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看着屏幕上短短的两行字，一时间无语到连话都说不出来。
“吕晓雨这朋友圈是什么意思？她不会是想自己怀一个捐脐带血吧？”
邱秋也看到了那条朋友圈，眉头都被离谱到紧紧皱了起来。
但忙着写论文的殷知只是瞥了一眼：“不至于。”
“大家都是大学生，基本的常识还是知道的。”
“她气性大，估计就是发出来专门气你。”
我也赞同地点点头，随即划掉了她的朋友圈。
一晃眼一学期结束，我约着邱秋回到宿舍拿东西。
没想到还没进门就先闻到了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味道。
等推开门，里面的场景更是令人惊讶。
墙边堆着的垃圾袋、瓷砖上已经干透了的油污。
更恐怖的则是我们推开门那一刹那四散而逃的蟑螂。
我甚至还隐约看到了几个一闪而过的肥硕老鼠。
“我……我的天！她这几个月就住在这种鬼地方吗？”
邱秋的脸被吓得煞白一片。
“这里真的能住人吗？”
说话间，又有同学从这里经过，捏着鼻子便把垃圾往宿舍里直接一丢。
随即避之不及地离开了。
我和邱秋看着宿舍里这副样子，面面相觑。
顿时感觉再没有进去拿那些东西的必要了。
“让一让，让一……怎么是你们？”
我俩应声回头，果不其然看见了吕晓雨。
她穿着一身宽松的衣服，蹬着脏得已经看不出来本身颜色的拖鞋。
但身上倒是没什么脏味，反而依稀有些医院消毒水的味道。
她手上拿着一张纸。
我随便瞥了一眼，便看见是成绩预警通知单。
正常情况下我们学校的成绩都是从手机上直接查，只有挂科数量太多的才会被辅导员叫去警告。
邱秋也一样看到了她手里的单子，忍不住劝她说：
“晓雨，你还是别再帮同学扔垃圾了。不管怎么说学习还是最重要的。”
可她一听这话立马反射性地先遮了一下手里的单子。
随即又欲盖弥彰地把通知单两把团成团，毫不在意地丢进了垃圾场一样的宿舍里：
“你们懂什么？”
“挂科之类的我以后补考就行了，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说完，她故意挤开我和邱秋，走进了宿舍。
毫不在意地坐在了刚刚还爬满蟑螂的凳子上：“我可不像你们一样只知道死学习……等我被学校、市里甚至省里嘉奖的时候，你们就等着羡慕吧！”
听着她的话，我心头一跳。
但是邱秋却没反应过来，还皱着眉头关心她的身体：
“可是你不觉得宿舍里现在太脏了吗？万一那些老鼠……蟑螂什么的身上有病毒怎么办？”
“哪有那么倒霉？”
她白了我们一眼，又看了下宿舍：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何必和你们这种人说这么多！”
说着，她又挑起我们俩的毛病来：
“从你们不愿意给同学送东西开始，我早就该看出来你们是三个不会做人的。”
“你俩也别在我面前装，等出了社会像你们这样的棒槌恐怕连工作都找不到！”
“人家殷知家里有钱，你俩有什么？到时候我看你们还怎么像狗一样天天跪舔她！”
我没听她把话说完，反而拉着邱秋扭头便走。
走之前，我抱着对她的最后一点怜悯之心，再次提醒了她一遍：
“吕晓雨，我最后提醒你一遍，陌生人的脐带血能成功配型的概率微乎其微。”
“你最好不要做傻事。”
说完，我便毫不犹豫地摔门而去。
回去的路上邱秋满脸担忧地问我为什么要那么说。
我没有回答。
但心里却实在清楚。
以吕晓雨平日的做派，她绝不会无缘无故发那两条朋友圈。
更不可能放过这个巨大的“好人好事”。
如果是最差的情况。
她现在肚子里甚至可能已经有了孩子。
我不是圣母。
但也实在不想她一个好好的大学生真的莫名其妙生个孩子出来。
我不指望她能信我的话。
但只要她起一点疑心能上网查查，就会知道我说的是真的。
第六章
