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前。北朝。洛城。
一栋朴素的小宅子外，两名兵士百无聊赖地靠在墙上。天色还不透亮，其中一人大声打了个呵欠。
“过会子是不是该点检了？”他眨了眨眼，问。
“该快了吧？”另一人看看天上，“卫里的弟兄们应该都动身了。”
“你说咱俩也是，”第一人摇摇头，“摊上这么个差事，也不能跟着去看看，能见一眼皇帝，这辈子怕是就这一回咯。”
另一人也跟着叹口气。“唉，可说呢……”他撇撇嘴，“不过能见着皇帝面的，也都是近侍营那帮，别人一样看不见，咱哥儿俩啊，努努力，往上混吧。”
第一人想了想，瞥一眼身侧的宅子院门。“你说这盛将军——”
他刚开口就被另一人打断。“你可打住啊，盛将军出不出来，咱都不能跑，这要是给逮住了，你几条命都不够死的。”
第一人胡乱一笑。“我就这么一说……不过这盛将军也是听话，自打回了京，这么些天了，愣是没闹过。”
“不是说染了风寒么？”另一人道，“听换岗的弟兄说，昨日里还支了个随从去抓药来着。”
“她还能生病？”第一人睁大了眼。
“都是人，咋就不生病了？”另一人反瞪他。
第一人又笑了笑，没再说话。
他们俩看守的是凤武军现都统盛怀绣在京师的旧宅，盛怀绣从北军府入京后，就一直住在这里，每日京师卫轮岗，一次两人，名义上是护卫盛将军安危，其实明眼人都清楚，这无非就是软禁。
不过盛怀绣是以商谈的名义被内阁调回，京师卫也不好做得太明显，虽然看得严，还是下了令去，若是盛怀绣要出门，也准许，派人跟着便是。
只是盛怀绣在宅子里一住，就再没出来过，宅子进出的，只有她随身的两名随从，偶尔轮流采买些东西，把门的兵士要检查，两个人倒也配合。
这样想着，另一名兵士也打了个呵欠，刚睁开眼，就看见有一女子从路那头过来，裹着头巾，挎了个篮子，低着头直往宅子走。
“干什么的？”兵士握住剑柄，上前喝道。
“二位军爷，”女子一欠身，“小的是宫里的，给军爷们送些吃喝。”
“吃喝？”兵士一愣。
“是，”女子柔声道，“宫里头说，今日军爷们还要值守，十分辛苦，特来犒劳军爷们，一些不上台面的东西，宫里做的，军爷们别嫌弃。”
说着，她掀开篮子上盖的厚布，露出几个热腾腾的肉包，还有一小壶酒。
两名兵士互相看看，面露喜色，紧忙接过篮子，站着就吃起来，一边吃，一边交替着饮酒。
不多时，二人吃喝了个干净。一人收拾好篮子，递给女子，待要客气两句，忽然感觉一阵头晕目眩。
“我说——”他方回过头，要跟自己兄弟说话，又看见另一人也在晃。
迅即，两个人眼一翻，瘫倒在地上。
女子冷笑一声，拿过篮子，用力扔过宅子墙头。
片刻后，门开了。盛怀绣一身便服裹着大氅，沉默着走出来。两名随从女兵守在门边，也都没出声。
“这么快？”盛怀绣看向门口的女子。
女子没回答，而是往身后看，同一时间，她来的方向，又匆匆步来另一名女子，衣着同样朴素，神情严正。
“都搞定了？”她看看躺在脚边的两名兵士，“辛苦了，何大人。”
“有什么辛苦，”何天慈除掉头巾，拨了拨头发，“薛大人在兵部，难说他们有没有见过你，但我这个鸿胪寺少卿，他们定不认识，便只能我来做。”
“你这样出来，没人察觉？”她问薛仙仪。
被禁了有些日子，薛仙仪面庞消瘦，脸颊深凹下去，但两眼仍旧有神。“根本没人管我，”她笑道，“估计内阁已当我是个死人了。”
言罢，两个人同时看向盛怀绣。
“盛将军，准备好了？”何天慈问。
盛怀绣点点头。“走吧。”
“你们走，”薛仙仪道，“我把这里收拾了。”
三人都不再说话，彼此深深看一眼，何天慈便带着盛怀绣急往出城的方向去。
她们一路没有交谈，穿街越巷，避开街上行人，直走到洛城西大门附近，何天慈才停住脚。
不远处站着两名女官，各牵一匹马，显然已等候多时。
“盛将军，你我在这里分开吧，”何天慈迎上女官，再对盛怀绣道，“你尽管出城，守卫我已打点好，出城后往西，凤武军在约定的地点等你。”
盛怀绣又点点头。“你呢？”
“我往南去校场，”何天慈说话间，躲下了身上最外的一层宫女衣物，现出底下的官袍，“还有件事要做。”
盛怀绣看看她，一点头，翻身上马。
“洛大人当真回来了？”她问。
“当真，”何天慈也上了马，“足够好运的话，盛将军能见到她。”
“她没死就好，”盛怀绣简短道，“还没谢过何大人相助。”
“谈什么谢，”何天慈笑笑，“盛将军万勿保重，事成与否，就看将军了。”
