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十七岁那年,镇北王携义子顾彦林于边境大破敌军,得胜还朝,名声大噪。
民间流传:若无镇北王,谈何大胤朝?
这句话本是宣扬镇北王军为国戍守边疆的大义,可却变成了威胁皇权的存在。
父皇哪怕再相信镇北王的忠心,可心底终归是埋下了种子。
同年,有逆贼野心勃起,发起宫变。
更确切地说,这场宫变早就蓄谋已久,给皇室众人下了药。
那晚,皇宫内外,血流遍野。
贼人控制了禁军,将皇城团团包围。
正殿上,贼人拿我们的命逼迫陛下写下禅位诏书。
父皇不从,他便拿太子的命当做要挟,可父皇和太子依旧无动于衷。
直到我的脖子被抵上刀时,他们二人慌了。
顾淮宸:[你放开阿凌,冲我来!]
父皇:[放开她!]
抓住了这大胤最尊贵的两个男人的把柄,贼人也嚣张起来。
[要么请陛下写下诏书,要么我杀了她!]
[父皇不可以!]
我撕心裂肺地吼着,连脖子上的刺痛也顾不上。
看着父皇痛苦纠结的样子,顾淮宸青筋暴起,抬手间杀了身边的士兵。
可一瞬间,他体内药力发作,猛地跪倒在地。
贼人肆虐地大笑,唾骂着父皇和顾淮宸的无能。
第一次,我感受到自己那些自以为是的小聪明,竟然如此无力!
如果我能再强一点,保护好自己,是不是就不会成为父皇和顾淮宸的拖累?
最终,父皇妥协了。
在即将动笔时,义兄出现,带着镇北军杀入皇城!
听着外面的厮杀声,贼人自知造反无望,便想拿我的命换取一条生路。
我想着,怎么能让父皇再次为我低头呢,他可是大胤皇帝啊!
闭上眼,我鼓起勇气朝刀刃抬起脖子,但疼痛并没有传来。
反而看见了顾淮宸鲜血淋漓的双手死死握住了刀刃。
[阿凌,别怕,我在呢。]
他的声音嘶哑,却充满了力量。
而这时,一道凌冽的寒光袭来,我听见了众人的惊叫:[躲开!]
紧接着我便被抱进一个温暖的怀抱,双眼被粗糙的大手附上。
[凌儿,乖,闭上眼睛。]
[哥哥……]
我嘴皮子颤缩着,忘了哭,忘了说话。
只能感受到温热的液体喷在脸上,身上。
渐渐地,义兄没了呼吸,松开了我,重重地倒在地上。
[哥哥!]
我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这场宫变,带走了从小疼我爱我、视我为亲妹妹的义兄。
镇北王一夜苍老,头生白发。
王妃也几度哭晕过去,不能自已。
可义兄的牺牲却彻底将父皇心中那刻种子催芽了!
这颗名叫怀疑的种子。
镇北军无诏不可入皇城,虽事态紧急,但也是违令了。
最根本的,还是父皇见识到了镇北军势力之大,非皇室所能抗衡。
而父皇唯一的依仗,便是镇北王府的忠心。
可人心易变,父皇怎么敢拿江山去赌?
更重要的是,万一他赌输了,他的亲生女儿怎么办?
他以后不在了,顾淮宸变心了,镇北王叛乱了,有谁还能护着他的女儿?
是啊,又是因为我……
又是我。
6.
梳洗完,顾淮宸给我端来了我最爱的西湖牛肉羹。
[阿凌,喝点暖胃。]
我淡淡扫了一眼,便起身离开。
他神情落寞,还不忘紧紧跟在我身后。
如同儿时,我跟在他身后那样。
衣袖中的手早已攥成了拳,抠得手心泛疼。
直到快到勤政殿,我才牵上了他的手,语气却依旧冰冷:
[我不希望父皇烦心,懂?]
他薄唇轻启:[放心。]
一进门,父皇就赶紧放下手中的奏折,招呼着下人端来我爱吃的糕点。
还不忘明里暗里对顾淮宸恩威并施:
[朕就这一个女儿,你若好好对她,这天下都是你的。
若是敢背叛她,朕绝不会让你好看!]