暑假的时间很长。
等我们回到学校又开学，已经是三个月后的事情了。
自从我和邱秋上学期末回过一次宿舍后，我们就都没了再回去拿东西的念头。
反倒是吕晓雨，这学期开学后就没在人前露过面。
最开始班长还会点她的名。
后来发现她一直没有来过以后也就自动跳过了。
我们并没有放在心上，只当她是家里有什么事情休学了。
名单上忘记删掉她的名字了而已。
直到期中考试前两天。
正和殷知一起在图书馆复习的我突然接到了宿管阿姨的电话。
电话里阿姨的声音很凶，说从昨晚凌晨开始很多同学都投诉我们宿舍一直有猫叫。
质问我们是不是偷偷养了宠物。
我疑惑地看向了殷知，满头问号。
我们三个早就搬出来了，吕晓雨这学期也根本就没返校。
怎么会有人在那个宿舍里养猫？
然而，阿姨对我的解释并不买账。
只说这都是我的狡辩，非要我现在和她一起去宿舍看。
否则就要上报，处分我们全宿舍。
没办法，我只好跟着殷知跑去了宿舍楼。
我们和阿姨一起走到了六楼。
还没进宿舍，果然就听到了一阵阵细弱的猫叫声。
“这猫怎么听着像是发情了？也不是发情的季节吧？”
殷知嘀咕了一句。
下一秒，阿姨已经打开了上锁的宿舍门。
不出所料地，宿舍还是和之前一样。
又脏又臭。
阿姨嫌弃地看了我们一眼，捏着鼻子教训了我们好几句。
然后才踮着脚走了进去。
越往里走，那猫的声音就越大。
甚至有几声听着已经不再像猫了。
我的心里有些打鼓，快步往厕所走了两步。
推门一看，被眼前的景象骇得倒吸一口凉气。
狭小的厕所里，满地都是血水。
拉出了长长的一道血痕。
长了霉的厕所门上印着好几个干透了的血手印。
甚至连门把手都被血染成了暗红色。
一次性注射器的塑料包装随地扔着。
甚至还有一条被剪成了两半的孕妇裤。
至于猫叫——
已经看到了这样的场景，在场的三个人全部都心知肚明。
那恐怕不是什么猫叫，而是新生儿的哭泣。
我鼓起勇气踮脚往蹲便里瞥了一眼。
一下子看见了一张满是胎脂胎膜的脸。
他的头卡在蹲便的下水口。
脸上已经泛着紫。
阿姨的脸色彻底变了，拿起手机就开始给学院和上级领导打电话。
我实在害怕，但还是咬了咬牙冲去洗手台认认真真地洗了个手。
然后抖着手伸向了那个孩子。
也不知道该不该夸它生命力顽强。
从昨晚到现在这么长时间，他居然还活着。
但现在，他的脸又冰凉又滑腻，摸上去不像个人，反而更像是某种冷血动物。
我害怕得全身发抖，却感觉到殷知的手搭上了我的肩膀：
“别怕……别怕……”
我一次次地想把它从卡住的下水道口救出来。
但他实在太小太滑了，又只剩一个脑袋。
我几乎无处下手，甚至还能从他未闭合的囟门上看见它一跳一跳的大脑。
我抬头看向殷知，摇了摇头：
“不行，它彻底卡住了！现在就得给119和120打电话”
可阿姨一听这话立马上前阻拦：
“不行不行！弄出那么大阵仗我要怎么交差！”
“人命关天啊阿姨！他现在死在这你难道就能交差了吗？”
殷知一声厉喝，倒是把阿姨一下子喊醒了。
119和120的出车速度很快。
不过十几分钟，两拨人马便已经到了宿舍。
经过了将近三十分钟的救援，直到消防员锯开了下水道，那个小小的孩子才总算被解救了出来。
他浑身发抖，身上还带着长长的脐带。
早就准备好的医生拿布把孩子一包，转身便往楼下跑。
我们也跟着急诊医生跑上了车。
亲眼看见小小的他被送进了急救，又很快被送进了楼上的新生儿重症监护室。
辅导员匆匆赶到，正要问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的时候。
我却听见旁边血液科突然传来了一道极为耳熟的声音：
“怎么可能配不上！这可是脐带血啊！我昨晚刚刚取的脐带血！”
第七章
我和殷知交换了一个极为震惊的眼神，然后便立马拔腿就冲。
我甚至还腾出手扯住了辅导员，带着他一起往血液科跑了过去。
