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典史
烟波人长安2025-02-13 20:084,458

  洛文英喊声进,杨典史款款而入,低头看看她,脸上带着似有若无的笑。

  纪如玉见此,匆匆向洛文英辞别,进屋拿了大氅,就走了出去。剩下洛文英与杨典史二人。

  “杨典史何事?”洛文英自顾自坐下,“请坐下说。”

  杨典史站着没动。

  “大人,”他轻声道,“刘张氏的尸骨,大人给刘家还回去吧。”

  洛文英猜到他是为此事而来,笑了笑,没答应。

  “杨典史动作很快,”她斜睨一眼他,“一早便给衙役们下令了,连我都不知道。”

  杨典史也笑笑。“和大人说过了,此案,不查。”

  “你说的是我管不了,也管不起,”洛文英道,“我还是要问,为何?”

  杨典史沉吟片刻,背起了手。

  “大人可知道,刘泰刘家,因何是县上大户?”他反问。

  “不知道,”洛文英耸耸肩,“你知道你就说。”

  “陆大人是京城来的,”杨典史还在绕弯子,“提到刘姓,还想不起来?”

  “谁?”洛文英还真不知道。

  “刘泰,本家刘谨刘大人,历任礼部员外郎、郎中、右侍郎,”杨典史道,“分家刘昭刘大人,历任太学典簿、五经博士、当今太学司业,这样说,陆大人明白了?”

  洛文英眨眨眼,没说话。

  “所以我说,此案大人管不了,也管不起,”杨典史又道,“刘家虽不是世家,但也树大根深,南朝以来屡出大员,又背靠当朝右相,我小小景县,怎么管得了?”

  “杨典史对别人家的事情,倒是很清楚,”洛文英笑道,“那杨典史应该也知道,刘侍郎已不是侍郎了,降为了六品主事,太学刘司业触了龙威,如今也朝不保夕,不是吗?”

  杨典史笑了一声。“不过降职而已,今日降,明日升,哪年说不好就官复原职了,能有多大损害?可我景县,可是一直在的。”

  他见洛文英不吭声,俯身过来,认真道:“大人听我句劝,此事不要管了,大人横竖不过在景县驻一月,没头没脑的案子,不办也不会如何,况不过一名女子,且就过去,我先代县衙同僚,谢过大人。”

  他说“不过一名女子”,一下又激起了洛文英的火气。她面冷下来,看了看杨典史。

  “听典史的意思,”她道,“像是确凿了,刘张氏就是刘家所害?”

  杨典史一愣。“我可没这么说。”

  “你就是这样表达的,”洛文英冷冷道,“我可否理解为,杨典史是要包庇凶手?”

  杨典史又一愣。“只是请大人勿要牵动紧要——”

  “就因为一个不牵动紧要,就可以草菅人命?”洛文英厉声问,“一名女子的命就不是命了?说不查就可以不查?”

  杨典史直起身,诧异地看她。

  “我给你面子,”洛文英道,“你说不查,我不在明面上查,也不动用三班人手,与你典史房无干,但我真查明白了,该怎么判,便怎么判。典史也不用劝了,天晚了,典史请回吧。”

  

  她说完,看也不看杨典史,眼睛平视着对面的墙,一言不发。

  杨典史仍旧站着没动,少顷,他缓缓开口。“看来,大人还是没懂。”

  “我不需要懂,”洛文英冷哼一声,“我只知道,杀人偿命,犯了律法,就要惩治,我只知道,没有杀害发妻还能全身而退的道理,我说了我要查,千难万阻也是要查,纵然一具尸骨,我也要还她一个公道——”

  “那我景县全县衙的人,大人就不管了吗?!”

  杨典史突然一声大喝。洛文英一怔,慢慢转头去看他。

  杨典史知道自己失了礼数,闭眼长呼口气,平静下来。

  他抬步走了走,走到洛文英面前。

  “大人可知道,我为何在景县做典史,一做便是三十年?”他忽然问。

  洛文英没答话。

  “庆安六年,吏部铨点杨溯赴景县,任景县典史,”杨典史又拿出了他一贯的语气,“庆安十一年,杨溯在任全无过错,应任满升迁,吏部称朝中无空缺,暂留任,庆安十三年,杨溯报请吏部调京,吏部再称朝中满员,复留任,同年,庸县典史任满,入行人司,官八品。”