对于父皇的威胁,顾淮宸深邃的眸子严肃认真:
[陛下放心,我此生绝不负阿凌。]
他说的是[我],而非臣。
平日在外人面前,他会自称儿臣。
在私底下与父皇见面,会称臣。
从始至终,君臣分明。
父皇听见他的话,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最终摆摆手:
[朕知道了,下去吧,朕想与皇儿说说话。]
打发走顾淮宸,父皇递给我几本奏折。
我越看心越凉……
自古皇家最忌讳外戚势大,而如今镇北王更是手握重兵。
那些臣子们本来就不喜镇北王,一直在暗戳戳地挑唆。
如今我以镇北王女的身份嫁入东宫,更是给他们发挥的机会。
直接将帝王权衡之术摆到父皇面前。
我的孩子,与削弱镇北王,只能二选一。
不然,极有可能出现外戚专政的局面!
一连十几道大臣上书,要父皇做抉择。
可现在,父皇将难题摆到了我的手里。
[皇儿,怎么想?]
我眸色一沉:[也是时候该削弱镇北王军的势力。]
[只是——]
我顿了顿,面色凝重。
[现在边疆战事未平,还需依靠镇北王,不如等他回来之后再做打算。]
父皇看着我良久,最终叹了口气:[那就按皇儿说的吧。]
离开前,父皇忽地叫住我,递给我一串糖葫芦。
[凌儿,多笑笑,无论何时,爹爹都希望你能开心美满。]
糖葫芦含在嘴里,甜甜的。
却含着一丝无力的苦涩……
7.
回到东宫,便听婢女说姜宝林想要过来拜见,我允了。
按照规矩,她是应该过来拜一拜我这个主母。
我还着人叫了太子一起,坐在正殿主席上。
姜柔身着一身浅绿,本就白嫩的脸色染上了一丝病态,弱柳扶风。
将将跪下磕头,便咳个不止。
[实在是对不住太子妃,妾身这身子得了风寒,扰了您雅兴。]
她说话时,双眸潋滟地看向太子。
我抿了口茶,道:[那就让太子找人好好给宝林看看。]
说罢,我便进了自己的房间。
可下一刻,一道黑影尾随而来,不等我反抗,便箍住我的双手,将我抵在墙角。
[阿凌,我们已经成婚了。]
顾淮宸将头埋到我的颈肩,声音低哑。
我嗯了一声:[所以呢?]
[所以,可不可以不要把我推给别人……]
他抬起眸,眼里浸染了湿意,一字一顿,艰难吐涩。
[哪怕,你不爱我了。]
心头猛地一颤,他从未流露过这般脆弱的情绪。
这双眼里,有过满空星辰,有过旭日翔鹰。
哪怕是义兄去世时,他也只是红着眼眶将我抱进怀里,安慰我。
[阿凌,我还在。]
他一直都是那样坚韧,什么大事在他面前都能解决。
可现在却被我伤得……
我强忍下酸涩,抬起的手停止在半空中。
冰冷的声音从咸腥的喉咙里传来。
[哦,可以松开我了吗?]
顾淮宸的身子一僵,湿意滴落到我的皮肤上,灼热伤人。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喃喃道:[阿凌,别怕,我一直都在。]
自这天以后,顾淮宸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依旧亲自下厨给我做饭,给我带各种稀奇玩意儿。
我则是照接不误,转头扔到杂物间。
外人都说,当朝的太子可真是个千载难遇的好郎君。
恨不得每时每刻都能陪在太子妃身边。
他确实对我不错,有求必应。
不惜余力地教我如何处理朝政之事。
对于他的倾囊相授,我捏住他的下巴:
[就不怕有一天,我将你取而代之吗?]
[不怕,只要你想要,我这条命都是你的。]
他长长的睫羽下是似水温柔的深情。
我知他不是玩笑话,神色一变,骤然起身。
他却忽地拉住我的手,视线落到那叠文书上。
[阿凌,你想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成全你,但我不希望你不开心。]
我眉头微蹙,出言驳斥:
[我的事与你无关,你做好自己应尽之责就是。]
说着,我便挣扎起来,一用劲被他死死地抱进怀里。
[你还记得皇后对你的临终嘱托吗?