在看清在窗口和医生拉扯的那个人影之后，我和殷知都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数月不见，她看起来似乎憔悴了许多。
头发毛糙地打着结，手上的鲜血甚至都没来得及洗掉。
她死死地扯着医生的手，甚至还“扑通”一声跪在了护士面前。
只求她能拿血再去测一次。
“不可能配不上的！我明明听人说脐带血能救命，我的这个同学她还等着呢……”
“医生，你可是治病救人的！你怎么能见死不救呢？”
“之前的肯定是测错了，您拿这个再去测一次！或者……或者我把孩子抱过来您现抽！”
“我还专门留着脐带没剪呢！”
但这里没人在乎她的哭诉。
甚至那个白血病女生的家属先受不了这样的大起大落，一个巴掌就狠狠地抽在了她的脸上：
“你不是和我们保证脐带血一定能用的吗？”
“我女儿连移植前准备都做好了！你现在和我说配不上型那我女儿怎么办！她都停药好久了啊！”我看着病人妈妈一下子瘫坐在地号哭了起来，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着自己苦命的女儿。
言语间已经把吕晓雨打成了草菅人命的职业骗子。
他爸则通红着一双眼，双手紧紧地扯住了吕晓雨的衣领。
一声声嘶吼着问她自己的女儿要怎么办。
声声泣血，不外乎此。
我看着吕晓雨煞白的脸，实在看不过眼。
过去把她从家属的手上抢了下来：
“刘茹爸爸您冷静，现在刘茹还在病房等着您呢。”
“您要是今天因为打人被警察抓起来行政处罚几天，刘茹也会担心您的。”
辅导员也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了现在的情况，连忙上来劝架。
混乱的场面终于得到了控制。
很快，医院的保安到场，强行将两拨人分开。
保安推着蹒跚的吕晓雨走的时候，殷知实在看不过去，开口同保安说她刚刚才生完孩子。
很快，吕晓雨被推进妇产科b超检查。
她最后看了我一眼，表情复杂。
我却只是叹了口气，感慨道：“我明明提醒过她两次的。”
殷知也无奈地摇了摇头：
“她这是自作孽不可活，明明根本没人要求她这么做的。”
看着b超室的门关上，我转身离开：
“邱秋说她是讨好型人格，可你说她弄了这一出又一出，到底又讨好了谁？”
没人能回答我这个问题。
或许连吕晓雨本人也不能。
之后我们俩又陪着她做了好几项检查。
等结果出来以后，医生看着她的检查单，紧皱的眉头终于松开。
也许是她幸运，即使在从无产检的情况下，她还是有惊无险地在厕所成功生出了这个孩子。
不仅如此，她的身体也没再发生什么其他的后遗症。
除了有点营养不良和贫血，再没有别的问题。
“你们这些小女孩，真是仗着自己年轻就胡来！”
医生感慨了一声，把那些大大小小的检查单留给了我们，只下了一个医嘱：
“先住院三天观察一下，没问题就可以回家了。”
我们把她送到了病房，出来的时候迎面遇上了辅导员。
他刚刚安抚完刘茹的家属，如今脚步匆匆，看见我和殷知后就先问了吕晓雨的身体情况。
等得知她没有什么生命危险后。他压抑了许久的怒气终于爆发了出来：
“学校那边说现在这破事都上本地热搜了！你们这些学生怎么一届比一届伤风败俗！”
说着，他又把矛头对准了我们：
“你们怎么当的同学舍友？整整十个月你们就什么都没发现？她怎么突然就能在宿舍生个孩子出来！”
“因为我们上学期期末以后就没再见过她。”
殷知实话实说：
“老师您知道的，我们之前宿舍矛盾，所以就搬出去住了。”
辅导员表情空白了一下，半晌才想起这件事来：
“那再怎么说也不能自己一个人在寝室生个孩子出来！她交男朋友了？人呢？”
我俩再次摇头：“完全不知道她谈过恋爱。”
辅导员脸上的神色更崩溃了一点。
第八章
辅导员最终也没能从我俩的嘴里再打探到什么别的消息。
关于这个孩子所有的一切，或许只有躺在病床上休息的吕晓雨才能回答了。
我们回到新生儿重症监护室，听里面的护士说那个孩子的情况已经稳定了很多。