盛怀绣深吸口气，摸了摸腰际的佩剑。
她猛一踢马，直往城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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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今。北朝。洛城外。校场。
虽然周子容说了要快，洛文英却并不知道能怎么快。
她带着人冲进校场范围，茫然看看偌大的校场，一下犯了难。
“往哪边？”陆雁卿从后跟上来，刀收回在鞘中。
“不好说，”洛文英摇摇头，“我第一次来，时间紧，也没机会查探。这校场太大了，能藏人的地方看上去有不少。”
“早知道留着刚才那个刺客，”她回望一眼，“他一定清楚。”
“清楚他也不会说的，”陆雁卿深吸口气，“我是趁他不备才一击得手，能感觉出来，这人本事不凡，必然不会轻易就范。”
“不如分头找吧，”他道，“五个人各走一处，应该能找到。”
洛文英不说话。她一边走一边四下巡睃，视线最终落在左前方远处，那座木制的宏伟高台。
她突然站住脚。
“眼下三大军府的人还没有要进场的意思，”她道，“看来点检之前，李青苹会先操演一次。”
“……然后？”陆雁卿问。
“操演就一定要上点将台，也就是那里。”洛文英指指高台。
“……再然后？”
“要在李青苹身边安插刺客，比较难，”洛文英继续道，“李青苹是无知，但他不傻，身边侍卫若是忽然换了，他一定能察觉，以萧弄玉的谨慎，也不可能用这种方式。”
“那你觉得？”陆雁卿再问。
“萧弄玉安排的，必定是远距离刺杀，”洛文英又道，“这样既能加大追踪刺客的难度，又方便把他自己摘出去。”
“而校场空地突然出现一个人，太明显了，”她眯起眼，“在低处视线也会被遮挡，所以，他设下的刺客，需要与点将台的高度，尽量平齐。”
陆雁卿忽然反应过来。
“塔楼。”他抬起头，看向落在校场四周的木塔。
洛文英点点头。“只可能是这样。”
“但塔楼有四座……”陆雁卿飞快打量了一下局面，眉头微蹙。
“北边两座应该不是，”洛文英也皱起眉，“从北侧两座塔楼望向点将台正中，会被点将台的立柱阻隔，绝对射不准。”
“那就还剩两座，”陆雁卿冷静道，“倒是好说了。”
洛文英却还是没动。她高高看出去，两眼在南侧两座塔楼和点将台之间来回观察，最后又看了看离她最近、一杆三人多高的军旗。
“不，应该只有一座。”她沉声道。
不等陆雁卿提出询问，她又开口。“这个时候，京师外常刮西风，今日也是，”洛文英指一指那面顺风猎猎展开的旗帜，“弓箭的事情，你比我懂，如果换你是刺客，要最大限度保证，远远一箭就能射死李青苹，你会选哪边？”
陆雁卿一扬眉。“风向会影响箭径，偏西射出一定比偏东要好。”
“那就只能是西南侧的塔了。”他向右扭头看过去。
说着，他向后一伸手。“弓箭。”
他做缇骑司指挥使做习惯了，张口就发号施令，但后面的玄衣卫也没迟疑，一人立刻从背上卸下一把弓，连同三支箭交到陆雁卿手里。
“箭筒在马上，”她道，“随身的只有这三支了。”
“够了。”陆雁卿点点头，试了试弓，把箭搭上去。
几人沿着校场围栏，尽量隐蔽着飞速奔向塔楼。离近了，能看到塔楼平台上有人影，只有一人，勉强看出来没有戴盔，不像是卫兵模样，但再细了，就看不清了。
此时，他们身后不远处，又响起号角的声音，先是大队的京师卫列阵而出，把点将台四周围了个水泄不通，接着，一队宫里的近侍快步上前，把住上点将台的通路，然后是一张轿子被抬着出来。
轿子落地，几名宦臣的围拢中，一身扎眼黄袍的皇帝缓缓步下。
早有人在走上点将台的台阶守备，一步两人，警戒森严。皇帝身后，一众大小官员也随之现身，个个衣饰齐整，仪态庄重。一切井然有序，场面不可谓不宏大。
洛文英看一眼陆雁卿。陆雁卿知道情势急迫，紧赶两步，冲到塔楼之下。
他拉满了弓，仰头瞄准，等了片刻，却放下弓去。
“不行，”他摇摇头，“塔楼平台有挡板，这个位置射不中，一旦被刺客发现，就麻烦了。”
“换个方位？”洛文英问。
陆雁卿再观察一阵，还是摇头。
“换哪个方位都一样，”他道，“除非刺客自己探出头，不然只会射在挡板上。”
洛文英心急如焚，转瞬间，瞥见了塔楼一侧的梯子。
“雁卿，”她道，“只要让他探出头，哪怕就一下，你也能射中，对吧？”
“什么意思？”陆雁卿没懂。
