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发生得快，洛文英被大氅缠住了手脚，半天起不来，只看着眼前飞速闪动的身影、乱起的烟尘，听着金铁交击与成璧的呼喊。
一急之下，她把大氅横撕成了两半，刚能起身，又被大氅绊倒，好容易连滚带爬脱出大氅，站稳身子，身前已是一片静谧。
六名黑衣人，全横七竖八倒在地上，个个胸腹被捅穿，都没了呼吸。
只有成璧一人还站着。他斜着身子，佩刀拄在地面，一手死死握着刀柄。
洛文英心头只闪过一丝的松快，就看见成璧握住刀柄的那只手，正汩汩往下流血，橘红官服上满是刀痕，透着诡异的深赤色。
“成璧！”她顾不上再伪装，拔腿跑上前。
她手放上成璧背部的一刹那，成璧似乎立刻要挺身反击，洛文英赶忙把脸凑过。“是我，是我。”她轻声道。
成璧一脸的血，努力睁眼看看她，仿佛要笑。
但手一松，整个人歪下去。
说不清他中了多少刀，血显然已止不住，像个捅漏的皮水袋，周身软绵绵没有一丝力气。洛文英试着把他平放下，用一条胳膊撑着他的头。成璧哆嗦着向她投来视线，一张口，血先自齿间涌出。
“静姝你……没事……吧？”他含糊着问。
“我没事，”洛文英心里一紧，“但我不是——”
“我……知道……”成璧断断续续道，“你不是……静姝……只是……长得像。”
“这个我也知道，”洛文英道，“你别说话了，我马上去找人救你——”
成璧却用力攥住她的手。
“你别走……”他声音越来越低，“我知道……你不是静……静姝，但我……只当你是……”
他又咳出一大口血。“你们……很像……”他接着道，“我想……就当作是你……能和你，说说话……见一见面……我就……”
“我明白，”洛文英猛点头，“我都明白。”
成璧笑了。“真的……对不起……”他眼角流出细细的泪，“我……不是坏人……我只想……能配得上你……”
“别再说了。”洛文英轻声道。
但成璧看上去已听不见。“我会……好好戍边……”他又道，“偿还了……罪名，我们还是好友……”
他吸口气，没有喘出来。“我真的……喜欢……你能，转告她么？”
洛文英沉默一刻，点点头。
“好。”她道。
成璧又一阵剧抖。他半张着嘴，撑开眼皮，捕捉洛文英的双眼，四目相接的一刹那，他停下了吸气，眼里没了神彩。
洛文英闭上眼，深深叹口气，再睁开。她抽出垫在成璧头下的手臂，小心把他的头放下，又从旁边拿过成璧的斗篷，给他盖在身上。
斗篷的触感有些异样，洛文英拿起灯笼，照了照斗篷内侧，发现那里用粗劣的手法，缝了一个小小的“陆”字。
她愣了一会儿，摇摇头，站起身。
离成璧不远就是一个黑衣人的尸体，洛文英看了看，走过去想细看这人的装束，却先听到急促的脚步声。
接着，陆雁卿和陆静姝兄妹俩出现在她的视线中。两人一路飞奔而来，看见眼前情形，同时怔住。
“这是……怎么回事？”陆静姝僵在原地。
而陆雁卿脚步不停，已向洛文英冲过去。“你没事吧？”他扫一眼洛文英身上沾的血，脱口而出。
有一瞬，他几乎要下意识去抓洛文英的手，但最后只轻轻搭在她手腕上。
“没事，”洛文英摇摇头，眼看向另一侧，“只是成璧他——”
她没说下去。陆雁卿看到躺在血泊中的成璧，又看看四周横陈的尸首，立刻明白了大概。
“我刚下值，静姝和我说，你代替她来见成璧，”陆雁卿沉声道，“我总觉不安，就和她一起来看看，中途隐约听到打斗声，就知道出事了，可没想到……”
他再看一眼成璧的尸身。“他——”
“他一人杀掉了来袭的六人。”洛文英道。
陆雁卿没说话。他盯着成璧看了半晌，想过去又犹豫，许久，他才慢慢上前蹲下，掀开成璧身上的斗篷。
陆静姝也跟着往前走了两步，但没有靠近，只怔怔地看。
洛文英放下灯笼，站到她身侧。