也许很快就能从里面出来。
这大概是今天唯一的一个好消息。
我们还提着礼品前去探望了刘茹和她的爸爸妈妈。
她剃了光头，看见我们时虽然嘴上说着没关系，可申请之中却还是难掩失落。
对她来说，这种希望被狠狠地摔碎在面前的感觉，一定很难受。
我们尽量活跃着病房里的气氛，小心翼翼地绕开关于吕晓雨的话题。
可刘茹还是自己先问了出来。
在得知吕晓雨和她的孩子都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以后，她还是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
她同我们说起了之前大半年里吕晓雨对她的照顾。
“她人很好，总是会帮我带饭、洗衣服……还有送礼物。”
“可是她对我的好没有意义。我吃不了学校的那些饭，能带回家扔洗衣机的衣服也不需要她挺着大肚子在我面前手洗。”
“还有礼物……我化疗化得上吐下泻，感觉自己都要死掉了。”
“她还送了我一个游戏机要我玩……我为了在她面前装我很喜欢甚至要多打很多止疼药。”
说着，刘茹苦笑了一下：“我说这个是不是有点忘恩负义不知好歹了？”
我们俩也只是笑笑。
“没出事之前，她和我们家保证一定能救我来着。我心里既感激又惶恐，一直很担心究竟要怎么还她这份比天还要大的恩情。”
“所以昨天配型结果出来的时候，我甚至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小声地同我们说着，没敢让在病房外的父母听见。
等我们要走之前，她用枯瘦的手拉住了我的手腕：
“同学，麻烦你转告晓雨，我不怪她弄巧成拙。但是……也请她别再来了。”
“她的好……实在太竭尽全力了。”
我听着她的话，感慨万千。
出了病房后正想同殷知说些什么，却先遇见了专程来找我们的警察叔叔。
看着他们出示在我眼前的警官证，我和殷知对视一眼，还是跟着他们到了派出所。
一位看着比较年轻的警察接待了我们，说是把我们当作第一目击证人叫来了解情况。
也让我们别紧张。
他们的问题问得很细，我也和殷知努力回忆着回答了。
等到要走的时候，他又问：“你们有什么问题的话现在可以问。”
我开口：“为什么警察叔叔会找我们做证人？吕晓雨是犯什么法了吗？”
警察面容严肃：
“吕晓雨生孩子的时候已经年满十八岁，这个是没有问题的。”
“只是她在厕所生下孩子后任凭孩子卡在下水道口将近五个小时，已经涉嫌遗弃罪和故意杀人未遂罪。因此公安机关才依法对你们进行问询。”
故意杀人？
我全身狠狠地打了个激灵，怎么也想不到曾经朝夕相处的室友有朝一日会和这个罪名扯上关系。
可再仔细一想，婴儿在出生的那一刻就具有了人权。
她见死不救的行为说一句故意杀人似乎的确也不为过。
只是如果这样想，又的确嘲讽。
一个平日里从来学不会和陌生人说不的讨好型人格，最后居然会成为一个杀人犯。
实在是世事无常。
等我和殷知从警察局出来的时候，辅导员刚好也被带了过来。
他听见警察的话时反应比我们大得多，满口都只剩下了质问：
“不是？她一个大学生她懂什么叫故意杀人？你们警察别拿这种罪名吓我！”
“我可不是被吓大的！”
三个月后，吕晓雨的案子彻底宣判。
考虑到吕晓雨的行为主观恶意不深，影响不恶劣，加上她年龄较小，还是在校学生。
法院最后判决她故意杀人未遂，判处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两年。
看后续新闻报道上说，那个出生在下水道的宝宝，最后也被一对家庭条件优渥的夫妇收养，有了一个温暖的去处。
但那些都和我们无关了。
对我们三个而言，关于这些生与死的故事已经悄然远去。
摆在面前更为重要的则是一个新的期末周。
我大大地打了个哈欠，背起书包，在朝阳里走向了图书馆。