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院内又起了风，窗纸鼓鼓囊囊响动不停，夏甲甲一个人坐在外厅的矮桌前，盯着灯烛打瞌睡。
直到一阵急匆匆的脚步闯进来，他才猛地惊醒，刚坐直身子，就看到了安德的身影。
“阿夏，公子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姑娘，你快来，公子喊你一同用晚膳呢！”
“哦，你等我一下。”
夏甲甲站起身，把衣袍整了整，朝铜镜里望了一眼，这才抬步朝安德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顺着挂满红灯笼的木廊，朝程府饭厅走去。
“听说是个身世可怜的姑娘，你一会儿说话注意点，可别惹那位姑娘伤心，多可怜的人。”
安德一边推门，一边低头跟他小声叮嘱，夏甲甲似笑非笑，不置可否。
饭厅里，老管家正坐在一边，天气一冷，他腿脚就疼的厉害，几乎到了站不住的地步，身体也愈发不好。
程昱还是早晨出门时那副打扮，只是原本身上的大氅此刻披在了另一个人身上。
夏甲甲不动声色的打量了几眼，啧，也难怪程昱能生出怜惜，这姑娘身量单薄，眉眼间都是一副小可怜状。
“程昱，你回来了，这位是？”
夏甲甲张口，打断了程昱和那姑娘的低声细语。
“阿夏，这是莲儿姑娘，她来城中寻亲，却被恶人夺去了钱财，我在小巷子里救下的她，想……收留她几日。”
不知道为什么，程昱心里隐隐有些心虚，可他转念一想，自己这是在行善事，没有什么好心虚的，当即又挺直了腰板。
“啊呀，那真是可怜，姑娘就安心在程府住下吧，莲儿，真是个好名字。”
夏甲甲笑眯眯的落了座，特意坐在了白莲花的身侧，程昱有些微楞，朝两人中间的莲儿看了一眼。
“莲儿见过阿夏公子，只是……未曾听说程府有二公子啊……”
“我？我不过就是个书童罢了，姑娘消息倒是灵通，忙着寻亲还能知道程府有没有个二公子。”
夏甲甲装作无意状，拎起一旁的湿帕子擦手，程昱并未在意这些，他只是打量着对面的少年，今日好像更好看了。
“啊，是回来的路上，听程公子说话时，并未提起过……”
林莲心里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抬起头飞快的瞥了一眼这个奇怪的小书童，她总觉得这人讲话夹枪带棒的，总想给她挖坑。
“哦，原来是这样，那也难怪，我不过是个书童而已，程昱不提也很正常，吃饭吃饭！”
程昱眉头微皱，对面少年眼中一闪而过的委屈他都看在眼里，轻咳了一声才张口。
“我早已经把阿夏认作义弟，只是方才在马车里没顾得上提及，阿夏同我亲弟弟是一样的，我们自小一同长大。”
“原来是这样，唉，有亲人真的很好，总好过我，在这世上一个人孤苦伶仃。”
林莲眉头微皱，豆大的泪珠就掉了下来，她似乎不想让人看到自己落泪，连忙扯了帕子去擦。
“莲儿姑娘，你莫要难过，安心在府上住下，如不嫌弃，就把这里当做你的家吧。”
老管家一向心善，最见不得有小辈哭泣，当场就张口安慰着。
程昱眼中也闪过一丝不忍，毕竟一个娇弱姑娘在你面前梨花带雨，是个人都会心软几分，只是还没等他张口——
一旁的夏甲甲就抢了先。
“呜呜，莲儿，我与你是一样的，在这世上只剩我一个人，有时候夜里做梦都会哭着醒来，觉得只身一人，生活实在无趣。”
“我曾经一度认为，我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甚至有一段时间，我还有过自戕的想法，还好一直有少爷陪着我。”
“不然，不然今日你们就看不到阿夏了。”
程昱和老管家被夏甲甲突然的伤心言论，打的措手不及，刚才还好好的人，怎么说哭就哭上了。
阿夏从前的性子坚韧，极少哭泣，即便是近些日子阿夏欢脱了些，那也没见说哭就哭的，还哭的这么伤心。
可见阿夏这孩子往常都憋在心里，这些年都是一个人胡思乱想的，程远老泪纵横，心疼的连忙站起身过去抱住那哭成泪人的少年。
“阿夏不哭，阿夏乖，有远叔呢，只要远叔还在，远叔就是你的亲人，咱们永远是一家人。”
程昱也坐不住了，走到夏甲甲身边小心翼翼得安抚着，一时间，饭厅里就剩下林莲一个人在那坐着。
无人问津。
半晌，夏甲甲也哭饿了，哦不，是哭够了。
“远叔，少爷，我知道你们对我好，我以后不会胡思乱想了，咱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夏甲甲‘瘦弱苍白’的面孔上，还带着几点泪痕，却被他强自憋了回去，坚强的擦干了眼泪。