只愿我的千凌,此生笑口常开,万事无忧。]
我突然停住了挣扎,呆呆地任由他的手轻轻抚着我的头。
我四岁那年回来时,满心欢喜地冲进坤宁宫。
却看到了母后的牌位,冷冰冰的。
我忘记了我的母后长什么样子,也记不得她的声音。
唯独有印象的是,她留给我的那张纸条,留着的一句话。
上面的字清秀镌丽,落落成方。
跟他人嘴里母后的性格一样。
她还给我做了每年的生辰礼,直到三十岁的衣服,一件不落。
父皇说,母后到后面实在做不动了,才肯罢休。
眼角的泪水断了线地落下,好陌生的感觉。
好像自从义兄去世以后,我就没再哭过了。
原来我的哭声是这个样子的吗?
8.
这段时间,顾淮宸经常会带我去外面玩。
会带我骑马、野炊,跟少时那般一样讲很多有趣的故事。
恰逢庙会,他又带我便装外出。
一个小姑娘过来问他:
[大哥哥,给你娘子买一个糖人吧。]
[好。]
他弯下身,微微一笑,接过了小糖人递给我。
这糖人色泽剔透,栩栩如生。
如同多年前,顾淮宸偷偷溜出宫找我和义兄玩。
那时,义兄也常常给我带小糖人。
每次都没有顾淮宸的份儿,气得他直跺脚:
[大哥,你偏心!]
义兄就会把我抱起来,扬起头:[对啊,我就偏心。]
后来,顾淮宸也会自己动手给我画糖人。
还总说外面做的糖人没有他的精致美味。
现在,他正眉间含笑地看着我:
[虽然不如我做的,但总归是小姑娘的心意。]
他的眸子亮亮的,声音酥酥的。
恍惚间,我不自觉地开口:[淮哥哥……]
他听到我的声音,呼吸一顿,随即颤着手摸向我的头。
[嗯,我在。]
内心深处好像有一块石头,松动了。
可好景不长,这天我正与顾淮宸批奏折。
父皇身边的何大监便急匆匆地将他叫走。
这一走,就是一整天。
我心里总觉着七上八下,便派婉心出去打听。
直到晚上,婉心猛然冲进来,跪倒在地,啜泣地说不出话。
[太子妃,王爷他……他战死沙场了……]
大脑轰地一下变白。
我跌到在地上,揪着婉心,手指都在颤缩。
[你,你说什么?哪个王爷?]
婉心一个劲儿地流泪,紧抿着唇疯狂摇头。
[王爷遗体已经被送回王府了,陛下和殿下一整天都在处理这件事。]
[不可能,哪有什么遗体,我父王活得好好的,小心我打你板子!]
我一把推开婉心,踉跄着往外面跑去。
找顾淮宸,对,找他!
别人会骗我,他肯定不会。
或许是上天都在帮我,我还没出东宫,就见到了他。
[我父王呢,他是不是回来了?]
顾淮宸眼里泛着血丝,红红的,一下子将我抱进怀里。
嘴里反复呢喃着我的名字。
[阿凌,阿凌……]
[我只有你了,阿凌。]
我的心骤然一凉,视线一片模糊。
脖子里湿湿的,脸上也湿湿的。
顾淮宸哭了,我好像也哭了。
只是,他头一次,哭得像个小孩一样。
他说,他的爹爹娘亲都没了。
我摸着他的头,想像他安慰我那样,安慰他。
可我喉咙涌起一阵腥味,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睁开眼时,父皇和顾淮宸都担忧地坐在我身边。
明明才几日不见,父皇的头发怎么白了一半?
顾淮宸的脸色也很差,眼下一片乌青。
刚一张口,便猛烈咳嗽起来。
顾淮宸连忙给我喂温水,缓了一会儿才好起来。
太医又将我检查了一遍,神情严肃。
[太子妃切不可再这般情绪起伏过大忧思过度,否则胎儿难保。]
我,怀孕了?
9.
