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文缛节那一套走完,殿试正式开始。
因为陈凡名次的缘故,所以座次比较靠后。
奉天殿极深极大,殿宇空间一大,这年月有没有电灯,大白天也不点蜡烛,光线非常昏暗。
不过这种场合,坐在后面的考生根本不敢抱怨,周围静悄悄一片,陈凡也端坐其中,闭眼凝神准备迎考。
卷子很快发了下来,陈凡缓缓睁开眼睛,拿起卷纸,策问的题目很长。
皇帝制曰:
朕惟人君受天之命而主天下,任君师治教之责,惟聪明睿智,足以有临。
自古迄今,百王相承,经世牧人,功德为大。
是故道统属之,有不得而辞焉者。
唐韩愈氏,乃谓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传,至孟轲而止,孟子则以尧舜禹汤文王之为君……
我太祖高皇帝体尧舜授受之要,而允执阙中,论人心虚灵之机……
朕讃绍祖宗鸿绪,登践宝祚,惟精惟一;徐彝伦,祈天命,拯民穷;思弘化理成继立之功者……
孔孟以来,上下千数百年间,道统之传,归诸臣下,又尽出于宋儒一时之论,此朕所深疑也。
子大夫学先王之道,审于名实之归,宜悉心以对,毋隐毋泛。
朕将注览焉。
弘文五年二月二十日。
通篇考题看下来,陈凡直呼好家伙,这考题都比他做的经题答案字数还多些。
而且,这篇考题若是弘文帝亲自出的,陈凡会觉得这皇帝不简单,野心还挺大。
皇帝也有野心?
当然,弘文就给天下的皇帝上了一课。
这题到底什么意思呢?
皇帝开篇就直接表明,君子承天命治理天下,而道统的传承是至关重要的。
整个题目围绕几个问题展开:
第一,唐代的韩愈认为,道统是从尧舜周公一直传到孔子,再到孟子就中断了。
而孟子又将传承者分为“闻知”和“见知”,也就是间接听说和亲身见证这两类。
弘文帝对此提出疑问,这样划分的详细区别和含义是什么?
第二个问题,皇帝问,宋代大儒,比如周敦颐、二程兄弟、朱熹是否真如他们所说的那样,接续了孔孟失传的道统?
他们讲学和著述之功,能否与古代圣王身体力行地“行道”相提并论呢?
这是不是宋儒在夸大其辞,标榜自己?
第三,皇帝进一步追问,汉唐宋的君王,虽然很多功勋卓著,但难道他们就没有资格被纳入“道统”的传承序列吗?
最后一问,弘文“图穷匕见”,这一篇策,考得根本不是什么儒家道统谱系,而是要考生帮忙证明,他也是儒家道统传承体系中的一员,要考生证明他在儒家和天下人心目中的地位,应该与上古圣王和孔孟并肩。
说实话,陈凡看到这种问题,心里其实是很想笑的,这不是典型的掩耳盗铃的行为吗?
上古圣王因为年代久远,作过的事情实在不可考也不可靠。
但孔孟治学,为万世师表,这是随随便便拉出来一个皇帝就能比肩的?
若真有比肩之人,也是对华夏,对这个民族有着不可磨灭贡献的皇帝,或许才能列居其上。
你……做了什么?
但怎么说呢?
陈凡是来参加公务员考试的,大逆不道的话,他不会说也不用说,他不是愤世嫉俗的小青年,两世为人,自然知道这种场合之下,歌功颂德才是对自己负责。
再说了,谁没有点虚荣心,皇帝也是凡人,皇帝也想做点事业,在史书上留下一笔好名声。
既然是人之常情,那多多少少陈凡也要给点面子。
“歌功颂德的文章可不好写啊!”陈凡并没有像别人那样,拿起卷子,略略思索便打起了草稿。
拍皇帝马屁的文章,要想写好,真得不简单,设身处地想一想,皇帝平日周围身边围绕的人那么多,阿谀奉承的话那么多,你若只是干巴巴的赞一句:“陛下万岁。”
皇帝能记住你?
显然不可能。
那么怎么才能让皇帝记住呢?
首先,你得挠到皇帝的痒处,然后摆事实讲道理,用有别于他人的新鲜理论,说到皇帝的心里去。
想到这,陈凡脑海中关于这道题应该怎么回答已经渐渐有了答案。
时间过得很快,以往的殿试,皇帝都只是过来坐一会儿便打道回宫,将现场扔给臣工。
但或许是这一科殿试考题是弘文帝绞尽脑汁想了很久才出出来的缘故,再加上他也很想知道考生们对这道题的看法,所以并没有着急离开,而是端坐在御案之后,眼睛环视殿中考生。
殿试的策问可不是八股作文,这种策问往往都是长篇大作,动辄大几千上万的字数,没办法,皇帝亲自提问,你比皇帝出的题目篇幅还短,那到底是皇帝问你,还是你问皇帝?
所以弘文帝一直坐到中午,也没见这群考生们挪一下窝。
皇帝不走,考生们中午该吃饭的不敢吃饭,臣子们站累了的不敢休息。
所有人都硬挺着,直到有太监提醒皇帝用膳,弘文方才想起这茬。
等皇帝走后,所有人都松快了下来。
考生们该吃饭的吃饭,该喝水的喝水,该上厕所的上厕所。
考官们也趁着这机会,赶紧踱几步,膝盖都站直挺了。
一时之间,大殿之内脚步声纷杂,刚刚还井然有序的场景,此时竟然如菜市一般。
首辅韩鸾因为身份地位和年纪的原因,一直都是有座的,他并没有像别人那般起来走动,一直以首揆之尊,淡然看着考场,观察着每一个考生的举动。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移动,看到远处有的考生或据案大嚼,或小声谈笑,或摇头晃脑装模作样演戏给他们这些大臣看。
但只有一人,始终端坐,右手执笔,神色淡然。
韩鸾好奇转头对身边的中书舍人秦岩道:“那个考生是谁?”
秦岩连忙去找人查问,不久后来到韩鸾耳边小声道:“那是南直隶海陵县举人陈凡。”
韩鸾闻言一愣:“他就是陈凡?”
“是!”
韩鸾感叹道:“见到此人,放知曾子临深履薄,守礼如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