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时光倏忽而过,晨曦微露之际,晚风堂前已车马齐备。
六辆乌木轺车一字排开,朱漆轮轴裹着厚棉,碾过青石地面无声无息。
最末两辆车上鼓鼓囊囊,用油布仔细遮盖,隐约可见箱角刻着的李氏家纹。
枫伯来来回回,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下人搬运着行囊。
数十名护卫身着玄色劲装,身姿挺拔如松,肃立在马车两侧。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要远门出行的阵仗。
人群中,两道许久未曾出现在晚风堂的身影格外扎眼——李增枝与李芳英。
二人皆身着绯色官袍,身后跟着各自的妻儿仆奴,一行人簇拥着,倒也显出几分勋贵气度。
“这都辰时三刻了,怎么还磨磨蹭蹭的?到底走不走?”李增枝的妻子柳氏抬手拢了拢鬓边的珠花,目光扫过空荡的大门,语气里满是不耐。
她穿着一身撒花软缎长裙,裙摆拖在地上。
由于站得久了,只觉得双腿发麻。
说着便弯腰,让贴身丫鬟替自己轻轻捶打小腿。
另一边,老三李芳英正半蹲着,亲自为妻子周氏揉着酸胀的小腿。
动作虽略显笨拙,却透着几分体贴。
这般模样,与一旁负手而立、神色淡漠的李增枝形成了鲜明对比。
周遭下人见状,皆低头屏息,不敢多言。
老夫人还未上车,众人纵有不满,也只能耐着性子等候。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大门内终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只见一群丫鬟仆妇簇拥着一位手持龙头拐杖的老妪缓缓走出,正是李母。
她身着深紫色织金褙子,满头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用赤金镶玉的发簪固定。
虽年事已高,眼神却依旧清亮,自带一股威严。
等候在外的李增枝与李芳英见状,立刻收敛了神色,带着妻儿上前,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
“母亲安康。”
方才的埋怨与不耐,尽数掩藏在恭敬之下。
李母笑着点了点头,手中拐杖轻轻点了点地面,温声道:“让你们久等了,都快上车吧,即刻动身。”
李景隆身着亲王蟒袍,玄色衣料上绣着四爪金龙,威风凛凛。
他目光淡淡扫过李增枝兄弟二人,并未多言。
径直上前扶住李母的手臂,亲自将她送上第二辆装饰最为华贵的马车。
动作细致入微,尽显孝道。
若不是李文忠的忌日在即,他实在不愿与这两位早已自立门户的兄弟碰面。
近日他已收到密报,李增枝与李芳英不仅官复原职,更深得建文帝朱允炆与齐泰的信任。
这明摆着是朱允炆用来牵制他的手段!
可这二人非但没有半分推辞,反而与齐泰过从甚密。
李景隆心中冷笑,他不信这兄弟二人真的糊涂到看不出其中的深意。
随着众人陆续登车,车夫扬鞭轻喝。
马蹄踏破晨雾,浩浩荡荡的队伍缓缓驶下栖霞山,朝着凤阳的方向行进而去。
...
两日后,队伍行至临淮驿。
李景隆看着随行女眷面带倦色,尤其是李母眉宇间难掩疲惫,便下令在此休整半日,明日再继续启程。
此行队伍行进速度本就缓慢,女眷众多不说,李母年事已高,经不起连日颠簸。
每日最多只能行三四个时辰的路程。
若是快马加鞭,从京都到凤阳不过两日路程。
可他们如今行了两日,才刚走了一半。
七八十人的队伍涌入临淮驿,瞬间让这座原本清静的驿站热闹起来。
驿丞早已接到消息,亲自在门口等候,满脸堆笑地迎上前。
生怕怠慢了这位新晋的异姓王。
袁楚凝搀扶着李母率先进入驿站安顿,李增枝与李芳英也各自陪着妻儿进去歇息。
柳氏与周氏走在后面,压低了声音嘀咕着,语气里依旧带着几分不满。
这几日在京都,随着李增枝兄弟逐渐成为朝臣中的新贵,她们也常与京中勋贵世家的夫人们往来。
日子久了,便渐渐变得眼高于顶,哪里还耐得住这般路途劳顿。
李景隆独自站在驿站门前,目光落在不远处,枫伯正陪着驿丞挑选新换的马匹。
原本并不需要如此,但李景隆的身份不同,驿丞怎敢有半分懈怠,只想着把事情办得妥帖,免得落下什么话柄。
“少主。”福生悄然凑上前来,压低声音禀报,语气带着几分凝重。
“那伙人自出京后就一直跟着咱们,行踪隐秘,要不要属下派人清除?”
李景隆闻言,眯了眯双眼,目光投向远处连绵的山林。
那里枝叶繁茂,隐约有几道黑影闪过。
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缓缓摇头:“不用。”
“随他们去吧,省得有些人睡不安稳,又要找别的麻烦。”
自队伍离开栖霞山那日起,他便察觉到暗中有人跟踪监视。
不用想也知道,这定是朱允炆派来的人。
如今朱允炆对他的忌惮和提防,已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严重。
也正因如此,他才特意选择每到一处都入住官驿。
就是要让朱允炆清楚看到,他此行光明正大,并无半分异动。
晚膳时分,李家众人难得围坐在一张八仙桌前。
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鸡鸭鱼肉、山珍海味一应俱全,皆是驿丞按照最高规格准备的。
毕竟李景隆如今已是新封的异性王,身份尊贵无比。
只是席间的气氛,却远不如菜肴那般热络。
往昔阖家团圆的融洽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与尴尬。
沉默半晌,柳氏率先打破僵局,她放下手中的象牙筷子,面色凝重地开口:“母亲,明日不知几时启程?”