从那日之后,顾淮宸寸步不离地守着我,生怕我出现什么差错。
拿着民间的小玩意儿来逗我笑,却笑得比我还苦涩。
每每当我提及父王时,他总是会转移视线。
我知道,他自己也在逃避这件事。
于是我也不逼他了,转头找上了下人。
原来,父王当时军情错误,受了外敌埋伏。
母妃在我们成婚之后,就返回了军营,坚守前线。
当敌箭射过来的时候,母妃没有犹豫挡了上去。
据说,漫漫大雪中,父王抱着母妃的尸体哭得撕心裂肺。
这一战,十万镇北军输死拼搏,死伤大败,才大败敌军。
父王当时已经深受重伤,只要及时治疗还有活路。
可他不愿,强撑着身子将剩下的残军剿灭。
逼得北戎签下战败书,二十年之内不再挑起战争。
当父王拿到战败书的那一刻,直挺挺地倒在了雪地里,再也没了呼吸。
镇北王军的名号响彻整个大胤。
可那些逝去在北地里的人却再也回不来了。
这一次,镇北王军还朝,没有了主将,也没有少将。
……
没过几日,婉心从外面给我带了一封信和一包糖。
说是一位自称父王的副将给的。
看着熟悉到心间发疼的字迹,我又不争气地流泪了。
是父王写给我的:
吾女凌儿,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想必父王已经去见你母妃了。
虽然你并非我们亲生,但早已将你视作亲女。
听你母妃闲谈时提到,自你义兄走后,你常闷闷不乐。
后来,一向只顾逍遥、天真无忧的小姑娘也开始学着管事。
一时之间,我与你母妃不知是否该高兴。
你长大了,但却是我们不愿看到的那般。
如果可以,我们不愿你长大。
也是时候该放下你义兄的死了。
他曾告诉父王,他只愿自己的小妹妹是整个大胤最开心的小姑娘。
如今,父王也要走了。
生死离别乃人之常情,凌儿莫要难过。
想念父王母妃时,就吃一颗糖。
愿凌儿,此生平安喜乐。
[父王,凌儿想你了。]
我吃着糖,明明是同样的滋味,怎么会这么苦?
10.
父王母妃出殡那日,全京城百姓都出来相送。
父皇也站在高高的宫墙上,流着泪。
[老哥哥,是朕错了,是我错了呀。]
[是我对不起你……]
我当时沉浸在悲伤里,虽然觉得我好像遗漏了些什么,但很快就抛在了脑后。
因为自那日起,父皇徒然一病不起。
顾淮宸担负起了主理朝政的重任。
而我因着有孕,去哪里后面都有一群人跟着。
除了照顾父皇之外,也没什么事。
我想去给顾淮宸帮忙,他却无奈地将我哄出去。
[乖,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以后还有需要你的时候。]
我也不做勉强,他想做就做吧。
于我而言,还是照顾父皇的身体最为重要。
渐渐地,父皇的身体有所好转。
我会陪他到御花园逛逛。
走着走着,他就会讲起他与母后的过往。
他说,他与母后初见是在一个诗会上。
别人都在吟诵作诗,只有母后一人在偷吃茶点。
他觉得这女子很是有趣,便去给人讲起了菜谱,吓得母后赶紧跑了。
生怕这人是个脑子不正常的。
之后,他便日日搜罗各种好吃的送去母后府上。
终于在连送三个月之后,母后被他的诚心打动了。
但其实,父皇悄悄告诉我:
[是其中有一道菜,只有我做的出来。
你母后这才同意我的求亲的。]
父皇笑得狡黠,却总是带着阵阵咳声。
倏然间,我才看见,父皇的头发全白了。
转眼便到了除夕,顾淮宸一早就准备了起来。
往日除夕宴,总是热闹闹的。
有父王母妃,也有其他大臣。
今年,因着父皇生病,就没有大办。
但顾淮宸还是准备得很丰盛。
与民家的小家一样,自己亲手下桌。
很快,顾淮宸就端了菜上桌。
没有主仆之分,没有尊卑之别。
只有一桌人欢欢喜喜地过了年。
晚上,看着漫天烟火。
顾淮宸搂着我,缱绻柔情。
[凌儿,想好孩子叫什么名字了吗?]
[没有,你自己想去。]
温热的气息扑在我的侧脸,我耳根发烫。
他轻笑一声,捏了捏我的脸。
[好,我想。]
然后他将我抱到怀里,吻了吻我的额心。
[凌儿,你笑起来的样子,真好。]
是啊,真好。
这样的日子真好。
11.