  “庆安十七年,杨溯再报请吏部调京,吏部推当年不拔外县官员入京,同年,台州荃县典史任未满,破格提苑马寺寺副,”他越说越快,“庆安二十九年,杨溯被提点,该向吏部给好处,便备礼送入吏部,庆安三十年,报请仍被驳,庆安三十一年,杨溯再备礼,庆安三十四年,报请还被驳——”

  他猛地停下。

  “庆安三十六年,始光初年,杨溯仍为景县典史,已任三十年。”

  他神情有些凄凉,视线像要扎进议事厅的墙里。“杨溯以为,”他叹道,“给吏部倾囊备礼,总该有升迁之时,后来杨溯才知道,杨溯是二十年前,言语冲撞了当时在任的知县,知县已身居要位,他不许,吏部自然不给办。”

  杨溯笑了笑。“陆大人,该明白了?”

  洛文英还是不答话。

  “陆大人当然没有后顾之忧,”杨溯道,“女班来演练,办成大案,圣上欣喜,纵然得罪刘家,但你是陆家的人,世家之首,兄长贵为缇骑司指挥使,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但我景县诸人,”他又道,“一无背景,二少门路,法办了刘泰,便等于与朝堂里结了仇,从此前路无望,我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知县大人等人考虑。”

  他转过身,目视着洛文英。“陆大人,此案,还办么?”

  洛文英与他对视片刻,叹口气,站了起来。

  “还是要办。”她道。

  

  顶着杨溯略显惊异的目光,洛文英继续开口:“杨典史的遭遇,不能说不悲惨,但杨典史的遭遇,与本案无关,我是不懂朝廷上的事,但一码归一码,我任景县官员一天,就不能看着一名女子枉死。”

  “杨典史担心之事,我不能为杨典史解忧,”她又道,“我也说不出待我入了朝廷定叫朝堂清明这种话,只是杨典史与县城官员的前路,该问别人,至于我,我只管刘张氏的冤屈。”

  她再看看杨溯。“所以,刘张氏的案子,我依然要查,杨典史可以把责任全推给女班,我倒要看看,树大根深的刘家,能把女班怎么样。”

  杨溯也看看她,眼底有什么闪过,良久,忽而笑一声。

  “杨溯懂了,既然大人非要办,那便办吧。”他道。

  “典史房中的文书、案卷,女班可以随意取用,”他像是放弃了阻拦洛文英的念头,“大人要怎么查,大人自理,但望大人不要连累三班衙役。今晚议事厅中的交谈,也从未发生,此案无论查不查得分明,我杨溯由头至尾,都不知道。”

  洛文英点点头。“我既然这样说了,就不会牵连你们。”

  “但杨典史可否再透露一句?”她问。

  “透露什么?”

  “杨典史已经认定了,人是刘家所害,”洛文英也不跟他客气,“却是为何?”

  杨典史沉默片刻。

  “我也说过了,我从没这样认定。”他道。

  “但——”

  “不过大人可以想一想,”杨典史又开口,“若要埋尸,都需要什么。”

  洛文英一怔。

  说完这些,杨典史便不再说话,自顾自出了门。洛文英看着门掩上,原地站着,心里全在琢磨杨典史方才那一句。

  埋尸都需要什么……

  铁锹?铲子?人手?

  不对,没有这么简单。洛文英坐回椅子,反复忖度,总感觉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死活抓不住核心。

  正出神,今夜里,议事厅的门第三次响起。

  叩门声很轻,轻到她立刻便想到了是谁。

  “道真?”她问。

  门自外而开。沈道真裹在斗篷里,低着头,一言不发走进。

  “你还没睡?”洛文英起身迎她,“有什么事么?”

  她声音放得也轻,往沈道真身前走了两步,沈道真却躲了一下,后退到门边。

  “怎么了?”洛文英有些茫然,“你……”

  “你,不是,南朝,人,”沈道真突然说,“是么?”

  

  洛文英再次愣住。一股凉意从她脚底蹿起来。

  “你怎么忽然这么说?”她努力笑笑,“我不是南朝人,我还能是谁?”

