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珍阿姨落座在谭奇薇家新添的双人沙发上。
这张新双人沙发是谭奇薇和陈善英去逛宜家,母女二人一致看中的。看中了三遍。第三遍,才买回家。
一到家,陈善英就给它套上了易拆卸的新沙发套。谭奇薇心里欢喜,就不计较沙发套颜色浓艳俗气了。
谭奇薇被珍珍阿姨一把拉住,不得已,也在双人沙发上落座。谭奇薇妈妈端着新冲的柠檬水,脚勾了一把方凳,在沙发前坐下。
谭奇薇有点被当前的架势吓到。往常这种妈妈阿姨聊天的局面,她会被赶到卧室看书去。但是珍珍阿姨口才超好,源源不断的话从她嘴里流出来,以至于谭奇薇来不及多思考。
珍珍阿姨从罗门哲和罗爸爸互不相让开始讲起,针锋对麦芒注定两败俱伤。罗门哲期中考试成绩一落千丈,本来就不是重点高中,成绩又差到全班倒数,这下可愁坏了她。愁得她从知道考试成绩至今,都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
陈善英一旁打配合,夸张地“啊”了一声。
珍珍阿姨说,罗门哲的期中考试成绩她都没敢跟罗爸爸说。因为,跟儿子怄气的罗爸爸,这几天血压波动,血糖不稳,身体健康状况直线下降。
陈善英一时吃不准,她是讲真的,还是烘托气氛。
“你大概不了解阿哲爸爸吧?”珍珍阿姨话锋一转,问谭奇薇。
谭奇薇摇摇头。
她也就不久前从罗门哲那里听说,罗爸爸曾经是电焊工,江南造船厂的电焊工,技术不错,是电焊工里面的苗子选手,重点培养对象。只是不知为什么,后来离职了。最近又听招娣阿婆讲过,罗爷爷生病时,罗爸爸手里没有钱,导致罗爷爷病重离世。
在她的印象中,罗爸爸平平无奇,甚至有点落魄。毕竟妈妈曾说过,但凡有点能力的,早就搬出江南造船厂的职工小区江南新村了。她家是离婚才没有搬走,虽然没有搬走,别处却是有大房子的。
珍珍妈妈叹口气,说她爱人这一生,实在是不幸。
1971年出生的罗东升,大专学历毕业。在那个年代,大专生算是高学历,本来可以有很多就业机会。
罗东升性格活泼开朗,钟情刚进入中国市场的希尔顿酒店。希尔顿,妥妥的外资企业,开出的薪酬远超当时上海人的平均工资。
罗东升宽肩阔背,长着一张英俊的东方面孔,经过面试,被希尔顿录为储备干部。希尔顿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一切干部要从基层做起。所以,面试时就已经说好,需要先做3个月的门童。
罗东升兴高采烈地向家长通报喜讯。罗爷爷本来就不满意儿子毕业后不进大厂,一听说要站酒店门口给人家开门,立刻火冒三丈。老派家长的独裁气息膨胀,他直接焊死窗户,在木门上切个洞,把罗爸爸锁进房间内,每日从门洞里送三餐。
就这样,把罗爸爸软禁在家。
这在如今听来不可思议的事,在当年却真实发生了,而且,邻居们都予以理解。
罗爸爸错过了去希尔顿上班的时间,也错过了那份心仪的工作。他最心灰意冷的时候,想过一死了之。
眼见讲述朝不可控方向歪去,陈善英有点着急。她清嗓子,拿鞋底搓地。奈何珍珍阿姨深陷回忆,完全停不下来。
是挂在墙上的罗奶奶遗照慈祥的注视,给予了他活下去的勇气。罗奶奶早早亡故,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他成家,有自己的孩子,像芸芸众生那样将生命传承下去。
罗爷爷自己省吃俭用,给罗爸爸的一日三餐却是他所能给的最好的。当罗爸爸从小房间走出来,看到才短短半月就迅速消瘦和苍老的父亲时,他放弃了抗争,选择了宽恕。
罗爸爸起初只是谅解他爸爸把他关起来搅黄他希尔顿的工作。
却不知道,老父亲的倔强操作,那是一波接一波。
罗爷爷不动声色替罗爸爸报名进江南造船厂,招工材料通过后,就以死相逼,逼迫罗爸爸进船厂。那时间,罗爸爸家客人像流水一样,全是罗爷爷请来劝说罗爸爸服软的。
就这样,年轻的罗爸爸在老爷子威逼利诱下,子承父业,做了焊工。
做焊工辛苦倒也罢了,一次在船上电焊时,差点出事故。事后又被同事们一而再批评拖后腿。罗爸爸本想找罗爷爷倾诉委屈,结果罗爷爷硬押着他,去跟科里道歉。
罗爷爷卑躬屈膝的样子,彻底寒了罗爸爸的心。他打定主意离职,离开那个在他眼中有点是非不分、落井下石的地方。
闹辞职时已经32岁,真正辞掉是34岁。寻常职场已无就业机会。不得已,只能自己利用巧手从小面馆做起。
在上海开小面馆,十分辛苦,基本是替房东打工。为了节省成本,罗爸爸很多事情都亲力亲为。他每天4点钟就起床,晚上11点还没有睡。明知道这样拼是以健康做代价,也不得不为之。
家里上有老,下有小。
再说,人活一张脸。眼看着四方邻居一个个搬出老破小旧家属院,他也想啊。
好不容易攒下半套房子钱,正准备贷款买房,罗爷爷查出尘肺,同时出现腹痛、贫血、呕吐等症状。
买房与看病之间,罗爸爸选择了看病。
可是,罗爷爷并不领情。他宁肯拖着病情一天天变严重,也不肯去就医。罗爸爸说,老爷子就是要用自毁的方式惩罚他,惩罚他多年前的执意离职。
最后,罗爷爷苦撑了两年,油尽灯枯,吐血而亡。两年后,房子的价格已经起飞,当年的半套房子钱,如今连首付也不够了。
罗爸爸在罗爷爷病而不肯就医的那两年,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压力。半熟不熟的人,都以为是他抠门不舍得为老爷子看病。而两年后,错失买房的最后时机,可以断定,永生无望凭借他开小面馆赚的钱搬出旧小区了。
罗爸爸独自扛着他的压力和郁闷,从不迁怒于家人。冲这一点,珍珍阿姨敬他是条汉子,即使跟着他住旧小区逼仄的小房子,她也无怨无悔。
夫妻俩一条心,省吃俭用,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罗门哲身上。哪知,罗门哲竟然闹着要当焊工。这不是要罗爸爸的命嘛。
屈辱、怨愤、遗憾……纷至沓来。罗爸爸心态彻底失衡。以前挺温和的一个人,如今变得一天比一天暴躁。
“想想我家爸爸承受的苦难,我都替他心疼。如今阿哲这般不懂事,不是朝他爸爸心窝子上扎针吗?还让不让人活了?”珍珍阿姨真的哭起来,泪珠滚落,滑过肌肉松弛表皮褶皱的脸。
谭奇薇看得触目惊心。
珍珍阿姨清水鼻涕也落下来,她尚不自知,嘴唇哆嗦着还在讲述。
她讲罗爸爸半夜深沉滚烫叹息;讲罗爸爸最近佝偻起来的后背;讲罗爸爸动不动就入定般发呆;讲罗爸爸以为家里没有人,跪在罗爷爷遗像前直磕头,求老爷子放过他儿子……
谭奇薇的眼睛,渐渐结了一层水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