可,老天似乎总在与我作对。
刚过完年,父皇的病急转直下。
倾尽整个太医院之力,父皇的病才有了起色。
父皇也越发爱絮叨之前年轻的事情。
心情好时,还会和顾淮宸一起处理政事。
只是,每当提起镇北王时,他总是神情暗淡。
连镇北王军的善后问题,他也全全交给了顾淮宸。
[这是你祖辈世代传下来的基业,你说了算吧。]
顾淮宸转头询问我的意见。
我也终于将压在心底多年的话说出了口。
[那就解甲归田吧。]
当初,我得知父皇起了猜忌之心后,便想着无论如何要保全所有人的命。
而这唯一的方法,便是我诞下皇子,掌握权力。
所以,我学着去处理政事,去左右逢源,去学习平衡之术。
我想着,一切都还来得及。
来得及让顾淮宸对我死心,这样他就能心无挂碍地离开。
来得及让镇北王结束战争,安享晚年。
来得及让镇北王军平安归来。
可却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
如今,让仅剩的五万将士解甲归田,平静安稳,便是最圆满的了。
只是,父王母妃看不到了……
这日,顾淮宸陪着我出现在军营里。
我们每走一步,都脚步沉重。
直到站到台子上,宣读完圣旨。
台下将士们兀地齐齐大喝:
[镇北王军,保家卫国。戍守疆土,誓死不悔!]
凌冽寒风中,镇北王旗轰然倒地。
将士们的声音也变得悲戚壮烈。
这世代守护在边疆的镇北王军,至此衰落无声。
他们猝然跪地,对我行军礼。
我知道,这是他们对我这个名义上镇北王女的尊敬与拥护。
临走时,副将走到我面前,将一枚陈旧的兵符双手呈上。
[王爷有言,他日若太子妃需要,可凭借此符重召王军!]
父王,凌儿何至于让您做到如此地步啊!
我不值啊!
12.
春去夏至,天气也变得干燥。
太医说,父皇的身子撑不过一个月了。
我日日都跟守在他的床边,寸步不离。
[父皇,皇儿还有两个月就要生小外孙了。]
[父皇,小外孙说他很想看看您呢。]
[父皇,皇儿今日做了糖葫芦,可甜了。]
刚开始,父皇还会应我几声,后面就经常昏睡着。
这天,我端着一碗长寿面坐在父皇的床边。
[父皇,今日是皇儿生辰,你睁开眼看看我好吗?]
[父皇陪皇儿说说话……]
我小声啜泣了起来,忽地感觉头顶有动静。
猛地抬头,父皇正满目慈祥地看着我。
[皇儿,生日快乐呀。]
我扑进他的怀里,泣不成声。
父皇心疼地给我擦着眼泪。
[今天可是生日,哭了就不吉利了。]
吃着面条,我的泪水还是止不住。
晚上,顾淮宸终于处理完了朝政。
还给我带了很多的糕点。
过完生日,父皇却怎么都不肯睡,拉着我们絮絮叨叨好久才躺下。
临走时,父皇告诉我:
[皇儿,以后万事不必勉强自己。
无论你是想在京城,还是田野江湖,都可以。
父皇都给你安排好了。]
我摇着头:[不要,我就要陪在父皇身边。]
[傻姑娘啊……]
父皇的声音染上了哭腔,细细地摸着我的头。
[夜深了,快回去睡吧,太子留一下。]
直到看到我走远,父皇强打的精神才松下,露出了疲态。
而我这时正绕了道,从后门进来藏在了屏风后面。
父皇拿出一个盒子给顾淮宸。
[从你十岁那年,我便用药控制你,你一定很恨我吧。]
顾淮宸摇摇头:[为臣者,君令为上。]
[你与你父亲一样,家国忠诚是刻在骨血里的。]
父皇顿了顿,继续道:
[但现在有一事,朕不是以一个君王的身份,而是以父亲的身份求你。]
说着,父皇强忍着咳嗽跪了下去。
顾淮宸瞳孔地震,也跟着跪了下去。
[陛下……]
父皇拉起顾淮宸的手,双眸泪光莹然。
[宸儿,我将凌儿交给你了。如今解药在你手里,你再也不受控制。
我希望你能真心对她,待她一辈子平安无忧。
倘若有一天,你不爱了她,就给她找个安静的地方就好,别欺负她……]
[父皇,凌儿是我此生挚爱,绝不相负。]
顾淮宸重重地磕头在地,足足三下。
父皇很是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天下与凌儿,朕都交给你了。]
我捂着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眼眶氤氲出泪花。
这一晚上,父皇召见了很多大臣。
直到东方破晓,他才咽了气。
我早已经哭不出来了,泪水也流干了。
在顾淮宸出现的那刻,我倒在了他的身上。
[太医说,如果不是你每日跟陛下说话,他早就走了。
昨天也不过是强撑着一口气罢了。]
这一口气尽了,父皇在我生日的第二天走了。
13.