这番操作，格外懂事坚强，当即就让程昱心疼的不知该怎么好，他转身看向林莲。
“莲儿姑娘，我这弟弟身子不好，往后你的事情……莫要在他面前说，不然又要惹哭他了，多哭伤身。”
这番话，程昱说的一本正经，林莲脸上闪过一丝惊愕，然后快速的低下头。
“都是我的错，平白惹小公子伤心了，莲儿以后不说了。”声线文弱，期期艾艾。
程昱又有些不忍心，连忙张口：“日子总要过下去，你也别太伤心了。”
“是，程公子说的有理。”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夏甲甲心满意足的吃着饭食，也不用一边吃饭一边看人哭哭啼啼倒胃口了。
这是个初次交锋，夏甲甲完胜！
饭后，就该给小白莲安排住的地方了，程府是有客房的，只是常年没有住人，有些脏乱而已。
老管家正要去带人收拾，小白莲那头又开始作妖了。
“管家伯伯，夜深风重的，明日收拾也不迟，不如今晚，我先在后院找个地方睡下，没关系的，柴房或者是下人院子都可以。”
小白莲那娇弱的面庞上，挂着懂事的微笑。
夏甲甲在心底不屑的哼了一声，这还看不出来吗？人家想睡的不是下人房，是程昱房！
“那，那就委屈姑娘在丫鬟们的房里——”老管家下意识的应声。
“不可！远叔，您有所不知，莲儿姑娘也是高门大院里的正经千金，只是家道中落才会流落至此，不能太过轻慢。”
程昱眉头微皱，他想到了回府路上，这林莲跟他交代过的家庭背景，一脸凄苦的说从今往后自己就是人下人了。
程昱也是父母亡故，程家虽然现在也算富甲一方，可是跟从前相比，已经是没落了不少，当下就生出些惺惺相惜。
“啊，少爷，客房都没有收拾，现在收拾也来不及，那今晚——”远叔为难的问向程昱。
“就暂且住在暖玉堂吧，之前的偏房原本是给阿夏准备的，但是阿夏也没有住过，那便先让莲儿姑娘住着，等过几日客房拾掇好了，再搬过去。”
夏甲甲一听就急了，程昱是什么脑子，还真让这女的住进暖玉堂？
“不好吧，莲儿姑娘到底是个女子，跟咱们住一个院子，传出去会不会名声不太好？”
听着夏甲甲说的话，程昱也犹豫了，他平日里接触女子并不算多，一时间也没想到这一层。
“莲儿如随波浮萍，能活命就不错了，哪还有什么名声，天色不早了，就依程公子所说，在哪住着都是一样的。”
眼瞧着人家姑娘都同意了，老管家也不再多说，转身喊了几个小丫鬟，引着莲儿姑娘去休息了。
只剩下程昱和夏甲甲还留在饭厅里，夏甲甲气的脸颊微鼓，很明显，第二轮，他败了。
“这姑娘还真是放得开，孤男寡女的随意入住，也不知道家是哪的，民风开放啊。”
程昱听着夏甲甲的嘟囔，只当是夏甲甲关心林莲的家乡，没有多说。
“走吧，咱们也回去睡觉。”
“哦。”
夏甲甲应声闷闷的，他有预感，今夜注定不太平。
果然！
两人回到暖玉堂，刚洗漱完躺床上，隔壁房间就传来一阵女子惊呼声。
夏甲甲还没反应过来，一旁的程昱穿着纯白里衣，下意识的掀开被子冲了出去。
等夏甲甲连忙套上靴子赶过去的时候——
一男一女，在浴桶边相拥，女的几乎赤裸，身上披着个白布巾。
大姐，有必要这样吗？这才第一天，开局你就给我个王炸？
夏甲甲脑壳疼，抱着膀子靠在门边，一旁连忙转过身的安德安宁早已经面红耳赤。
“有老鼠，好大一只跑过去了，程公子，莲儿好怕。”是那种嘤嘤怪的声线，娇软还带着哭嗓。
“姑娘莫怕，只是……冒犯了，安德！拿件大氅过来！”
程昱胳膊搂着女子细软的腰，对方的胳膊还在他脖子上攀着，尴尬羞窘之际，他转头看了一眼门边的少年。
果然，少年眼眶已经泛红了，正委屈的盯着他。
大氅很快拿了过来，安德捂着眼睛，背着身子把衣服递过去，程昱扬手把大氅一甩，将怀中女子包裹的严严实实。
打横抱起搁置在床铺上，这才轻呼一口气，转过身子。
“姑娘，明日我叫人来捉鼠，刚刚，冒犯了。”
程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听到叫声刚冲进来，眼前晃过一抹白花花，接着怀里就多了个人。
“女子将清白视为性命，方才……程公子不必为难，莲儿自知蒲柳之姿，哪里配的上您……”
“你，你先好好睡一觉，明日咱们再商议这些，姑娘也知道，刚刚是事出有因的。”
像是不想听身后的女子继续说下去，程昱拉着门边少年的胳膊，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