爹你看,这书里讲人傀共生,可比咱们造的犁耙有趣多了!”
“你怎敢看这个?”苏砚修一把夺过书卷,指节发白,“此乃邪术!不可学!”
“为何不能学?”苏莞笙的眼中淬着落日熔金,暗涌的炽芒几欲焚尽荒原,“若我炼成此法,便可造出不死之军,届时便能……”
“混账!我苏氏偃甲只为济世安民,岂容你妄言邪道!”
《诡骨江山》被苏砚修掷入灯盏,火舌倏然蹿起。苏莞笙盯着跃动的火焰,唇角轻轻一撇:“烧了也无妨,反正我都记下了。”
“笙儿……”苏砚修望着簌簌落下的纸灰,声音忽地低哑,“百工奇巧,当以苍生为念。”
“爹爹既然认为此乃正道,那为何家中藏有此书?”
“我……”
穿堂风过,烛火猛地一颤。
墙上人影忽长忽短,恰似那些被她暗自记下的禁忌图文,在明灭间摇曳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