  “你好好看看,”她伸开两只手,“我是陆家陆静姝呀,我——”

  “你,不是。”沈道真斩钉截铁地打断她。

  洛文英看看她的眼睛,心底忽然有些镇定。

  “为什么?”她平静问。

  “白日里,验尸,”沈道真道,“你叫,仵作,仵作大人。”

  她话说得慢,洛文英却飞快反应过来。

  她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沈道真也跟着给了答案。“南朝,仵作是,贱籍,”她道,“只有在,北朝,仵作才是,朝廷指,派,吏部,统管,不,入流,但与,典史同列。”

  说完,她死死盯着洛文英。“你,不是。”

  果然。

  沈道真一提到仵作,洛文英就明白了,白天验尸那阵,她是对景县仵作脱口喊了声大人,这是在北朝留下的习惯,事情也确如沈道真所说,两边形制不同,但她当时完全忘记了。

  所以景县仵作才吓成那样,他这一辈子估计都没听过有谁喊他大人,更何况还是个官员。

  她以为不会有人注意到这么细,没想到沈道真留意了。

  但不知为何,洛文英心里仍旧平静。“就因为这个?”她笑了,“我是不小心说错了话,仅凭这一点,定不了我的身份吧?”

  沈道真用力摇摇头。“还有,很多,”她道,“我嘴,笨,说不完,但你,绝不是,静姝。”

  洛文英又认真看看她。有一瞬间,她想再为自己辩解几句,要论争口舌,沈道真肯定争不过她。

  但想了想,她一下放松了身姿,眼神也更柔和起来。

  “你说得对,我确实不是静姝,”她道,“当然,也不是南朝人。”

  这句话说出口,又是一阵松快。“你先坐下吧,”她指指屋里的椅子,去拉沈道真,“站着怪累的,你今天也很辛苦。”

  沈道真这次没有躲她,任她把自己带到一张椅子前,慢慢坐下。

  “你聪明到,我都有些怕你了。”洛文英站在她对面,还是笑。

  “你,是谁?”沈道真问。

  “很难讲清楚,”洛文英道,“我在北朝也姓洛,只不过,是个已死之人。”

  

  沈道真睁大了眼睛,没说话。

  “至于我是谁,我可以和你讲很久,”洛文英又道,“但眼下我不想和你说太多,我这样做,有很多复杂的缘由,会牵扯到很多人,我不想把你也牵涉进来。我说得越多,反而对你越危险。”

  沈道真默默抬着头与她对视,还是不说话。

  “我只能说,”洛文英言辞恳切,“我不是为了为害任何人,我有一些……必须要查清楚的事情,而要查清楚,我就必须想办法进入南朝朝廷,如今就差一步,我更不可能放弃,希望你可以理解。”

  其实她有很多话都没说,比如她并不在意沈道真知不知道,就算沈道真说出去,也大概率没有几人会信她,比如沈道真这个举动实质是暴露了沈道真自己,洛文英要保住秘密,大可以找机会让她永远不能再开口。

  但她全收在了心底。她知道,沈道真自己能明白。

  “你可否,当作没有这件事?”洛文英蹲下去,道。

  她抬眼看着沈道真,沈道真低着头同样看她。两个人沉默了许久,洛文英用眼神给沈道真传达着她内心的千言万语,沈道真用面无表情回应,但沈道真的眼睛里,一直有着些光。

  直到她终于说话了。

  “你,是好人。”她道。

  洛文英心想咱们才认识多久,你就认定我是好人?俄而意识到,沈道真实质是在与她和缓。

  “我是不是好人不重要,”洛文英轻轻笑笑,“重要的是,你愿意相信我。”

  “我不,信你,”沈道真摇摇头,“但你对,女班好。”

  洛文英想了一阵,懂了她的意思。

  沈道真是说,留着洛文英还有用,只要她在,女班,还有沈道真自己,都还有继续往前走的机会,而洛文英暴露了,遭殃的不只是她,还有整个女班。

  女班里出来一个北朝的女官,搞不好,所有人都要被问罪。

  也可能沈道真那句你是好人里,还有别的意味,但洛文英决定不再去细思。

  抑或说,从一开始她就知道,沈道真只是从她这里问个清楚,丝毫没有要追究的意图,不然她没必要专门跑来与洛文英对质,她只需要找个时机去上报就可以。

  她家里就是都督府的,横竖不过一句话的事情。

  这大概也是为何,洛文英在她面前很安心,也很坦然。

  “我不会,往外说。”沈道真又道,“采薇,也不。”

  “我知道,”洛文英再次笑了笑,摸摸她的胳膊,“谢谢你。”

  沈道真似乎满意了。她跳下椅子,整理一下身上的斗篷。

  “我走,了,你早,休息。”她道。

  洛文英刚要和她道别,又想到沈道真这几日都在跟着县里的教谕学习,但她显然有更大的本事,是否可以放在别处历练,巡检司之类。

  须臾,一个她此前一直抓不到的心绪,浮了上来。

  等一等,巡检司……

  洛文英站定。她忽然明白杨典史的深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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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女应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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