“洛姐……”陆静姝看看她，“是我的错，我不敢单独来见他，找你帮忙，却发生了这种事，我——”
洛文英摇摇头，拉起她的手。“这不是你的错。”她又轻声道。
陆静姝再看看成璧。“成璧哥他……说什么了？”她问。
“没说什么特别的，”洛文英道，“就说他被皇帝革了职，发配去丰州戍边，明天一早走，走之前，想再见你一面。”
“他没发觉来的是你么？”陆静姝又问。
“发觉了。”洛文英平静道。
陆静姝面上掠过一丝悲伤。“其实我……”她慢慢道，“我早就有些察觉，成璧哥对我……有不同的意思，你那天说你以我的身份去劝他，他会听，我也懂你在说什么，只是……我不敢承认。”
“所以我也不敢见他，”她又道，“我怕他真提出来，我没办法应对，我是和他关系很好，他也一直很照顾我，但我对他确实也没有……”
洛文英捏一捏她的手，对她笑笑。“有些事，我今后慢慢和你说，”她道，“总之，他对你有意，仅是他自身的想法，你不负欠他什么。”
“可他也算是为了保护我才……”
“确实算是，”洛文英点点头，“但他当初投靠赵慎行，要对你和陆家下手，可看不出有多顾念你。”
“他是不坏，但也绝谈不上一腔真心。”她最终道。
陆静姝诧异地看看她。“我还以为你会说……”她欲言又止。
“说什么？”洛文英神色平常，“说他一直想着你念着你，到死都是为了保护你，所以你该为此感动，假设他能活下来，看在他情深至此的份上，你还该接受他？”
“不，”她又摇摇头，“我不觉得这算是情深，也不算是爱慕。他护住了我的命，我会感激他一辈子，但同他对你的感情，是两件事。”
陆静姝沉默下去，自己消化着洛文英的话。
随即，她忽然抬起头。
“对了，洛姐，”她道，“这些刺客，到底是谁？”
“不知道，”洛文英看向离她最近的一具黑衣尸首，“只能确定，他们确实是要杀我，而且都训练有素。”
“他们怎么知道你在这里？”陆静姝又问。
“要知道我的动向不难，”洛文英道，“盯着陆府就是了，换句话说，这伙人可能一直在跟踪我的一举一动。”
“连我哥都没发现？”陆静姝睁大眼，旋即猛一拍手。
“我知道了，这是赵慎行的余党！”她道，“他们的主子被你拉下马，肯定会记恨你，他们应该也不清楚你的具体身份，是瞄准陆侍郎这个人来的。”
“不。”陆雁卿突然说。
洛文英和陆静姝都转向他。陆雁卿已离开了成璧，正蹲在一名黑衣人身旁。
“这两日里，十三所半数人马都在追踪赵慎行手下那批死士，”他道，“各司各卫所的空名册也都彻查过，已经把人抓了七七八八，余下的也都逃在外，不会再有余党能在京城作乱。”
“而且，”他伸手扯开面前黑衣人的衣领，“这伙人，应该是北朝玄衣卫。”
“玄衣卫？”洛文英一怔，往前走了两步。
“黑衣之下，都是玄衣卫制式的衣着，”陆雁卿擦亮了火折子，给洛文英看黑衣人衣领下的软甲与褶衣。
“还有佩刀，”他顺手一指，“短弩我不清楚，但佩刀，同样是玄衣卫专有。”
“还真的是……”洛文英半蹲下，慢慢皱起眉头，“他们拔刀时，我就觉得哪里有些奇怪，原来都是玄衣卫。”
“他们应该是男卫营下的人。”她道。
“可玄衣卫怎么会在这里？”陆雁卿也皱起了眉头，“还要杀你？”
“镜阁失势，玄衣卫里有人倒向太子党，倒不奇怪，”洛文英吸口气，“且赵慎行倒台，北朝与他勾连的那位，必然也知道了，自然更知道我下一步会回北朝，想在这里将我截杀，也不奇怪。”
“啊！”陆静姝听着，突然喊出了声。
“怎么了？”洛文英回身问她。
“我……”陆静姝面有愧色，“有件事我给忘了……就是我被叶大侠带到北朝的时候，有个女官去找她，说北朝朝廷已经发现了你诈死，怀疑你投靠了南朝，要追捕你，叶大侠也是因为这件事，要赶回洛城，才放我一个人回来。”
“我本来是要提醒你的……”她声音越来越小。