洛文英顾不上解释，拔腿就跑向梯子最下一道。“我给你制造时机！”她头也不回地喊，“你可别辜负我！”
陆雁卿似乎明白了什么，要拉住她已来不及。洛文英一鼓作气，急奔过去，手脚并用，开始向塔楼上爬。
刺客全心在点将台那边，定然发现不了有人在靠近，她想，只要能吓到他，他肯定会露头的。
西边又起了阵风，越往上，风势就越大，寒风裹着冷雾卷过来，洛文英感觉手指冰凉，腿也在发抖。
也不全是冷，主要是……害怕。
她还从没试过爬这么高，在地上看塔楼还觉得就那么回事，真爬上来，才到一半她就有些晕了。
但方才那一时间，她也来不及多想。
视线有点模糊。洛文英停下，深吸口气，用力摇头，把泛上来的恐惧压下去。
她没忘了盯着点将台的动向。那身黄袍晃晃悠悠在往上走，再有几步，就能走到台上了。
洛文英鼓起力气，加快速度向上，不多时，总算是看见了塔上之人的轮廓。果然，没弄错，此人虽然穿了京畿卫形制的衣服，披了甲，但动作与姿态都不是兵士。他一只手上握着一把短弓，箭已在弦。
洛文英喘口气的当口，李青苹快走到点将台正中。刺客等的也是这一刻。他直起身，浑身绷紧，慢慢拉开了手上的短弓。
“哎！”洛文英突然高喊一声。
刺客吓了一跳，但近乎不假思索，一步就跨向洛文英这边，弓箭火速对准了洛文英。
这一步，也把他大半个身子，露出了平台之外。
利箭声破空划过，一杆长箭鸣唳而至，狠狠射在刺客旁边的一块挡板上。
刺客受惊扰，不由松了手，射出来的箭擦着洛文英脸颊飞过。洛文英下意识一躲，脚踩了空，险些整个人掉下去，好不容易死死抓住梯子，才稳住身形。
她在心里暗骂一句。陆雁卿，你不是说一定能射中吗！
这一箭射偏，刺客立刻有了警惕，回身就要藏入平台。眼看机会要丧失，洛文英什么也顾不上了，手脚一发力，猛地扑出去，两手一把攥住了刺客的一只脚。
“陆雁卿！”她全靠刺客吊在空中，拼尽了全力大喊。
刺客一下挣不脱，顺手掏出了一把短刀，向洛文英头顶刺下。
一瞬间的工夫，他再度离开了挡板的范围。
也是一瞬间的工夫，第二支箭自下而上飞来，不偏不倚，从刺客脸颊射入，把他半个头颅射了个对穿。
刺客短暂停滞了一下，往前扑倒，从塔楼跌了下去。
洛文英一时失了力，跟着就向下坠。她隐约听到下面一声惊呼，同一时刻，她松开刺客的脚，两手胡乱抓向四周。
右手撞上了什么。小指一阵剧痛。她再把手伸出去，感觉握到了一部分横梯，借着这个力道，她半空里一拧身，左手施力，堪堪抓住了梯子一节。
第一下刚抓住就滑脱了，她又往下摔了几节，终于找到落手的地方，靠左手挂在半途。
脸撞上了什么，撞得她生疼。洛文英来不及考虑这些，赶紧挣扎着把右手和两脚都放上梯子，站定了身子。
刚长出一口气，下面有了喧嚷声。刺客坠地的巨响惊动了附近守卫的兵士，几个仗枪荷甲的人飞快跑过来。
“好像死人了！”
“有人进校场了！”
“来人！来人！”
随着一连声的大呼小叫，小半个校场被惊动，从校场南门的戍卫营，顷刻来了更多人。
洛文英飞速爬下塔楼，才发现刺客撞断了最下两节的梯子，正犹豫，就看见陆雁卿一脸坚定，站在梯子下方。
“跳！”陆雁卿喊道。
洛文英一闭眼，飞身跳下去，刚离了梯子，就感觉背后一只有力的胳膊。陆雁卿稳稳接住了她。
“你快走，”陆雁卿把她放下，轻轻一推，“剩下的我处理。”
“此人穿着京畿卫衣物，一眼认不出来是刺客，”洛文英飞快道，“一两句解释不清楚。”
“所以才要你快走，”陆雁卿目视前方，“有我们四人，足够了。”
洛文英扫一眼其余的三名玄衣卫，三名女子也都用力点点头。
再看一眼陆雁卿，陆雁卿缓缓拔出了绿柳刀，并不看她。
“活着见。”他道。
洛文英咬咬牙，往点将台的方向冲出去。
她听到身后有玄衣卫喊“玄衣卫办事”，大概也掏了令牌，但没有回头，只顾闷头向前跑。
快跑过校场西门，突然有人喊她。
“文英！”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洛文英扭头看去，便看见鸿胪寺的何天慈大喘着气，好像刚从马上下来。周子容站在一旁，还一副闲散模样。
“拿着这个！”何天慈不多话，劈手把一样物事抛给洛文英。
接住的一瞬，洛文英就知道了是什么。她紧紧握着这东西，对何天慈指指塔楼。
“那边！”她喊，“还有人！”
何天慈点点头，拉着周子容就冲向塔楼。
洛文英再吸口气，看准点将台，拔足飞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