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陈的目光骤然被水池吸引。
他几乎是扑过去的，脚步踉跄，手撑住才勉强稳住身形，动作略显狼狈。
水流哗哗作响，从那通体素白的龙头中奔涌而出，砸入同样素白的水槽。
透明的。
这水是完全透明的。
它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因惊愕而略显扭曲的脸庞，灯光在水面折射出细碎的光斑，晃得他眼睛有些发花。
这与溯城那些模糊不清、仿佛隔着一层厚重毛玻璃的“水”截然不同。
他彻底怔住了，一个念头如同野草般疯狂地从心底涌了上来，随即又被更大的混乱与恐惧吞噬。
这里的水能反光。
这是否意味着，他已经离开了溯城，逃脱了那个所谓的镜子诅咒？他自由了？
不，不对！
这个模拟世界就存在于溯城之内。
如果离开了溯城，那自己现在究竟身在何处？
难道还有城中城，梦中梦不成？
一种更深邃的迷茫攫住了他，让他感觉大脑像一团被胡乱揉捏后又浸了水的废纸，没法呼吸。
此时，维洛萨娅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身侧。
她的指尖轻轻碰上许陈冰凉的脸颊，迫使他转过头。
“你好像很惊慌。”
“为什么。”她的视线又转向那哗哗流淌的清水，蔚蓝的眼神里面不知乘了什么，但只是声音低了下去，轻得几乎听不见。
“没关系的。”
“别怕，反光是杀不死你的。”
“你不是还在这呢，你不会消失的。”
她最后看着许陈布满血丝的眼睛，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波动，或许是不解，或许是别的什么，最终化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波尔。”她朝着厨房的某个方向唤了一声。
那个先前在洗碗的矮小身影立刻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几乎是脚不沾地地一溜小跑过来。
“主人，您吩咐。”他的声音尖细，带着一种奇特的腔调，尾音微微上扬，听起来有些像戏文里的角色（太监。
“明天……你带他去重新认识一下‘溯城’吧。”维洛萨娅恢复了淡淡的样子，吩咐。
“好的主人”波尔应声，然后转向许陈，脸上的笑容不减反增，甚至更加灿烂，露出一口细密整齐的白牙。
“亲爱的客人，您好呀！”他微微躬着身子，姿态谦卑，声音里满是殷勤，“您可以叫我波尔，很荣幸为您服务！”
他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着，透着一股机灵劲，却又让人感觉那热情有些过头。
许陈依旧有些魂不守舍，整个人像是被抽离了现实，对波尔的热情毫无反应，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
维洛萨娅伸出手，轻轻拉了拉许陈的衣袖。
“我们一起做饭吧。”她的声音放缓了些许。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但干点事情，分散你的注意力好了。”
许陈的思绪依旧飘忽，只是神游的点头。
他看着维洛萨娅走向那个巨大的白色操作台，拿起一本同样素白的、看起来颇为厚重的菜谱翻看起来。
她的动作有些生疏，甚至可以说是笨拙，手指在光滑的纸页上滑动，显得格外认真，眉头微微蹙着，仿佛在钻研什么深奥的学问。
空气中那股浓郁的汤香依旧萦绕不散，但维洛萨娅似乎打算做些别的，挑战新的领域。
她似乎选定了一道菜，指着菜谱上的图片，那是一道名为“皇家肉糜冻”的中世纪菜肴。
维洛萨娅却像是完全没看懂步骤，或者说……她对烹饪的理解有点……特别。
她拿起一大块肉，看也不看，直接扔进了旁边的绞肉机，然后又拾起一把颜色鲜亮的香草，连根带叶，也毫不犹豫地塞了进去。
接着，她又开始在台面上翻找明胶，动作间不小心碰倒了一个装着某种白色香料的小罐子，细腻的粉末瞬间洒了一台面，像是给纯白的操作台又铺上了一层糖霜。
许陈眼皮控制不住地跳了跳，嘴角也微微抽搐。
但维洛萨娅却似乎完全不在意这点小小的意外，她很快又拿起另一个菜谱，纤细的手指缓缓落向另一道菜——“蜜汁烤鸠。
然后……
她直接将整只已经初步处理好的禽类扔进一个巨大的白色瓷碗。
然后拿起一整罐看起来就很甜腻的蜂蜜，毫不犹豫地全部倒了进去，浓稠的金黄色蜜汁几乎要溢出碗沿。
许陈看着她拿起一把尺寸夸张的巨大勺子，试图将那只被蜂蜜彻底浸泡的禽鸟搅拌均匀，结果自然是弄得台面上、她自己手上，到处都是黏腻的液体，场面一度十分狼藉。
他终于忍不住了，再看下去，他怕自己刚平复一点的心脏又要出问题。
“那个……”他迟疑地开口。
维洛萨娅停下与蜂蜜搏斗的动作，有些茫然地看向他，脸上还沾着几点蜜渍。
“这个肉糜冻，香草应该最后放，而且要切碎。”
许陈慢慢走上前，拿起一把刀，指了指菜谱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说明。
“还有这个烤鸟，蜂蜜不需要这么多，会太甜，而且烤的时候非常容易焦，外面糊了里面可能还没熟。”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接过了维洛萨娅手中那把沾满蜂蜜的巨大勺子。
他先将那只可怜的禽鸟从蜂蜜的汪洋中解救出来，费力地沥掉多余的蜜汁，然后仔细阅读菜谱的说明，开始重新调配腌料。
他又回过头处理那堆已经混杂了整株香草的肉糜，耐心地将香草挑拣出来，细细切碎。
过了一会儿，厨房里弥漫开新的香气，虽然依旧夹杂着之前那股浓郁的汤香，显得有些混乱，但比起刚才那种近乎灾难现场的纯粹甜腻和生腥，已经好了太多。
许陈专注地处理着食材，试图用这些具体的、有条理的动作来驱散脑中的混沌与恐惧。
好消息来了，很快他便发现，当双手忙碌起来，专注于某一件事情时，那些纷乱的思绪真的会暂时退却一些。
他忙碌了一阵，却发现身边异常安静。
维洛萨娅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再尝试“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