因着父皇走得平顺,一切交接有序。
顾淮宸便很快登基,主持国丧和朝廷诸事。
而我则顺利成为这大胤皇后。
按照惯例,姜宝林也应被评为妃嫔。
可顾淮宸却一反常态,说要解散后宫,自此不再纳妃。
有父皇一个已经够大臣受得了,他们怎么可能允许再出一个?
可奈何顾淮宸一意孤行,比父皇还倔。
姜宝林也被遣送回家。
她一得知这消息,便不顾下人阻拦冲进我的殿里。
[顾千凌,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我皱起眉,只觉得她聒噪,便招呼人拉她下去。
可她话锋一转,大喊:
[你以为镇北王夫妇是怎么死的?是被你害死的!]
[他们为了巩固你的太子妃之位,自愿赴死的!]
[镇北王本来是可以有救的。]
大脑炸裂开来,剧烈的疼痛弥漫全身。
我上前揪住她的衣领,双目猩红:[你再说一遍!]
姜柔却忽地癫笑起来:
[不信,你去看看镇北王献给先帝的信啊!]
这时,正当我要继续追问时,顾淮宸挡在了我的面前。
[还不赶紧把这个疯子拖下去!]
周围突然变得乱糟糟的。
有姜柔撕扯的哭声,有顾淮宸的安抚,还有下人的吵闹……
我全都不在乎,近乎是出于本能地找到了书柜上父皇藏书信的盒子。
顾淮宸想要拦我,被我吼开。
我继续打开盒子,最上面的就是那封信。
一字一句看下来,我笑出了声。
又是因为我啊……
解散镇北王军,是父王给我的彩礼。
镇北王府衰落,是他给我的助力。
顾淮宸将我紧紧搂在怀里。
[不是的,不是的,王妃离去,镇北王本就打算追随王妃而去!]
我推开他:[不,是因为我!]
[那些自诩为忠臣的人,怎么可能忍受到了外戚势大!]
[都是因为我!]
剧烈的疼痛从肚子里传来,刺进骨头。
在众人的惊呼中,我被抬了起来。
[快传太医!皇后要生了……]
14.
好疼,好疼啊。
意识也变得浮浮沉沉。
突然,我听见了顾淮宸的声音。
[凌儿,不要睡……]
紧接着,耳边就响起了婴孩的哭喊。
可我好累啊,好累。
恍惚间,顾淮宸吻着我的眉心。
[凌儿,北戎撕毁协议,公然发难,等朕回来。]
他走了。
无论我怎么伸手,都拉不住他。
等睁开眼时,婉心抱着小太子,两眼发红。
[娘娘,您终于醒了。]
皇子一生下来就被顾淮宸册立为太子,赐名为皓煜。
我接过煜儿,小小的一个,太小了。
因着未足月出生,煜儿的身子也不太好,没一会儿就被奶娘抱了下去。
而这时何大监拿着圣旨过来见我。
[先帝早询问过太医,这胎是个皇子,所以早早地为皇后备下了。]
圣旨总共是三个。
一个是废除顾淮宸的,一个是立煜儿为帝的。
还有一个是证实我的身份的。
何大监还交给了我一个兵符。
这个兵符可诏令天下军马,也可使唤禁军。
父皇更是为我留下了一整支黑甲护卫,只听令于我。
[这些都是为娘娘做保障的。]
我将圣旨和兵符仅仅攥在手里,捂在心口。
父皇……
15.
顾淮宸走之前,找了左相监国。
左相有什么大事,也会跟我商量处理。
他是父皇一手带起来的,最是忠心不过。
这日,他告诉我,说右相暗中与一股外来势力有来往。
我赫然想起了姜柔。
一个身在宫中女子,怎么会知道镇北王之事?
那就只能说明她的背后有人。
不用多想,肯定是她的父亲,当朝右相。
[而且,我抓了其中一个人审问,发现右相与当年镇北王中了陷阱有关。]
是啊,父王那么一个精明干练的老将,怎么会出现军情错误?
