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孝允到底是武勋世家出身,虽然是个读书人,但身上自带着一股武人的骄矜之气。
黄会这个“秀才”,遇到这么霸蛮不讲理的人,一时之间气得手抖身筛,张口结舌了半天,想要反驳,却根本说不出话来。
其实不仅黄会,作为此间主人的道深和尚也是心里“妈卖批”。
他好心接待朝鲜使臣,精心布置,没想到没得到一句感谢也就罢了,对方还各种侮辱佛家、僧人,可他作为主人,若是这时候露出不悦之色,又失了高僧的体面,此刻真是心里怒火中烧,表面风轻云淡,左右互搏,难受至极。
“这位崔探花又说错了!”就在众人尴尬之时,陈凡淡淡一笑:“今日在此雅集,黄榜眼说的是《重藏舍利记》里武宗灭佛的兴衰,讲的是《无垢净光宝塔颂》中史思明反复的乱象 —— 我们品的是碑刻背后的治乱得失,悟的是历史兴衰的道理,何曾有一句推崇佛教教义?”
“崔兄以为我们对着碑刻就是沉迷佛老?”
“呵呵!我们今天聚在此地,看的是大唐为什么由盛转衰的教训,记的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古训。这才是圣人之教的真义,而不是困于一家之言,执着于门户之见,我们这些大梁的读书人是从万物格知治世之道罢了。”
陈凡在反驳对方时,说话轻言细语,并没有反唇相讥的那种激烈,反而始终平淡阔雅,让人心生敬意。
一旁的唐璣始终一眨不眨的盯着陈凡,两眼中写满了“崇拜”。
韩鸾、道深等人脸上神色也稍稍缓了缓。
这时陈凡继续道:“崔兄说贵国‘亿万苍生只游于名教五伦’,在下这也有两问:”
“其一,以酷法压异端,算得 “仁政” 吗? 僧人即便有过,也当以律法处置,而非令其 “恐惧伏地”“奴仆可抽”。圣人云 “仁者爱人”,你国这般视僧人为草芥,与暴君苛政何异?”
“没错!”
“陈状元说的对,怎么能随便打人?这也太野蛮了吧?”
陈凡笑了笑,继续道:“其二,我大梁容佛教,容诸子百家,更容寒门子弟登堂入室,正因我们信的是 “大道之行,天下为公”。而贵国,连一个宗教都要赶尽杀绝,连不同声音都容不下,这般狭隘之态,却责难大邦,这合适吗?”
“你!”崔孝允面红耳赤。
他原本只是按照“流程”,充当“打手”,落一落大梁士人面子。
可被陈凡三言两语反问回来,却被说得哑口无言,此刻他的心中不仅懊丧无比,甚至还动了真火。
“精彩,精彩!”韩鸾突然笑道:“今天两国年轻士子之间的辩论实在有趣,朝鲜能遵箕子八论,以名教治国,这确实难能可贵啊!”
韩鸾作为首辅,自然要考虑外交影响,简单围了围场面,给双方降降温。
他一旁的中年人神色也缓了缓笑道:“早在朝鲜时就听说陈状元才学过人,今日一见果然了得,在下朝鲜使臣李德懋,见过状元公。”
“不敢不敢!”陈凡赶紧躬身道,“原来是李都提调,失礼失礼。”
都提调是李德懋的官职,朝鲜承文院的正堂官,专门管理外交文件、诏书等事务,位高权重。
韩鸾笑道:“原来使者在朝鲜也听过陈状元之名?”
李德懋点了点头:“在下不仅听说过陈状元的才学,还听说过陈状元有郑玄、马融、二程之能,还创办了名叫“弘毅塾”的书院,实在是让我等下邦不少读书人心折不已。”
陈凡笑了笑,他若是信了对方的鬼话才怪,自己是教了不少学生不假,但说传到朝鲜,还没到那地步,只是不知对方憋着什么大招在等着自己了。
果然,下一秒李德懋道:“正好,这次我朝的朴状元也是出身我们朝鲜著名的陶山书院,老师也是我们朝鲜大儒万友章,这次出使上邦,朴状元特意带了几个同门的师弟以观上国风物,也不知两家书院的学子,有没有机会相互交流切磋一番学问?”
陶山书院座落于朝鲜的庆尚北道,是朝鲜著名的大儒李滉所建,也是朝鲜唯一一座刚刚建立就被朝鲜王室“赐额”的书院,朝鲜的科举考试,就是由陶山书院举办,也就是著名的“陶山别科”,不仅在朝鲜,就算是在大梁也有很多人知道这间书院。
说话间,朴熙载笑道:“没错,这次在下带来得师弟中有一人极善画技,不知陈状元可有弟子在京?今日悯忠寺丁香花开,不如让两家书院的弟子以此美景作画一幅,以记今日雅集盛况。”
陈凡摇了摇头道:“弘毅塾的学生只有几名夫子进京参加会试,学生倒是没有跟来。”
这时,祝咏道:“在下前不久刚刚拜入陈状元门下,不过时日尚短,还未曾进入弘毅塾学习!所以对于使者的邀请,只能说抱歉了。”
祝咏还是第一次在公众场合宣布自己是陈凡的学生,一时之间,不仅几个朝鲜人惊讶不已,就连韩鸾、黄会、唐璣等人也全都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众人还从来没听说过,同一科的探花会拜同年状元为师,这简直是千古奇闻了。
朴熙载愣了愣,随即感叹道:“就连祝先生也心折拜陈先生为师,可见陈先生确实学究天人。不过……”
他的话锋一转,一指不远处正在看热闹的陈学礼:“这位难道不是陈先生的学生?”
陈学礼讶然看向对方,自己明明就是来看热闹的,怎么还有自己的事了?
陈凡也是一愣,他没想到,就在他收集朝鲜众人的信息时,对方也在研究自己。
陈学礼被朴熙载点名,他出列讷讷道:“我,我于画技一道,止学过几日。”
虽然弘毅塾画艺一科由海鲤负责,海鲤也是大梁著名的丹青高手,但陈学礼这小子对于这些兴趣不大,若是让他与对方“切磋”,这结果……
“无妨无妨,就是雅集交流,向来听闻天朝上国于丹青一道冠绝天下,不过是借此雅事,让两国士子共赏春光罢了。” 朴熙载笑意盈盈,话语里却藏着几分不容推辞的意味。
他身旁立刻走出一年轻士子,身着素色儒衫。
那士子对着众人躬身一礼,朗声道:“在下陶山书院金允浩,久仰上邦画技精妙,今日愿献丑,还请陈公子不吝赐教。”
陈学礼站在原地,脸色涨得通红,下意识看向陈凡,眼神里满是求助。他自幼在弘毅塾求学,陈凡虽倡导 “六艺兼修”,可他心思之前在经史策论上,之后又把精力用在练兵习武上。画艺不过是跟着海鲤夫子学了点皮毛,勉强能勾勒山水轮廓,哪里敢跟专门修习画技的陶山书院弟子比试?
事已至此,前面陈凡说得对方哑口无言,若落在实处却躲躲闪闪,只会让人觉得大梁士人只会逞口舌之快。
陈凡想了想,又看了看窘迫的陈学礼,于是上前一步,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画者,心之声也。不必拘于技法,将你眼中所见、心中所感落笔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