“怪我，”陆雁卿把话揽过去，“我也忘了，静姝之前告诉过我——”
洛文英却一下站起来。
“是哪个女官？”她问陆静姝。
“哪个女官……”陆静姝想了想，“我记得是姓棠，对了，叫棠织锦，叶大侠说她是北朝大理寺的，她看见我还很惊讶来着，叶大侠说是抓错了人，跟我也不认识，那个棠织锦就没多问。”
“织锦……”洛文英眉间愈发扭结。
“她该也是你们镜阁的吧？”陆静姝问。
洛文英没有回答，自顾自想了一阵，忽然一抬眼。
“不对，”她道，“若是这样的话，现在最危险的，是开颜。”
“什么意思？”陆静姝没懂，“叶大侠怎么危险了？”
洛文英还是不答。她沉默片刻，转向陆雁卿。
“事情有变，”她严正道，“我必须马上回去。”
陆雁卿似乎并不意外，神情也很平静。
“嗯，”他道，“我和你一起去。”
洛文英一怔。“你和我一起？”她扬起眉，“你去做什么？”
“这么多人追杀你，”陆雁卿随手指指地上的玄衣卫尸首，“你也说了，叶开颜现在很危险，那你一人回江北，岂非更危险？”
他紧一紧袖口。“我不能让你就这样回去。”
“我能一个人安然过来，自然就有办法安然返回，”洛文英道，“我不需要你保护我。”
“随你怎么说，”陆雁卿笑笑，“我要去，你也拦不住我。”
洛文英张张嘴，也不知道怎么反驳，就看向了陆静姝。“静姝你劝劝他——”
不想陆静姝眼前一亮，先行喊道：“哥，那我也去！”
“……啊？”洛文英脸上一苦。她身后，陆雁卿也愣了一瞬。
“你——”陆雁卿眨眨眼。
“你不想让我去？”陆静姝瞪起眼，“洛姐算我半个老师，老师要远行，还不知何时能再见，我这个学生送她一程，没问题吧？”
陆雁卿还没来得及回应，她又抢道：“而且你们也说了，此去凶险，单你一人都不见足够，多我一个有身手的，不是也好？”
“我——”
陆雁卿刚开口，再被陆静姝打断。“你要是不答应，咱俩现在就打一架，”她抬手就去撸袖子，“你赢了，我听你的，我要是赢了，那——”
“不不，”陆雁卿飞快摆摆手，“我是想说，你愿意的话，没问题。”
陆静姝话说到一半，猛地停住。
“哥，我……没听错吧？”她怔怔地问。
“你没听错，”陆雁卿又笑笑，“你不怕凶险，我也就不说什么了。今后的事，全由你自己做主，不必问我答不答应，我本也不该事事管束你。”
陆静姝看看他，似乎明白了他的用意，渐渐面露喜色，旋即又想到什么。
“那父母亲大人那边……”她低声道。
“我来应付，”陆雁卿道，“本来你和文英的事，说出去就免不了被他们责骂，索性一起来吧，先给他们留个口信，等我们日后回到家里，我再一并去向他们赔罪，只求父母亲大人骂轻一些——”
“你们两个等一下，”轮到洛文英打断他，“你们就这样商议好了？怎么好像跟我没关系一样？”
“就这样吧，洛姐，”陆静姝嘿嘿一笑，“反正你也劝不住我们，我们无论如何都要去的。你实在过意不去，就当我们两个去江北游玩，顺便陪你一道。”
洛文英看看她，又看看陆雁卿，视线在这兄妹俩之间来回反复。
良久，她叹了口气。
“我知道了，”她无奈道，“但我事先说好，出了事我概不负责。”
陆静姝和陆雁卿都不说话，只看着她笑。洛文英只好也冲他们笑了笑。
“成璧和这些人怎么处理？”她收起笑容，看看地上的情形。
“我紧急回十三所一趟，”陆雁卿也严正了神情，“镇抚所有人值夜，让他们去把严镇抚请过来，交严镇抚处理吧。”
他看一眼成璧的尸身，面色有些不忍。“回来之前，先委屈他了。”
洛文英点点头。“你再借我个人，”她道，“帮我送封信。”
“信？”陆雁卿不解，“给谁？”
洛文英眯起眼。“给能帮我们备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