[给我审,往死里审!]
[是!]
我的声音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很快,左相便查出来是右相泄露了我方的部署。
才导致镇北王军深陷围攻。
恨意席卷而来,将我压地喘不上去。
正当我提着剑要去冷宫与姜柔对峙时,便听到了她的死讯。
下人还拿来了她的一封血书。
说是愿以她一命,求我饶过右相。
凭什么!
而这时,左相也着急忙慌过来找我。
[皇后,右相疯了,说当朝陛下压根不是先帝的孩子!
还找来了当年接生的稳婆。]
朝廷之上,众臣骇然。
当我抱着煜儿出现时,右相指着我大骂:
[要不是你,我的柔儿不会死!我要让你、让顾淮宸、让整个大胤为我女儿陪葬!]
我眼眸一凛,右相的脖子上便被抵上了一把剑。
[像你这样如此不忠不孝不义之人,有何资格诋毁陛下!]
左相适时站出来,将右相通敌叛国的罪证公之于众。
大臣们无一不是惊愕,对右相指指点点。
可他全然不在乎。
[那又如何,那你也无法证明当朝陛下就是先帝的孩子,他是镇北王之子!]
[那你又如何证明不是!]
我冷笑道,[难道就凭着一个不知哪里来的稳婆吗?]
稳婆的身子剧烈颤缩起来,蜷在一起。
[按照你的说法,那本宫不正是先帝之女吗?那煜儿不也是先帝之孙吗?]
我朝着右相步步逼近。
[更何况,当今陛下乃先皇钦定,这是铁证!你有何反驳?]
是了,这本就是一个局。
哪怕右相能证明顾淮南不是父皇之子,我也可以凭借煜儿稳定朝政,坐实皇位。
右相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反应过来之后疯笑道:[我们皆是棋中子,悲哀啊!]
[不过,既然他的皇位我动不了,那他的命我要了!]
说罢,他便一脖子划过了剑锋,猝然倒地。
而这时,忽然有一个小兵闯了进来。
[长安山之战大捷,但陛下身中奇毒,跌落悬崖,生死不明。]
脑子里好像有什么断了。
血腥沿着喉咙喷涌而出。
[淮哥哥,你不是有解药吗?]
16.
顾淮南死了。
大军找了三个月,终于在一处崖底找到了他残存的衣角。
朝廷上,关于他的身份之争也停止了。
因为当先帝的诏令一出,一切都不重要了。
煜儿被立为了新帝,我成了太后。
左相等人被命名为辅政大臣。
而从那之后,世人都说太后疯了。
每天不是喝酒,就是睡觉,一点都没有一朝太后的样子。
可是,我在乎吗?
母后走了,义兄走了。
父王母妃也走了。
就连父皇也离开了。
我只剩淮哥哥了。
可他怎么说话不算数呢?
说好会回来的,怎么也跟着他们走了?
我也好像跟着他们一起……
可是,可是煜儿怎么办?
你们都说着要我好好地活着,平安无忧。
我有什么资格能让你们对我这么好!
你们都是因为我死的呀。
没有我,你们会活得好好的。
母后不会因为难产而身子空虚病重离世。
义兄不会为我挡箭,父王不会放弃治疗只为扫清那些朝堂忌惮。
父皇也不会苦心孤诣地为我谋划将来。
还有淮哥哥……
不会因我困在宫里,失去自由。
也不会中毒十几年。
假如我是一个男子就好了。
就好了。
[淮哥哥,你在吗?]
[你个骗子,不是说只要我叫你,你一直都在吗?]
绝望、无助、痛苦这些感觉都渐渐变得麻木。
连煜儿和婉心的喊叫,我都听不见了。
睡梦中,我看见了顾淮宸。
他有些无奈地摸摸我的头。
[阿凌,我来了。]
17.
中和五年,嘉圣太后病逝,举国哀悼。
有人说她的一生是传奇的,得到了先帝独一无二的宠爱。
也有人说她的一生是悲哀的,曾经那样明媚开朗的女子却哭尽了泪水。
殊不知,此时民间正有一对夫妻在因为放糖放盐而拌嘴。
[好好好,听你,放糖。]
顾淮南无奈地勾了下我的鼻子。
我歪头一笑,唤道:[淮哥哥。]
[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