她抬眼看向李母,语气带着几分试探,“夫君如今公务繁忙,若是在路上耽搁久了,怕是会惹陛下怪罪。”
“是啊母亲。”周氏立刻附和道。
她拢了拢袖口,脸上带着几分不耐,“我和大嫂在家中也有不少事要处理,若是一直这么不紧不慢的,怕是要误了正事。”
“误事?”原本正逗弄着孙儿知遥的李母闻言,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手中的拨浪鼓也停了下来。
“什么事,能比回凤阳祭奠你们的父亲还要重要?!”
她目光锐利地扫过柳氏与周氏,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别以为老身深居简出,就什么都不知道!”
“老大和老三的确有公务在身,可你们所谓的‘正事’,不过是想趁着这点时间,跟京中那些朝臣的家眷拉关系、套近乎吧?!”
“我李家世代忠良,若想加官进爵,靠的是真才实学!”
“是为国效力的功绩,而非暗地里拉帮结伙、钻营算计!”
李母手中的拐杖重重敲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你们这般行径,只会拖累老大和老三的声誉,让旁人戳李家的脊梁骨!”
一番话掷地有声,柳氏与周氏顿时语塞,悻悻地低下头,手指不安地绞着裙摆。
只是从她们微微紧绷的侧脸,以及眼中闪过的不以为然来看,显然并未将李母的告诫真正听进去。
李景隆佯装什么都没有听到,笑意温和地为袁楚凝夹了一箸清蒸鲈鱼。
鱼身莹白,酱汁清亮。
“凝儿尝尝,这临淮驿的厨子,倒是颇懂河鲜的吃法。”
他声音低沉温润,目光落在妻子脸上时,满是化不开的宠溺。
袁楚凝抬眸望他,眼底漾起柔波,轻轻颔首,也夹了块嫩滑的鸡脯肉放进他碗中。
“夫君也多吃些,连日赶路,怕是累着了。”
夫妻二人眉目传情,指尖偶尔相触,那份默契与温情,在满桌的疏离中格外扎眼。
自次子降生后,两人的情意愈发深厚。
李景隆对袁楚凝的宠溺,更是溢于言表,从不遮掩。
这般亲昵模样,落在柳氏眼中,却像一根刺扎进心里。
她本就因方才被李母训斥而心存不满,此刻见二人当众秀恩爱,嫉妒之火更是熊熊燃起。
于是忍不住再次开口,语气带着几分阴阳怪气:“我家夫君可不像二弟这般,天不怕地不怕,还有平定天下的本事!”
她放下筷子,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刻意拔高了几分音量。
“他若想加官进爵,只能处处忍辱负重,小心翼翼地与朝中各个衙门打好关系。”
“儿媳这般奔走周旋,无非也是想替夫君分担一二,设法帮他铺路罢了。”
“母亲方才那般训斥,倒是寒了儿媳的心。”
紧接着,她又带着几分委屈看向李母,语气陡然尖锐。
“难不成母亲有了二弟这个异姓王做靠山,就不管夫君和三弟的前途了吗?”
“这未免也太偏心了些!”
“放肆!”不等李母开口,一声沉雷般的怒喝骤然炸响。
李景隆手中的筷子“啪”地一声拍在八仙桌上,力道之大,震得碗碟相撞,发出一阵清脆的叮当声。
他脸上的温情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寒意。
黑眸如深潭,死死盯住柳氏,周身的气压骤然降至冰点。
柳氏被这突如其来的震怒吓得浑身一震,身子猛地向后缩了缩,眼中满是惊愕。
但她仗着自己是大嫂,又觉得李景隆不过是借题发挥,便强撑着胆子,梗着脖子反问:“怎么?难道我说错了不成?”
李增枝察觉到李景隆动了怒,急忙暗中用胳膊肘碰了碰柳氏,又不断给她使眼色,示意她赶紧闭嘴。
“错与对,是你们自己的事,与我无关!”李景隆的声音冰冷刺骨,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寒霜。
“若是不愿随我回凤阳祭奠父亲,现在便可带着你的人,打道回府!”
他目光扫过李增枝与李芳英,眼神锐利如刀:“但我丑话说在前头!莫要忘记自己姓什么!”
“若是敢借着朝廷的差事,做了什么对不起李家、对不起列祖列宗的事!”
“即便你们是我的亲兄弟,我也绝不会轻饶!”
话音落下,李景隆猛地起身,拂袖而去。
玄色蟒袍扫过桌沿,带起一阵疾风,满桌的菜肴仿佛都因他的怒气而失去了色泽。
袁楚凝望着他决绝的背影,红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
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轻轻的叹息,眼底满是担忧。
“这...这...”柳氏被李景隆的狠话噎得说不出话来,委屈瞬间涌上心头。
接着眼眶一红,转头看向李母,带着哭腔抱怨,“母亲,您看看二弟!”
“他这是什么话?难道他就这么见不得我们好吗?”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也不受控制地拔高:“当初若不是因为他,夫君和三弟何至于被削去官职,险些...”
“住口!”
不等她把话说完,李母猛地一拍桌子,打断了她的话。
老太太脸色铁青,手中的龙头拐杖重重地敲在地上,震得众人耳膜发颤。
“老二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她目光严厉地扫过柳氏与周氏,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能加官进爵,自然是好事,但做人首先要知善恶、辨忠奸!”
“若是将来你们二人为了攀附权贵、谋求官运,便与人同流合污,助纣为虐!”
“别怪老身不留情面!”
“都给我住口!安心吃饭!谁再敢多言一句,便自行回京都去!”
李母的训斥掷地有声,满桌的人皆是大气不敢出。
柳氏与周氏立刻低下头,扒拉着碗中的饭,再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原本就气氛微妙的晚膳,此刻更是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只剩下碗筷碰撞的细微声响,沉闷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